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教育傳統與中國的教育傳統的差別,其實早在柏拉圖對話錄里的蘇格拉底與《論語》里的孔子那里早就奠定了基調。蘇格拉底的對話與孔子的語錄就是最好的標志。而且,這個差異至今仍然無法溝通。
沒有聽說蘇格拉底讀過什么經典名著,但學生一旦沾上了他,就不得不在他的不斷追問下開始思考,不得不開動腦筋共同追索問題的根源,環環相扣,永無終止。這就是蘇格拉底經典的“產婆術”,這種對話方式也促使后人對前人思索的問題躍躍欲試,對前人未盡的思索代代相傳,不斷深入、遞進、超越。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的經驗和智慧都得到創造性的激發,每個人也都獲得思考和言說的權利。
而在《論語》中,更多的是孔子以布道的形式宣告某種規則,以終審法官的口吻來公布某個結論,而沒有呈現思辨的過程,也沒有給學生留下思考的空間,更沒有留給后人可以繼續探索的問題,只是留下了可供后人反復背誦的格言警句。所以即使是到了今天,中國的教育仍舊注重記憶與背誦,總感覺如果學生沒有記住與背誦出一些什么東西,那么教育就是空白的。
在蘇格拉底那里,教育就是對話、探討,并在此過程中培養學生的探究意識與對未知領域的濃厚興趣。即使強調閱讀經典,也只是為提出或者解決問題而來的,而不是像農民的倉庫里的糧食那樣僅僅用來儲備的。這種教育最大限度地保護了學生好奇的天性,賦予學習中的創造性快樂。學生在這種方式的指導下,學會發現、思考和探究的方法。而這種方法具有極強的遷移能力,幾乎可以在任何一個領域生根發芽。一種不會培養學生問題意識與探究意識的教育,是不可能會有什么創造力的。不被理解吸納的知識,會妨礙正常思考。
兒童的見解總是不同于成年人,正是因為,他們的大腦還沒有被知識過多填充。思維能力、思考方法,想象力與創造力是在記憶不是太多的地方才能夠閃現。讀書是為了促進思考,而不是為了記住而記住。我們永遠不要忘記愛因斯坦的警告:只有將課堂上所學的東西完全忘記之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教育。
另一方面,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孔子向老子問禮的傳說一直被后人所稱道,撇開其中枯燥乏味的歷史考證,單從形式而言,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孔子一定是“寬衣博帶”,彬彬有禮地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般的老子作揖頓首請教問題,老子則以世外高人的姿態“教訓”了孔子一番,孔子非但沒有生怨,反而回去以后在他的學生面前贊嘆老子像龍一樣難以企及。而設想這樣一個場景:當衣衫襤褸、面目丑陋,不著邊幅,一年四季光著腳的蘇格拉底面對溫柔敦厚、崇禮重樂的孔子的時候,當東西方文明的魁首初次見面的時候,這會是一個怎樣的驚心動魄而又意義深遠的歷史事件。
蘇格拉底和孔子作為“軸心時代”東西文明發展的權威代表,經常被放到一起做比較,而從比較本身而言,并不是因為二人都作為兩個輝煌文明的代表這一文化創始意義上的共同性,而是從其思想本身而言,二者之間存在著諸多相似之處。
如果把孔子放在中華文化整個大背景下來看,孔子的思想無疑跟整個中華文化的特點是一致的,我們不敢說是孔子創造了中華文化,因為孔子一直把自己定位在“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位置上,也就是在扮演著文化傳承和發揚者的角色而不是文化創造者的角色,他自身的文化理論與之前之后的中華文化整體特征是一致的,而這個一致,最核心的就是他的“道德哲學”,也即“倫理學”,整個中華文化也是沿著這個道路穿過了漫長的歷史黑夜而走到了今天。從這個角度來說,孔子并沒有跳出整個中華文化的內在規定性,而是在這個規則內發揮了個人作為文化傳承者的最大作用。因此可以說,與其說蘇格拉底在和孔子進行比較,還不如說在跟整個中華文化比較。
而從中西方文化整體來看,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性似乎多于之間的共性,既然如此,蘇格拉底作為西方文化的代名詞,何以能跟整個中華文化具有相似之處?唯一的解釋就是蘇格拉底是西方文化,至少說是古希臘文化的一個異類。
和以上邏輯推理得出的結論一樣,事實上的蘇格拉底的確是古希臘文化乃至整個西方文化的一個異類。
正如西方著名哲學家西塞羅所說:“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拉回了人間。”在蘇格拉底之前,不管是早期希臘哲學中的米利都學派,還是畢達哥拉斯學派、愛利亞學派乃至之后的原子論者,都是把目光投放在頭頂上的星空和更遠的宇宙,他們關注的則是世界的本源是什么或者是萬物存在的根據是什么之類的形而上的問題,而蘇格拉底卻一反常態把目光從天上轉回了人間,建立起了關于人的哲學,從“認識你自己”、“美德即知識”等命題中建立了自己的“道德哲學”,在早期西方哲學史上開創了一個新的天地。如果說泰勒斯因為第一次涉及了世界的本源的問題而被稱為“哲學之父”的話,那么蘇格拉底則將哲學的方向轉為關于人的哲學,人的價值在蘇格拉底眼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
古希臘文化中關于人自身的覺醒,最著名的就是那個“斯芬克斯之謎”。當俄狄浦斯面對“一種動物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走路”的疑問而回答出是“人”的時候,關于人的本質的問題首次被推上了歷史舞臺,之后的蘇格拉底將這一問題進行了哲學上的反思,終于使哲學研究的對象從天上轉回了人間,如果說前者從文學的角度發現了人,這種人自身的覺醒還處于自覺不自覺的狀態的話,蘇格拉底在哲學上的反思則首次從正面回答了人的問題,盡管在蘇格拉底心中始終存在著一個全能的“神”,但嚴格來說“神”僅僅是蘇格拉底闡述其思想的一個載體而不是主宰蘇格拉底的“上帝”。
人自身的覺醒是人類歷史進入文明時代并走向輝煌的一個重要標志,蘇格拉底和孔子共同關于人的學問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盡管具體到人的具體的問題上,比如說對人的個體意識的發掘,對人的本質的認識,蘇格拉底和孔子乃至東西方文化中都有很大的差異,但僅僅從人的宏觀的角度來看,二者的共同點是具有歷史意義的。
孔子為了其“克己復禮”的理想曾不辭艱險周游列國,一度面臨生死的考驗,盡管最終沒能成功,但其對歷史的忠誠和對社會發展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足以讓人感動,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理想主義精神更是感召著歷代的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將整個社會的發展與個人的價值實現緊密結合在一起,共同塑造了最值得繼承和發樣的“士大夫精神”。
這一點在蘇格拉底身上也有體現。出于對“智者”學派用似是而非的知識騙取錢財的不滿,出于年青年人的責任,出于對神的虔誠,蘇格拉底在廣場上也是不辭辛勞地進行著自己的“道德說教”:“只要一息尚存,我永不停止哲學的實踐,要繼續教導、勸勉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他以孔子的“天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的歷史責任感踐行著自己作為哲學家的使命:“這個國家好比一匹碩大的駿馬,可是由于太大,行動迂緩不靈,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煥發起來。我就是神賜給這個國家的牛虻,隨時隨地緊跟著你們,鼓勵你們,說服你們,責備你們。”
由于這種怪異的行為和思想,蘇格拉底最終以敗壞青年、褻瀆神靈的罪名被雅典民主政治戕害,而他自己也是以其從容的姿態面臨死亡,在生命的盡頭也在不停地吶喊。蘇格拉底由此成為西方歷史上為理想而殉道的典范。
孔子困于陳蔡,糧食斷絕,進退不得,隨從的弟子疲憊不堪,饑渴難忍,但孔子依舊“將誦弦歌不絕”,子路生氣,批評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則回答:“君子同窮,小人窮斯濫矣。”被匡人所困,“累累如喪家之犬”的孔子依舊不忘己任:“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面對生死的考驗,二人所表現出來的從容與鎮定,超越個人生死的理想主義精神,又是何等的相似。這或許就是作為一個道德哲學家所共同的特征吧。
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人,最關鍵的還是在于人關于人自身的覺醒,這個覺醒使得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創造了輝煌的文化,但人的這種覺醒所帶來的道德危機和生存困境也是顯而易見的。歷史或許就是在這種“規律性的二律背反”中一步一步走過來,明天的道路究竟走向何方,是朝著前方走去,還是一步步走向毀滅,由于對向前和向后的評價標準至今也沒有取得共識,所以也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也正是沒有明確的答案才使得人類始終對自身的前途和命運有一種深深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是人類在自身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地進行反思,也不斷地將人自身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極致,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規律,也是人自身的需要。
蘇格拉底和孔子共同開啟了中西方文明的這一先河,他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人類在文明伊始所面臨的困境和創造,正是值得后人去研究和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