王選
1
黑夜的淤泥淹沒了整個沉睡的村莊,野葵花舉著昏黃的火把在粗糙的夜空里滑翔,有人梳頭,梨花八月盛開在夢境里。
小梳是被一陣怪異的猶如被撕裂的夢魘痛醒的?;野档姆孔颖蝗崛醯臒艄庹种?,像墜落在蛛網里一樣束手無策,筋疲力盡。小梳掀開被角從身子底下摸出了一把剪刀,她的胳膊上留著一段纖細、深刻,泛著暗紅光芒的印痕,這是睡著以后胳膊壓在剪刀刃上烙下的,差一點就劃破了。
小梳坐起來看著空蕩蕩的炕上只有她一個人,委屈、恐懼一瞬間彌漫了她清澈的眼睛。爸爸又沒回家,六歲的小梳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等待中可憐地睡著了。爸爸已經很長時間晚上不回家睡覺了,只有小梳一個人睡在空曠、灰暗的屋子里。小梳害怕半夜抱著微微發燙的剪刀蜷縮在被窩里,像一只膽小的貓一樣,滿臉蒼白,薄薄的嘴唇微微發抖。如果爸爸在多好,她就可以不做噩夢踏踏實實睡了,如果爸爸在多好,她就可以躲在他的懷里不用害怕了……可爸爸不回來睡覺,她像一個沒人管沒人疼的野孩子一樣可憐,小梳的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
哭著哭著,小梳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她又一次夢見騎在剪刀上,在幽藍的天空下飛翔時,寒光跳躍的刀刃張合著,剪斷了所有莊稼的頭顱,麥穗、胡麻,還有燃燒的葵花,紛紛滾動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她的背后牽引著一道柔軟飄蕩的紅色閃電,劃裂了天幕。這時,一只冰涼的手滑過了小梳的臉頰,她的小身子在顫抖中一緊縮,眼睛睜開,是爸爸。
爸爸提著一只用麥稈編成的沾著露珠的蛐蛐籠,在她眼前晃蕩。好看嗎,給你的?爸爸擠出了滿臉的笑意,在向小梳示好。小梳不說話,小梳知道爸爸不再愛她了,有人搶走了他,像從她手里搶走了一件心愛的玩具一樣,除了剪刀她一無所有。她一巴掌打掉了籠子,那麥稈做成的骨骼一瞬間散落了一炕,她又一把抓起眼前的“骨頭”開始胡亂剪了一通,直剪得骨灰飛濺,麥草如屑。爸爸睜著怪異的眼睛看著女兒,卻努力保留著魚尾紋深處的笑意。
爸爸是高大的,有明朗的臉,溫厚的手,還有棉花團一樣的懷抱。小梳曾一直這么想,可爸爸不愛她了,他和一個臉上泛著光芒的叫葵的瘦女人好上了,徹夜不回。有人搶了他,小梳現在這么想著就細細哭了。
2
小梳去了奶奶家,她不喜歡那個不回家的爸爸。早晨的空氣中彌漫著紫穗槐枯澀的味道,灰白的露水碎裂在青瓦上,然后一粒粒滾落下來,滴在小梳蓬亂的扎著馬尾辮的頭發里。奶奶牙疼,一張干癟的臉上落滿了歲月的灰塵,她張著黑乎乎的嘴,咝咝吸著冷氣。奶奶端給小梳米湯和饅頭,隨后又坐在窗口跟前借著一縷光線穿針,顫巍巍的手和咝咝的嘆氣聲讓整個早晨的空氣都在抖動。她要在今年眼瞎之前給小梳縫好最后一件棉衣。奶奶總是一邊給小梳梳頭一邊自言自語嘮叨著,熬不過這個臘月了,眼里的光被一針針縫上了,現在只留下綠豆那么一丁點,可憐的孩子,沒人疼的孩子,我死了你怎么辦??!
小梳本是有媽媽的,三年前去南方打工就再沒回來過,第一二年還給小梳寄衣帽,后來就杳無音訊了。聽村里人說小梳媽媽在南方找了個小老板,當富太太了,而且還生了一個胖小子。當然,小梳不知道這些,那時她還不懂事。
奶奶一邊縫著碎花棉襖的袖口,又開始絮絮叨叨。奶奶葵花過敏,那些花盤上細碎的黃色花粉和葉稈上纖細的白色絨毛讓她寢食難安,徹夜頭痛。這該死的花粉和絨毛像毒一樣粘在她松弛的蒼老的皮膚上,像噩夢一樣剔不干凈。紅色的水泡讓一個即將枯萎的老人陷入了巨大的痛楚之中。小梳不愛和奶奶睡,她害怕奶奶徹夜無休無止的夢話,她詛咒著該死的日漸旺盛的葵花,她咒罵著葵花的盛開加劇了她的疼痛,也加快了那無形的針縫上她眼里光線的速度。小梳和奶奶睡在一起,除了失眠就是恐懼,她寧愿一個人躲在被窩里等那個被搶走的男人。
3
整個下午的時光小梳都用來剪各種雜亂的東西。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梳陷入了剪東西的泥沼。她沉迷在刀刃剪碎事物的一剎,那種踏實和快慰像一道青白的閃電擊過全身,然后就是莫名的興奮在血管里晃蕩。她剪了那本貼有爸媽照片的結婚照,她不喜歡那個和她一樣有酒窩有雙眼皮的黑白女人。結婚照像雪片在屋子里肆意飄揚,最后落滿了她稚嫩的肩膀。她還剪了院子里那棵梨樹的皮,她要剪死那個讓她心神不寧、心驚肉跳的女鬼,凌亂的樹皮像一條泛著微光的河流在院子里回旋流淌,白森森的梨樹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在院里赤裸裸哆嗦著。一種莫名的快慰在小梳心上沉下了。但隨后一種巨大的失落又一次淹沒了她幼小的心靈,讓她急促不安。
爸爸不在,小梳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村子里沒有孩子愿意和沒有媽媽的不說話的小梳玩。他們躲著她。他們用怪異的目光望著她或者用彈弓打她。小梳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村里飄游,像一條鯉魚在河流里披著紅單衣漫無目的地行走。
在一個拐角的路口,小梳和那個叫葵的女人撞在了一起。她閃著金黃色光芒的臉在稀薄陽光里顯現出一種吹彈可破的透明。她笑著,胳膊上挽著一個裝滿了青菜的竹籃。她瘦,有一副絕好的身材。這個叫葵的女人多像一株打開花盤的葵花,有端莊的身段、健康的姿態、燦爛的花盤和讓人迷醉的香味,那些碧綠的勃發的妖媚讓小梳有一種要飛的感覺。這個女人走到小梳面前用修長的手指撫摸小梳的頭發,還不停地說著一句句色彩斑斕的話,多么乖巧可愛的女孩啊。要飛的小梳突然有一種被掐掉翅膀的痛,在肩上蔓延開來。
就是這個女人,她搶走了爸爸,她讓她陷入孤單的冷落的恐懼的泥沼。小梳認識這個女人,她叫葵,她的男人幾年前開拖拉機從崖上翻下去摔死了,她成了一個寡婦,深居簡出、孤僻的無兒無女的寡婦。
她從籃子的菜葉里摸出一雙繡著燈盞花的小布鞋,塞進了小梳手里,說,給你的,漂亮吧?小梳木訥地站著。風吹亂了她蓬松的劉海。小梳覺得掉在地上的翅膀像快要咽氣的人一樣,掙扎著蠕動著。叫葵的女人又摸了摸小梳的頭發說,乖孩子,拿上,你會喜歡的。然后高舉著葵花般燦爛的臉消失在了綠蔭深處。臨走時小梳瞥了一眼那個女人,那張臉上竟然有一道猩紅色的疤痕,多像那個故事中坐在梨樹下梳頭的鬼。
或許,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小梳感覺到頭皮一陣陣發麻,她為什么剛才忘了恨那個搶走了爸爸的女人?為什么?為什么沒有罵她,打她,從她手里奪回爸爸?小梳開始后悔,懊惱像小草一樣開始在心上生長。
小梳提著新布鞋回家了,她坐在赤裸裸的無皮的梨樹下對著繡花鞋出神,最后她決定剪掉這雙可憎的鞋。她一剪刀一剪刀剪下去,繡花鞋的尸體被一點一點撕裂粉碎,每一刀她都聽見了鞋子的尖叫和布頭斷裂的掙扎聲。她似乎在剪死那個叫葵的女人,她剪掉她的針線她的布片她的血管她的手指甚至她那花盤一樣的臉,讓尖叫和掙扎落滿一地。多好,小梳笑了。一種快意讓她開始迷糊,她夢見了一朵陷在水灘里的花朵在唱歌,天空單薄,裝滿了瑣碎的兒歌。
4
小梳開始恨那個女人了,恨意像一只手一樣直揪著她的心頭肉,讓她疼得有些窒息。爸爸又沒有回來,黑夜糊住了玻璃窗,小梳害怕看玻璃外面濃得掰不開的夜色,她擔心那個梳頭的女鬼會一下子從玻璃里冒出來。小梳右手緊緊攥著剪刀,直到手心里有薄薄的一層汗時她才縮在被子里睡了。她想著爸爸會回來的,她特意把他的大棉被鋪開,擺好枕頭??伤譀]有回來。以前,爸爸會隔三岔五不回來一次,現在似乎隔三岔五才回來一次。小梳像被掏空的衣兜一樣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種被人從身體中剪開一道口子的感覺,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從那剪開的縫隙里漏掉了,再也找不到了。她輕飄飄的,又一次有種要飛的幻覺。
應該也讓那個叫葵的女人受罪,應該剪掉她愛勾引人的騷勁,這樣,她就搶不去爸爸了。小梳想。
小梳從奶奶的針線簍里偷來一根針,銀色的針在燈盞火焰的炙烤下變黑發紅,小梳聽見纖細的針在火光里發出了嘶嘶的吸氣聲,最后這聲音由灰變黑,由黑變成一朵跳舞的火花。小梳想辦法把針折成了魚鉤的樣子。這是她從男孩子那里學來的,一點都不費事。再從“魚鉤”的尾巴上拴一根結實的白棉繩,有兩三米長,就這樣吧,去鉤雞,這些小梳也從男孩子那里看過。
她似乎在做一件鮮為人知的大事,濃濃的興奮讓她小小的瘦臉頰掛上了紅云,小胸脯微微起伏,尤其那對酒窩盛滿了莫名的得意。
她決定去鉤叫葵的女人的雞。她踩著屋檐上滾落的陽光,在那個女人家附近游晃,她看見她家的雞在屋后的草堆里搶食吃。四周都沒有人,村莊陷入巨大的寧靜,像一潭沉淀已久的水一樣,悄無聲音。正午沒有風,空氣里混合著葵花淡淡的香味在村子里蠕動,讓人有一種昏昏欲睡的疲乏感。
小梳到奶奶家偷針時,奶奶又一個人坐在廚房的小木凳上披著幾穗陽光,說著她無休無止的囈語。她依舊在詛咒著該死的打破了她平靜的生活的愈發繁密的葵花,只是這一次她的詛咒如同念經一樣嘴皮翻得更快了。她閉著日漸枯竭的眼睛,臉上泛著青白色的痛苦。她沒有發現小梳像一只老鼠一樣溜進了屋,又躥出了門。
小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經過那個女人的家門。還好,渾身皴裂的大門緊閉著。小梳來到門口草垛旁全神貫注刨食的母雞前,往“魚鉤”上別了一粒玉米來做誘餌。她一手把“魚鉤”扔到雞眼前,一手攥緊繩子。當雞看見一粒金黃的玉米滾到眼前時,它經不住誘惑,啄進嘴往下咽時,尖細的針已經鉆進了喉嚨,鉤在了食管上,卡住了它的聲音,疼痛讓它睜圓了鮮紅的欲哭無淚的眼。它就這樣束手就擒了。
亂飛的雞毛像雪片一樣籠罩了院子上方的一塊天空,混合著瘦薄的白云,讓院子里飄滿了蓬松的壓抑。小梳要一刀刀剪掉這只捉來的母雞。她張合著鋒利的剪一點點剪掉了雞毛,然后去剪光禿禿的雞皮。帶著滾燙體溫的雞在她懷里忸怩掙扎著,像一塊燃燒的火炭。痛楚讓叫不出聲的雞不住地伸縮著皮肉和骨頭。小梳坐在家里的門檻上,臉上盛開了細微的紅色野花。她的每一剪刀似乎剪在了那個女人的身上,雞的掙扎讓她想起了那張發光的臉,在剪刀下慢慢失色。一種巨大的快意流淌在她的血液里,讓她有說不清的興奮與自由。再剪,光禿禿的雞就開始流血了,那暗紅的雞血如同汗珠一樣滾過刀刃,滑過指縫,在土地上摔碎了,一滴一點,一灘一汪。血液染紅小梳細白的小手,血液像瞬間盛開的葵花,血液浸染著小梳的眼睛,血液似乎讓那個女人感到了無比的痛……
爸爸回來了,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冷汗一層層滾過了結實的脊背。小梳似乎睡著了,頭枕在門框上,雙目微閉,漆黑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樣長在白凈的臉上,那么迷人,腮上的紅暈也泛著光芒。她似乎在做夢,嘴角輕輕翹著,一種安詳籠罩著她瘦小的身體。雞死了,血肉模糊,像一件鮮紅的禮物抱在小梳懷里,雞頭掉在了地上的血灘里,它也睡了,它有猩紅的嘴唇和緊閉的身體。一切那么平靜,那么安然……
爸爸的冷汗蒸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穿透了他的神經。
5
小梳似乎把一切都忘了,她多像一個孩子,她本來就是一個孩子。她似乎滿足了,快樂像一雙翅膀,讓她在村莊里飛來飛去。爸爸下地了,小梳到奶奶家,奶奶把整個屋子翻得亂七八糟,舊衣服、毛線、被褥塞滿了陰暗的房間。她仍舊咝咝吸著冷氣,她在找那根被小梳偷走的針,她要用它給小梳在小棉襖的袖口上繡幾朵花??舍樥也灰娏?,她翻箱倒柜的同時還不停地罵自己老糊涂了,看來連七八月都過不去了。她還不時用枯瘦的手指撓撓布滿紅斑的手臂,皮包骨頭的胳膊上撒滿了紅色的瘙癢和疼痛。這幾天,她對葵花過敏越來越嚴重了。
當失望至極的奶奶坐在門檻上反復擦拭著那副有了年辰的老花鏡時,小梳躡手躡腳湊到她身后,突然大叫一聲。這突如其來的惡作劇將老人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心肌梗死,老花鏡也順手掉在了地上,一條腿骨折成了兩截,像一具尸體一樣躺著。奶奶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按住快要跳出嗓子的心臟,顫巍巍轉過麻紙一樣的臉,罵了句,小祖宗,你要我這把老骨頭的命嗎?便開始大喘氣了。惡作劇之后的小梳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一對粉紅色的酒窩里灌滿了竊喜。
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小梳被一種成就感包裹著,她像一朵野棉花在田野里肆無忌憚地飄著。她覺得剪死了那個女人的雞就算報了天大的仇,而且她還感到死了雞的那個女人一定很悲傷。想到那張閃著光芒像葵花一樣的臉痛苦不堪,小梳就想放開嗓子唱歌。
從那以后,爸爸晚上不回家的次數似乎又明顯減少了。小梳覺得那個女人開始還她的爸爸了,不用多久,爸爸就又全是她的了。其實小梳已經不像當初那樣依賴他了,也不害怕梨樹下傳說的女鬼了。這段時間小梳明顯胖了,而且動不動就喜歡哼一些不搭調的歌,像一只山林里的黃鸝。
6
葵花已經全部盛開了。金黃的波浪在村莊四周蕩漾著,快要淹進村了,一種沉悶的壓抑讓村莊心神不寧。小梳還是游蕩在村里,中午和晚上去奶奶家吃飯。奶奶的失眠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她整夜坐在炕上不合一眼地說著黏稠的囈語,她不住地詛咒這該死的葵花讓她為時不多的日子寢食難安。她還說,這天殺的葵花曾一度讓她年輕的生活陷入了恐怖和混亂。
上午,吃過早飯,小梳想讓爸爸領她去趕集,因為鄰居家的小孩有一種一摁就會滿桌跑的小鹿玩具,她也想要,可爸爸說地里活太多,等過幾天才去買。為此,小梳哭了大半天,鼻涕眼淚糊住了一張小臉。爸爸扛著鋤頭下地去了。
快中午,小梳到奶奶家吃飯,進門后才發現奶奶借著一束陽光拿一枚針在給她的小棉襖的袖口繡花。小梳不知道奶奶從什么地方又找了一根針。奶奶,怎么還不做飯?我餓了。小梳啊,奶奶馬上就繡完了,你去咱家的水坡地挖幾棵蔥,摘些黃花,奶奶給你做好吃的,來了你就試試新棉衣合不合身。小梳的小肚子已經在一個勁地叫,但一會兒就有好吃的,也試新衣服,小梳開心極了,答應了一聲便打開翅膀飛走了,和一只河塘里的蜻蜓一樣快活。
水坡地不遠,跑上十幾分鐘就到了。她家的水坡地種著葵花,鄰畔的地里也種著大片葵花。正午沒有一絲風,沒有人影,安靜得可以聽見草木碧綠的心跳,只有燦爛的葵花在太陽下燃燒著,寂靜地燃燒著,燒藍了天空,燒亂了掠過頭頂的褐色鳥群。小梳很快找到了葵花地里的蔬菜,她挖了幾棵白胖蔥,摘了一大把新鮮的黃花,兜在衣襟上。
她一手拖著衣襟抱著菜,一手撥拉著葵花葉子往田埂上走去,金黃的花粉落滿了她的頭頂。快走到地中央時,她聽見了毛線一般綿長而纖細的聲音,在葵花叢里起伏著,滑過葉面,彈上花瓣,落在了花盤上。這是一種怪異得讓人恐怖又麻木的聲音,此起彼伏,微波蕩漾。小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恐懼感像電流一樣襲遍了她弱小的身子。她突然想到奶奶說過,大中午鬼是不敢出門的,鬼可害怕太陽了。再仔細聽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為什么要發出這么奇怪的聲音呢?她不知道,會是誰呢?好奇的雙手推著小梳偷偷摸摸地向前走去,走了十幾步,不遠處是更茂密的一叢葵花,碩大的花盤和葉子抖動著,發出了細碎的聲音,往下,濃密的葉子緊湊在一起嚴密地遮住了天空。再下面,小梳驚呆了,兩個赤條條的人在葉底扭動著,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白皙的肉體像兩條游弋在陰影里的魚,那綿長而纖細的聲音就是從那個女人身體里發出來的。小梳捏著長滿絨毛的葵花稈忘記了松開,她完全不知道這兩個一絲不掛的人糾纏在一起干什么,只是晃動的肉體刺痛了她的雙眼。她的大腦開始旋轉,不停地加速,惡心一陣陣襲來,刺激著她的胃。當她馬上就要嘔吐的一瞬間,她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上閃過了一道泛著猩紅色光芒的傷疤,她就是叫葵的那個寡婦,而那個男人正是爸爸,他把粘著土粒的頭深深埋進那女人碩大的乳房中間,喘著因壓抑而擠壓成渣的粗氣,那個女人臉上蕩漾著葵花一般燦爛的金色光暈。
小梳咽下了沖到喉嚨的一股惡心。她哭了,眼淚順著眼頰流了下來,她有一種被剪成碎片的疼痛,她有一種被蒙騙的疼痛。她怕被他們發現,躡手躡腳退出了葵花森林。
她一路奔跑著,蔬菜撒在了路上,她帶著尖細的哭聲在葵花圍堵的田野里跑著,像一只被射傷的野鹿,一路上滴滿了鮮紅的血液。她沿著田野上的路漫無目的跑著,金黃的葵花一步步后退,土地下陷,瓦藍的天空也碎裂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梳像丟了魂一樣輕飄飄地進了奶奶的院門。奶奶躺在炕上,枕頭邊放著繡好花朵的小棉襖。中午奶奶等小梳時花粉過敏嚴重,昏了過去,從臺階上翻倒睡在了屋檐下,過了大半天醒來之后,又自己一寸寸爬進屋,躺在了炕上。
奶奶的臉上游走著死亡的氣息,她像一件單衣一樣薄了下來。奶奶擺擺手,示意她上炕,小梳木訥地脫了鞋,乖順地躺在了奶奶的懷里。奶奶的手背通紅,發炎的皮膚在干燥的空氣里正一寸寸皴裂。奶奶吸冷氣的聲音似乎小多了,她依舊在自言自語,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只是現在的話里缺少了無奈的詛咒。
她說,你就跟那個女鬼跑了吧,你個遭天譴的,不得好死的白眼狼,你說你疼我惜我,你說一輩子照著我,可結婚才幾天,你就跟那女鬼跑掉了,你喪盡天良啊,讓我活活守了一輩子寡,老天有眼,還是讓你死在了我前面……
她還說,我給提了多少次,別和那個女人來往了,會出事,你是我的兒,我不為你操心我為誰啊,那個女人有鬼氣,遲早出大事,你不管不顧老娘還認為我害你,要讓你打光棍,你不進我門就算了,還說小梳媽是我打發出去打工的,你跟你爹一樣都是個大逆不道的子孫啊,不孝的孽障……
奶奶還在無休無止地說著自己的囈語,像訴說著一個古老的傳奇,只是那么虛弱,像籠罩了田野的葵花扼住了她疲憊的喉嚨。小梳聽不懂奶奶所說的一切,迷迷糊糊睡著了。她顯然累壞了,奶奶用抖動不止的手,用力摸了摸小梳的臉蛋,眼角滾落了兩行淚水。
7
夜色很低,幾乎要貼到地皮上,稀疏的星辰綴在夜空,風一吹,搖搖晃晃。田野的葵花按捺不住內心金黃的心情,唱著讓人麻醉的歌謠。鳥雀失去睡眠,蹲滿枝頭,靜靜聆聽這億萬朵葵花的合唱。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死寂,再無半點雜音。
奶奶快咽氣了,她計算著還要活過這個冬天,到春暖花開了再去世呢。看來她最終無法逃脫這讓她深陷夢魘的葵花劫難,她穿著一身綢緞縫成的壽衣。第一次穿著華麗服飾的奶奶,平躺在炕上,已經不省人事了,呼吸漸微,只是嘴唇偶爾動一下,世界上已沒有人能聽清她在說什么。她皮膚上的紅色顆粒開始破碎,過敏的皮膚在她身上像刷了一層死亡的油漆。爸爸坐在炕頭,獨自吸煙,幽藍的煙霧包住了他虛白的臉,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被煙融化了,像一堆疲憊的灰燼。這是自從小梳媽媽出去打工一去不回后,三年來他第一次走進母親的屋子。院子里站滿了給奶奶張羅后事的人,他們臉色發藍,竊竊私語,他們或許聽到了葵花波濤洶涌的歌唱。
夜很深了,像一口枯井,深不見底。小梳不在奶奶家里。
小梳揣著那把栓有紅布條的剪刀,手心里捏了一層汗。她不再恐怖黑夜,也不再害怕梨樹下的女鬼,只是葵花地里那赤裸的兩條身體還是她眼前的閃現。她還是搶走了爸爸,今晚,她要徹底把他搶回來,永遠不讓她得手。
小梳滑進了那個叫葵的女人的院門。這個時辰,這個女人會留著門讓小梳爸爸進來,那條鮮紅的布條在夜色是擺動著,顯得焦躁、不安。小梳在窗前似乎隱隱約約聽到了那個女人的鼾聲,和那個正午在葵花地里聽到的叫聲是那么相似,如同帶針的棉線,穿透了她的雙耳,疼,又一次布滿了她的神經。
她推開門,輕輕的,門沒有聲音,只有她急促的心跳敲打著寧靜的夜色。
她湊上前,輕輕的,沒有弄出任何聲響,只有遠處的葵花在竭力傾訴著繁密而燦爛的心事。
她張開剪刀,輕輕的,只有紅布條在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她朝這熟睡的女人的脖頸剪下去,輕輕的,只有窗口玻璃上滲進來的一線淡淡的星光落在了女人側臉上。這是張多么讓人癡迷的漂亮的臉,那猩紅的疤痕像全世界最美的裝飾,讓這張臉顯得生動而又充滿無限的迷惑。
就這樣剪下去。
突然,村子里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干裂的響聲一瞬間炸破了安靜的夜空,低沉的夜色瞬間被炸得破爛不堪。
奶奶死了。她咽下了人世間最后一口氣,一串鞭炮聲攜著她的靈魂遠走高飛了。
剪刀一剎那凝固在離她咽喉一寸的地方,紅布條又一次在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小梳要剪下去的愿望一下子蕩然無存,她想哭了。松懈像一只手瞬間掏空了她幼小的身體,頓時從未有過的疲乏在骨縫里游走。她的手觸到炕沿上,一種溫熱的黏稠的東西黏在了她手上。她舉起來,借著暗淡的星光,看見血液滑落在指尖。她聞到血腥味混合著葵花的氣息在屋子里游動,讓她感到頭昏眼花。
小梳突然想到了炕頭上死灰一樣的爸爸。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