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 洪記
對此事最上心的,莫過于黃菊英和她的合伙人了,當她再次拿回了土地使用權時,高興得一夜沒合眼。她心知肚明,此事之所以能辦成,文海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她當然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兌現承諾,重謝文常委。
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文海本來可以安穩地度過退休前的最后幾年時間,然后在海南省文昌市委常委的位子上體面地退下來,享受政府給他的各種退休待遇,頤養天年。然而,文海卻沒有守住底線,利用職權幫助開發商要回被政府收回的兩塊土地,居然先后6次受賄1200萬元。
早在2004年8月,海南文昌資源花木場通過轉讓方式取得文昌市文城鎮清瀾新市區兩塊約92.98畝國有土地使用權。土地到手之后,花木場一直沒有規劃報建,致使土地一直閑置超過兩年以上。
2010年3月22日,文昌市國土局對兩塊地的現狀進行調查,認定兩塊土地投資未達到25%以上,正在閑置狀態。很快,文昌市國土局向花木場發出《關于依法無償收回國有土地使用權事先告知書》,準備無償收回兩塊國有土地使用權。
情急之下,花木場立即派員提出申辯,聲稱兩塊土地已合計投入1600余萬元,這兩塊地不應認定為閑置土地。是年4月,文昌市國土局經研究,駁回花木場申辯,認定,花木場在取得92.98畝土地使用權滿2年以上未實際開發建設,致使土地一直閑置,決定無償收回土地使用權。
緊接著,在2010年5月28日,文昌市政府發文決定無償收回花木場兩塊國有土地使用權,注銷國有土地使用證。文件明確規定,如果花木場不服決定,可在決定送達之日起60日內向海南省政府申請行政復議或3個月內直接向法院起訴。
就在文昌市政府下文決定無償收回花木場土地之際,《國務院關于推進海南國際旅游島建設發展的若干意見》發布,于是,整個海南島再次沸騰了,房地產大開發的熱潮再次興起。
很顯然,花木場的兩塊土地面臨升值,炙手可熱。如果此時,土地使用權被收回,海南文昌資源花木場老板黃菊英覺得,這等于是讓馬上到手的利益又飛走了,自然不甘心。一連幾日,黃菊英坐立不安,怎么才能讓這兩塊土地不被政府無償收回呢?她反復思忖之后,很快便想出兩套對策。
第一套對策是,找人收集相關材料,然后向海南省政府申請行政復議。申請的理由是:花木場收購的兩塊土地已合計投入了1600余萬元資金,已進行了部分開發;另外,2009年前文昌市政府對兩塊土地的控規尚未編制,導致花木場無法按規劃要求申請報建工業項目,因此,兩宗土地不應認定為閑置土地。
黃菊英思忖再三后,覺得以這些理由提出行政復議,證據上很難站得住腳,申請很可能被海南省政府駁回。如果是這種結局,最終也只能向法院起訴,而勝訴的希望幾乎為零。
于是,黃菊英決定采取第二套對策,走一些“捷徑”,就是不惜花重金找官員來“擺平此事”。
2010年4月下旬的一天,黃菊英通過她弟弟黃小林找到文昌市小有名氣的當地人韓成,試圖通過韓成找政府官員把這兩塊被政府決定無償收回的土地要回來。承諾這事如能辦成,一定重謝。
“如何重謝?”韓成急切地問。“每畝愿花15萬至20萬元打點關系。”“一言為定。”“駟馬難追。”幾句簡單的一問一答,兩人便很快形成了口頭協議。
韓成屈指一算,“搞定”這近93畝的兩塊地,就能從中獲得好處費近2000萬元。除了打點重要關系人之外,還是有利可圖的。為了確保事情辦得萬無一失,韓成又找到了“很有門路的”熟人李志,將黃菊英弟弟托辦之事及愿出打點費的事和盤托出。李志聽后覺得油水挺大,當即表態,此事不出意外,可以辦成。
幾天后,李志找到了時任文昌市委常委文海,開門見山地說:“我朋友的兩塊地,因開發晚了,被政府下文無償收回了,懇求文常委幫忙將土地要回來。朋友明確表態,事成之后,必有重謝。”文海聽后,喜形于色,脫口便說,這事可以辦。李志大喜過望。他立即告訴了韓成。韓成很快向黃菊英反饋了情況。
隨即,黃菊英召集她的合伙人董某、范某等人來到海口市一家酒店包廂緊急密商。黃菊英一臉嚴肅地說,如果想要回被政府無償收回的價值近2億元的土地,必須舍得破費,籌措2000萬元好處費打點關系才有可能要回土地。
但黃菊英話鋒一轉說:“能讓政府撤銷無償收回土地決定的文件,也絕非易事,所托領導將要擔很大的風險,費很大的周折。盡管這樣,希望總會有的。退一步講,我們幾個人必須統一思想,將這事辦得密不透風。假如花了錢,事沒辦成,我們絕不能有半句怨言。否則就會牽連領導。此事辦成也好,辦不成也罷,必須將此事爛到肚里。”幾個人聽后,都表示贊同黃菊英的說法。經協商決定,由合伙人董某、范某拿出2000萬元,用作打點關系的費用。
翌日下午,2000萬元“打點費”轉入了黃菊英的賬戶,李志也幫著黃菊英準備好了所有申訴材料。
一切都準備好了。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李志直接來到文海的宿舍,寒暄了幾句之后,直奔主題:“文常委,前些天找您說的黃菊英土地的事,她很著急,想和您見面談談,讓您幫忙通過關系讓政府撤銷收回土地的文件。這事要能辦成,黃菊英答應重謝您。”
說著,李志將文昌市政府那份“決定無償收回花木場兩宗土地的國有土地使用權,注銷國有土地使用證”的文件遞給了文海。文海仔細看了一遍文件后,陷入了沉思。面對這事,他似乎有些為難:不辦吧,會得罪多年的朋友,更拿不到感謝費;辦吧,這絕對是違規違紀冒風險的事。如果按照法律程序走,向海南省政府提請復議或向法院起訴,獲得復議支持或者勝訴的可能性極小,如果真的走法律程序,這事誰都不好辦。因此,他覺得只能在市政府范圍內解決。這個道理,他自然是心知肚明。
深思歸深思,猶豫歸猶豫。為了金錢,文海最終還是決定冒一次風險。
據辦案人員后來介紹,就在李志找文海的那個晚上,文海做了一番思想斗爭之后,當著李志的面,最終還是撥通了文昌市國土局局長鄭某某的電話,直言不諱地說:“老鄭啊,你們無償收回了花木場的兩塊地,那是我朋友的地。再說了,兩塊地的控規沒作編制,也不屬于閑置土地,你們再好好核查一下,給想想辦法,關照一下,能不能給退回去。”
“文常委,這事應該可以辦。不過,市委常委、組織部陳某是盤活存量建設用地領導小組組長,這事需要陳某開會討論,才能決定。”鄭某某回答說。
緊接著,文海又撥通了海口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陳某的電話。他將剛才與鄭某某說的話又復述了一遍,強調說,這是朋友的事,希望陳某把無償收回花木場土地的市政府決定文件撤回去。
陳某說:“這個事可以辦。讓您朋友準備好相關材料送到市國土局。”
文海打了兩個電話之后,欣喜地對李志說,兩位主管部門領導都很給面子,都說此事可以辦。你告訴黃菊英,讓他們準備好材料直接去找市國土局。
案發后,文海交代說,當時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他辦這件事,除了給海口市國土局鄭某某及組織部的陳某打電話外,事后他還給時任文昌市的陳副市長打過招呼,陳副市長也說這個事可以幫忙辦。
案卷資料顯示:2010年6月12日,花木場再次以相同理由向文昌市政府提出異議。是年6月25日,文昌市盤活存量建設用地領導小組再次開會研究花木場兩宗土地的處置情況,確定花木場兩宗土地是由于控規不明確無法報建,待控規修編完成后,讓企業自行開發。
到了2010年11月1日,文昌市政府發文,廢止了無償收回花木場兩宗土地使用權的決定,同意對花木場的兩宗土地由無償收回改為自行盤活的方式進行處置。
一位文昌市委常委的“能量”,竟能廢止了市政府的紅頭文件,促使其重新下文,將無償收回的土地退回花木場,可見權力之威力是何等之大。
為了幫黃菊英拿回被政府收回的國有土地而一直奔忙的李志,首先給“大恩人”文海打電話報喜稱:“土地的事情已經辦成了,政府已經撤銷無償收回土地的決定了,并拿到了文件。之前承諾之事,很快兌現。”
“看來,我的那幾個電話還是管用的,事辦成就好,不過,這件事就讓它爛到肚里,切記不可外泄。”文海一再叮囑李志說。
對此事最上心的,莫過于黃菊英和她的合伙人了,當她再次拿回了土地使用權時,高興得一夜沒合眼。她心知肚明,此事之所以能辦成,文海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她當然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兌現承諾,重謝文常委。
幾天后,黃菊英通過中間人李志,開始陸續給文海送去“感謝費”。
審訊中,文海交代:
“我先后6次收受1200萬元。每次都是200萬元。第一次是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李志到我居住的宿舍找我,我倆在樓下見面,李志指著地上的4個紙箱說那是送給我的書,我叫人把箱子搬到宿舍,與李志聊了幾句,李志就離開了。我回到宿舍打開箱子,發現里面裝了200萬元人民幣現金。我打電話給李志,問他是怎么回事,李志說是黃菊英送的錢,是為了感謝我在撤回無償收回土地文件事件中幫忙。當晚,我開車把200萬元送回海口我母親家里放好。”
“第二次是幾天后,李志在文昌南帝歌舞廳附近路段和我見面,他搬了4個紙箱子到我車上,我知道是錢,再次開車將錢送回到海口我母親的住處……第六次,李志打電話讓我到他家里,李志從雜物房把4個紙箱子搬到樓下,放到我車上,李志說屋子那里還有2個紙箱子,我說剩下的不要了,讓李志自己留著,當晚我把錢運回海口放到母親家里。”
“收受的1200萬元,哪去了?”辦案人員問。
“給我母親800多萬元,我母親大概花了300萬—400萬元在萬寧老家蓋房子,因我母親突然生病失憶,就不知道剩下的錢去哪了。另外,我的堂哥在萬寧蓋房,我送了100多萬元,我兒子常年有病,治療費用非常高,也花了不少錢,我父母生前治病花了不少,加上日常生活消費,一共用了300多萬元。”文海交代說。
文海在這次受賄后,自認為這件事做得密不透風。誰想到,時隔6年后的2016年7月12日,文海受賄被人舉報。很快,海南省檢察院指派洋浦經濟開發區檢察院立案偵辦。文海被傳喚到案后,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并動員家屬積極籌款退款共計860萬元。
在海南省檢察院第二分院指導下,洋浦經濟開發區檢察院完成偵辦。偵查終結后,由洋浦經濟開發區檢察院移送海南省檢察院第二分院審查并向法院提起公訴。
庭審中,文海辯稱,他為黃菊英謀取的是正當利益,也沒有利用自己的職權和地位形成的便利條件謀取私利,他的行為社會危害性很低。而且,他到案后如實供述罪行,有坦白情節,積極籌款860萬元退贓,認罪悔罪態度好。
法院經過審理認定,文昌市政府依法作出關于將黃菊英花木場的兩宗國有土地由政府無償收回的決定后,文海利用其職權、地位形成的便利條件,未經合法程序,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規定,幫助黃菊英謀取了違反法律、法規規定的利益。而且,幫助黃菊英收回土地起著關鍵作用的是陳某的職務行為,而陳某的行為是因受到文海的影響所致。
辦案檢察官坦言,該案是海南省檢察院指定管轄的案件,案情特別重大、復雜。文海曾長期擔任文昌、萬寧兩地市委常委,單筆受賄數額高達1200萬元,有別于一般的受賄案件。行賄人黃菊英通過中間人介紹才找到文海,而文海又是通過向他人打招呼,為行賄人謀取不正當利益,此案過程復雜,涉及證人眾多。
2018年3月23日,海南省第二中級法院一審以受賄罪判處文海有期徒刑11年6個月,并處罰金220萬元,繼續追繳余款340萬元。
翻開文海的簡歷,可以看到,他20歲時考上了廣東省一所中專學校,畢業工作之后因為專業素質不錯,工作也很努力,5年間便脫穎而出,相繼升任副科長、科長。隨后,他參加海南大學經濟法專業成人教育大專班學習。2000年12月,文海通過自學獲得了海南大學經濟法專業本科畢業證。1999年7月至2001年6月期間,他還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專業研究生課程班學習。在取得本科學歷之后,2002年,文海升為副處級干部。2008年,文海開始擔任文昌市委常委。到了2013年7月,文海異地任職,擔任萬寧市委常委。
縱觀全案,文海對法律、對黨的紀律應該說是非常熟悉的。那么,他為何還要觸碰紅線呢?是他對法律、對黨的紀律缺乏敬畏心,在金錢面前敗下陣來。文海從一名副處級領導干部,墮落成為犯罪分子,這巨大的人生反差,不只是文海本人應該反思的,其實這個案例也給了手握重權的黨員領導干部一個警示。而犯罪帶來的后果不但毀了文海自己的事業前程,還給家人平添了痛苦。
房有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三餐。錢再多也是身外之物,不義之財終歸有害。似乎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面對金錢誘惑時,文海又把這個道理拋到了九霄云外。人的理智有時是脆弱的,遇到迷障更會受其所惑,僥幸的心理會占上風,利用職權收受不義之財時,自以為天衣無縫,殊不知伸手必被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