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具有探索意義的審判
——江蘇省人民政府訴海德公司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親歷者說

文|賀 震

近期媒體和社會廣泛關注的江蘇省人民政府訴安徽海德化工石油有限公司（訴訟期間該公司變更名稱為安徽海德化工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海德公司）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具體承辦此案的江蘇省環保廳、江蘇省政府法制辦和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辦理案件中，做了多項很有意義、很有價值的探索，如在法律適用及被告應當承擔的責任等方面均有所突破、創新，這些探索成為本案的亮點。專家認為，此案對今后此類案件的審理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甚至將對未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立法或相關法律的修改產生一定的影響。

一、首次用類比法推算同一案件中其他地方生態環境損害的貨幣量

2014年4—6月，海德公司將生產過程產生的危險廢物——廢堿液交給不具有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李某進行處置。后來，其中的一部分在泰興虹橋直接排放到長江，嚴重污染了長江水質，造成靖江市自來水斷水40多小時。另一部分被直接排放到新通揚運河中，造成興化市自來水中斷供水超過14個小時。污染事件發生后，兩地均采取了應急處置措施。

2017年5月，江蘇省政府有關部門最初向泰州法院遞交訴狀時，由于不掌握新通揚運河水污染的案情，訴訟請求中只提出了對靖江水污染造成的損害賠償要求。法院在審查案件時，向省環保廳和省政府法制辦有關人員提出應增加興化市的損害賠償請求。

污染事件發生后，靖江市檢察院和環保局委托江蘇省環科學會對長江段的生態環境損害進行了鑒定評估，有明確的損害賠償數值。而興化市的生態環境損害沒有進行全流程的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沒有明確的損害賠償數值。由此產生一個問題，就是由于時過境遷，環境數據滅失，污染事件發生三年之后再對興化水域的生態環境損害進行鑒定評估已不現實，如何確定并提出興化水域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數值？

經與承擔靖江市水域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的江蘇省環科學會人員討論，并咨詢相關專家，提出類比的方法取值。

本案兩處損害發生地靖江市和興化市，都屬于泰州市下轄的縣級市，兩地地理位置相距不遠，同屬于長江水系，水系連通，水質相同（同屬Ⅲ類水質）。兩地排放的危險廢物——廢堿液，來源相同、時段相同。因此，完全可以通過類比的方法，得出新通揚運河生態環境損害數額，不需要再行委托評估。

而且，不重復評估無論對案件的審理，還是對被告都是有利的。因為對案件審理來說，如果進行鑒定評估，勢必將消耗一定的時間，必然遲滯案件的審理；對被告來說，再次委托評估勢必會發生一定數額的評估費用，在被告侵權責任已經確定的情形下，該筆評估費用無疑應當由被告承擔。不再進行評估，被告無疑省下了這筆費用支出。

庭審中，海德公司代理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興化類比得出的費用不具有證據效力。

最后，法院參考專家證人和專家輔助人的意見審理認為，結合兩地危險廢物的排放數量、水文環境以及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的程度和范圍，采用類比方法得出新通揚運河的損害賠償數額，既不損害被告的權益，又維護了公共環境利益，是可行的，予以支持。

現實中，此類同一犯罪主體在同一時段水文環境基本相同的不同水域排放廢酸液、廢堿液的情形較多（如媒體曾經關注的泰州環保聯合會訴常隆等六家企業的“12·19天價環境公益訴訟案”、江蘇省人民政府和江蘇省環保聯合會訴德司達南京染料有限公司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兩案的損害結果也都是發生在多地）。如果案件發生后，對每一個地方的生態環境損害都進行了鑒定評估，賠償數額都有一個具體的數值，當然很好。但由于各種原因，可能有的地方未進行鑒定評估。如果對未進行鑒定評估的地方的生態環境損害，不提起或放棄賠償要求，則沒有完全落實“損害擔責”“應賠盡賠”的原則，沒有充分地維護公眾的環境權益。顯然，是不可取的。

而如果提起賠償要求，如何確定數值，本案無疑給出了一個極好的辦法。

二、首次判決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

在江蘇省人民政府訴訟請求中，海德公司賠償靖江、興化兩地生態環境修復費用3637.9萬元；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費用1818.95萬元。

泰州法院一審判決支持了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費用1818.95萬元的訴訟請求。

判決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這在法院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中尚屬首次。

這是本案原被告雙方爭議的焦點之一，也是本案最大的亮點之一。

有的媒體在報道本案時，用了這樣的表述：“與以往此類案件判決不同的是，法院的這次判決擴大了損害賠償的范圍，增加了損害賠償服務功能費?！?/p>

在筆者看來，這種表述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根本就不存在“擴大”一說。

2013年11月召開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做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對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責任者嚴格實行賠償制度”。之后，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先后于2015年11月印發《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以下簡稱《改革試點方案》），于2017年12月印發《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以下簡稱《改革方案》）。無論是《改革試點方案》還是《改革方案》，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責任者賠償范圍都包括“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

只不過，之前辦理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件，囿于各種原因，原告未主張這項訴訟請求而已。其實，到目前為止，在全國范圍內，通過訴訟辦理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數量不多。也正因為如此，法院判決海德公司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才引起媒體廣泛關注。

省政府作為賠償權利人（即原告）提起訴訟，是非常慎重的。當初的訴訟請求，并不包括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泰州法院立案后，經過認真研究，向代表省政府辦理此案的省環保廳、省政府法制辦工作人員和代理律師釋明，建議增加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的訴訟請求。

對于省政府有關工作人員來說，隨之而來兩個問題，即要不要增加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的訴訟請求？賠償的數額如何計算？

有關人員召集法律專家、環保專家進行反復研究論證，并請示主管此項制度改革的生態環境部政策法規司有關人員，最后達成一致意見，確定以生態環境損害修復費用50%計算，即3637.90萬元的50%為1818.95萬元。泰州法院審理認為具有合理性，予以照準。

本案環境污染事件位于長江下游，及與長江連通的新通揚運河，造成靖江市區、興化市區居民生活用水停水幾十小時，嚴重影響了人民群眾的正常生產生活。而且，本案發生地——長江，是我國淡水漁業的搖籃，魚類基因的寶庫，經濟魚類的原種基地。特別嚴重的是，本案環境污染事件發生在國家明令特別保護的長江休漁期。休漁期，是魚類的繁殖期，魚類交配、產卵的高峰期。這一時段，違法排放廢堿液的行為，給長江、新通揚運河水環境、生態服務功能尤其是魚類資源勢必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巨大損失。出庭專家輔助人江蘇省淡水水產研究所博士、副研究員李大命指出，這一時期因污染對長江漁業所造成的損失要遠遠大于其他時期，而且有些損害是無法彌補的。

據此，被告于情、于理、于法均應當承擔其行為所導致的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費用，而不是額外增加其負擔。比較其他未提出此項訴訟請求的案件而言，增加了相關的賠償，提升了污染者的違法成本，更充分地體現了“損害擔責”“應賠盡賠”的理念。

至于在審理過程中，被告表示，被污染的長江、運河經過水體流動已經自然凈化恢復，無須進行修復；服務功能費屬于重復主張，應該包含在修復費用中，于情、于理、于法都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無論是中辦、國辦印發的《改革試點方案》還是《改革方案》，“賠償范圍”都明確規定“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是不同的費用，修復費用并不包括服務功能費用。

泰州法院判決實行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這正是本案對以后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磋商或訴訟，具有的重大借鑒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