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趟生意

吉姆·拉蒙特

二、有所見人皆是見“心”——小說人物顯主題

有些小說的主題是通過人物來展現的，從人物一出場，所有細微的描寫都向主題走近。閱讀小說時，我們要關注人物的衣著舉止，還要關注人物的性格品行，更要關注人物的發展，即人物的心理、情感、形象的發展。

漫天的沙塵漸漸退去，藍天和烈日又一次出現在沙漠上空。他開著那輛破舊的黃色出租車在公路上行駛，道路的兩邊，處處可見車輛的殘骸，遠處的濃煙告訴他，戰爭正在他的祖國里進行著。

天氣晴好，很炎熱，沒有一絲風，對面駛來一支車隊，車上也坐了很多人，這情景有點像這個國度里的乘卡車趕集的人群。不過不同的是，不是卡車，而是坦克，上面都是外國人，手里拿槍。他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他，就這樣交叉而過。

“該死的戰爭！”他暗暗地咒罵。兩天前，一顆導彈落在了他家門口的市集里，幾乎毀滅了一切，幸運的是，他活了下來。于是他決定不再開出租車了，他盤算著等今天最后一趟生意做完，就和妻子孩子一起離開這個地方。

“莎拉，孩子們，我愛你們，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等最后一趟生意做完。”

他轉頭看了看駕駛座上放的一張照片，相框的玻璃碎了，不過照片上，妻子和三個孩子的笑臉仍然是能讓他感到唯一欣慰的東西。

不久，他到了一個檢查站，路邊停著不少坦克，那長長的炮管和多邊形的腦袋簡直讓人不寒而栗。不少荷槍實彈的外國士兵站在路邊。一個外國士兵伸手示意讓他停車，他定了定神，停下了車。這幾天，幾乎沒有什么平民的車輛從首都出來，所以現在，路上除了坦克，就只有他一輛車了。

幾個外國士兵走上前，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有一個為首的看了看這破車，彎下腰，又看了看他，問道：“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笑了笑，用那士兵能聽懂的語言生疏地答：“長官，我從首都來，想離開這個地方，戰爭太危險了。”說著話，他遞給士兵一支香煙，并點上了火，問道：“戰爭幾時才能結束？”

“快了，我們的軍隊馬上就能解放你們的首都。”外國士兵深吸了一口煙，像是看到了車里的相框，“這煙還不錯，那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嗎？我也有兩個孩子，和他們差不多年紀。”

“是啊，他們是我最牽掛的人，不久前就離開這里了，我這就去看他們，也許不再回來了，戰爭年代開出租車太危險，我不想干了。”他看了看外國士兵，仍然微笑地回答。

“等我們推翻了你們的獨裁者，你就可以回來放心地開車了。”士兵靠在車窗上，也許那么多天來，第一次遇上對他微笑的原住民，因而心情也不錯吧。

“也許吧，不過我得去看我的妻兒了，有興趣去我的家嗎，我妻子會為你們做好吃的。一起去吧，最后一趟生意，不收你們的錢。”

“我們有任務在身，去不了了，代我向你的妻兒問好吧！”士兵顯然有些興奮，他也許認為，這里的人民，還是有不少歡迎他們的，“對了，南方都是戰場，你要到哪里去見你的妻兒呢？”

他依舊微笑著，拿起了那個破碎的相框，在照片上吻了一下，然后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天堂。”

然后，他按下了按鈕。

（選自《世界最好短篇小說大全集》，人民出版社）

[賞析]

這篇小說是一個人的小說——一個出租車司機生命的最后時刻。很多同學初讀時，會毫不猶豫地說，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戰爭對人民的傷害。這樣的理解當然沒有錯，可是是否還有更深刻或豐富點的理解呢？如果我們順著人物去挖掘的話，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這篇小說隱含了一個背景，即戰爭對出租車司機的傷害，炸毀了他家的房子，炸死了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于是他感到痛苦、絕望，最后與對方的士兵同歸于盡，按下了炸彈按鈕。

但有個不解之處。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他直接開車過去，馬上按下按鈕，炸毀的效果是一樣的，那么小說為什么增添對話的情節，要細細地刻畫這個出租車司機呢？

這是為了塑造一個豐滿的人物，從而讓我們有更深刻的領悟。這些細節刻畫表現了他對妻子、孩子的愛與思念，痛苦與悲傷，如：“莎拉，孩子們，我愛你們，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妻子和三個孩子的笑臉仍然是能讓他感到唯一欣慰的東西”“拿起了那個破碎的相框，在照片上吻了一下”。這些都表現了他受到了巨大的傷害。

文中有幾處細節描寫讓我們感覺到一點異樣，引領主題向更深處邁進：

①他笑了笑，用那士兵能聽懂的語言生疏地答：“長官，我從首都來，想離開這個地方，戰爭太危險了。”

②他看了看外國士兵，仍然微笑地回答。

③他依舊微笑著，拿起了那個破碎的相框，在照片上吻了一下，然后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天堂。”

對于一個心中充滿死亡之念的人來說，這幾個“笑”很讓人玩味。可以說是表現了他的鎮靜和從容；也可以說是麻痹對方，不露破綻；還可以說是表現了他對妻子和孩子的思念，一想到可以與他們在天堂相聚，他心中就有些高興……他是抱著必死之心去的，想到下一刻他和這些傷害了他家人的劊子手便會一同煙消云散，他的心情不是悲傷的，也不是急切的，而是慢條斯理、平靜而從容的，還與他們談談戰爭，聊聊家常，這是絕望與死亡之下的戲謔，對對方充滿了一種隱藏的玩弄，一種最后的嘲諷，一種死亡前的觀賞，表現了一種極大的痛恨和仇恨。這種仇恨之深，使他不惜與敵人同歸于盡而稱快。在巨大的仇恨之中，我們細細品味這幾處笑，便可以感覺出笑中的冷酷與無情、絕望與悲傷，同歸于盡的快樂感，復仇的滿足感。戰爭不僅給人帶來了傷害，更是給人帶來了巨大的仇恨。之前那些愛與思念有多深，此刻的仇恨就有多深；越是一種平靜的表情，掩藏的越有可能是驚天動地的仇恨之舉。之前的細節刻畫在此都得到了深刻的意義。

其實，他與對方士兵的聊天，拓展了這種仇恨帶來的傷害，對方也只是戰爭下的一顆棋子，也是有妻子的丈夫，有孩子的爸爸，隨著仇恨的一聲巨響，這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凈凈。戰爭給傷害者帶來仇恨，仇恨又帶來更大的傷害。

所以，從人物的分析，我們可以讀出戰爭的巨大傷害，我們更可以讀出戰爭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仇恨——悲壯且絕望的復仇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