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石奇

淅淅瀝瀝的雨終于是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泥土翻新后的氣息。周遭一片昏暗，星點般的燈光搖搖欲墜地亮著，如同荒漠的夜空中點綴的星。

思凡小跑著走上了公交站臺，路燈那忽明忽暗的燈光似乎困惑不已地搖晃著，在站臺上投下一個淡色的光圈。思凡拍了拍被雨打濕的袖口，遲疑了幾秒后走進燈光下，地上思凡的半個影子隨著燈光忽明忽暗。思凡看了一眼手表，還好能趕上末班車，思凡松了口氣。燈光照射下的秒針枯燥地轉著，單調的“嘀嗒”聲在靜謐的夜中顯得清晰無比。之后思凡百無聊賴地抬起頭望向前方。除了路對面幾盞明亮的燈光，四下皆深深陷入了沉重的黑暗中，幾聲狗吠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對面怎么會一片黑暗呢？”聲音從思凡的耳畔傳來，似乎略帶點困惑和詫異。思凡眨了眨眼，他沒有轉過頭看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能感覺到陰影中有個模糊的身影坐在長凳上。“不應該呀，對面應該是有燈的啊……”困惑的語氣愈加明顯了。思凡望向路對面，原本看到的幾盞燈依舊十分堅定地亮著，然而燈光似乎微微淡了。思凡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還是保持了緘默。站臺上的燈光又閃爍了幾下。

“你知道的吧，對面公園里的路燈可是徹夜不滅的。”那個陰影中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次似乎少了幾分困惑。思凡定睛看向路對面，幾幢樓房的身影隱約可辨。然而思凡的腦海中卻重復著“公園”這個詞。

對面是個公園嗎？思凡努力翻看著白天的記憶，企圖回想起什么，卻發現自己的腦海是空白一片。仿佛此時此刻站在公交站臺的燈光中的人并不是思凡，只是一具沒有記憶的軀體罷了。思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對面的燈又暗了些許。

陰影中的身影忽然動了動，說話語氣也變得堅定了很多。

“每天天一黑對面的燈就會亮起來呢。”思凡似乎看到陰影中那個人的眼眸中閃爍著星辰。

“那些燈可能是守夜人親自掛上去的……怎么可能會那么暗呢……”聲音又重新回到了困惑之中。陰影中的那個身影仍然在呢喃：“每到天黑，守夜人便會坐在那盞最亮的燈光下，公園的小路上沿路都有璀璨的燈光將公園照亮……”思凡依舊沒有看向那個身影，他久久地站著，路對面的燈愈發暗淡了，而思凡的腦海中卻有著淡淡的燈的影子。對面剛建起的樓房漸漸地消退，眼前卻延伸出了一條小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路。他看見路的盡頭有一束微弱的燈光，一個駝著背的白發老人緩步行走于前方，緩緩地，苦行僧般走向那束燈光。燈光將老人的影子無限拉長，似乎要將影子從老人的軀干中剝離出來。

片刻，思凡發現老人的身旁多了一個幼小的身影，蹦跳著牽著老人的手。他們兩人一路走走停停，會在每一片草地上躺著凝視眼前的星空，也會在每一棵樹下追逐著飛舞的螢火蟲。而那束光，那束微弱的光，依舊如初地在遠方點亮，在無數個老人與孩子共同度過的夜晚，共同走過的路的遠方，永恒地亮著。

思凡漸漸回過神，原本耳畔邊的呢喃聲也漸漸弱了下去，而那個身影卻依舊絮叨著，似乎仍不肯相信對面的一片漆黑。“每年還會有一個燈會的呢……那個時候周遭都能被照亮的啊……”

“燈會啊……”思凡空洞的眼眸中忽然間填充了什么。然而站臺上的燈光依舊是忽明忽暗，搖晃得愈加厲害了。思凡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四周除了不知何時下大的雨聲便別無任何聲音了，呢喃聲遠在天際。

終于，思凡眼前的景象完整起來了，白發的老人小心翼翼地點起了一盞燈，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沉默的夜，接著第二盞、第三盞……視野中的燈光如火苗般躥到了思凡的眼前，周遭都亮堂了起來，一株滄桑的老樹忽地在最遠處拔地而起，光如同涌泉不斷噴涌而出，晚風中每一棵小草都陷入了光的海洋。小孩的叫嚷聲、大人的談笑聲漸漸充斥了整個畫面，燈光照亮了每一個人臉上的笑靨。

“垚垚牽緊爺爺的手，人那么多可別走丟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吹過了思凡的耳畔。誰？誰是垚垚？為什么會對我說呢？思凡感受到一雙溫暖而又粗糙的手貼在自己的手背上，如同燈光般的溫暖一點點滲入思凡的身體。然而思凡還未來得及回頭，那種微妙的觸感便如同流水般飛快地消逝，淹沒在了人海之中。人們的歡笑聲涌入了思凡的耳內。抬頭，卻發現遠處古樹的底下，那個駝著背的老人，正迎著風，朝思凡笑著。晚風吹散了老人鬢前的幾縷銀發，幾滴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倒映著光的海洋。

“我該到哪兒去喘一口氣呢？”耳畔忽然傳來陰影中的身影的呢喃聲。一剎那，思凡眼前的一切景象猛地崩塌破碎，眼前遠處的古樹驀然消散不見，連噴涌著的光海也一點點消散，寂寞地回歸到那片黑暗之中去了。思凡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發現，夜空中唯有那幾滴淚水飄蕩著，倒映出光的海洋。

回過神來，思凡發現對面卻是一片空地。還好，思凡松了口氣。

這還沒完。

不知哪里的聲音讓思凡再次抬起了頭。

眼前的空地中隱約可見幾個人影匆忙地行走著，一座樓房兀地出現在思凡的視野之中。緊接著是兩座、三座……一座座樓房躥出了地面，一步一步，遮蓋住了最遠處微弱的燈光。

我們該到哪兒去喘一口氣呢？

思凡的腦海中重復著這個問題。站臺上的燈光不知何時熄滅了，思凡陷入了與對面一樣沉默的黑暗中。陰影中的那個身影依舊在不斷呢喃著。

遠處末班車的燈光沉重地割開了黑暗，照亮了思凡愕然的眼神。

一個完整的影子投射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