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婦”的覺醒：街頭打“小三”被人肉之后

安子

2016年11月，一段時長兩分鐘的“正室街頭打小三”視頻在網上和微信朋友圈瘋傳。

視頻內容發生在湖南省湘潭市，視頻曝光后，“小三”蔡小旭被網友人肉并惡意譴責，抑郁之下，她自殺身亡。消息傳開，鍵盤俠的惡意再次降臨在“正室”蔣鈺頭上，那一刻，她體會到了被撕“小三”當年的無助和痛苦，猛然醒悟……

始料不及：街頭被打的“小三”抑郁自殺

2016年10月的一個深夜，湖南省湘潭市一處居民樓里，蔣鈺和丈夫李默正激烈爭吵。爭吵的緣由是，蔣鈺從李默的手機里發現了他出軌的證據。

時年29歲的蔣鈺，是湘潭市一家園林公司的職員。丈夫李默34歲，是當地一家連鎖超市的股東。兩人結婚六年來，一直沒有孩子。兩年前，夫妻關系開始緊張。從2016年初開始，李默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蔣鈺疑心丈夫有外遇，他始終不肯承認，直到這次被抓到證據。“她是誰？你們開始多久了？”蔣鈺顫抖著聲音問。“我是一時糊涂，她先勾引我的……”李默交代，“小三”名叫蔡小旭，24歲，湖南省湘鄉市東郊人，在超市當收銀員。半年前，李默去超市盤貨，被蔡小旭糾纏上，之后她百般討好，并在一次聚會上蓄意灌酒，將李默推倒在床。

丈夫的講述，讓蔣鈺怒火中燒。既然賤人如此狂妄，那就給她點顏色看看！蔣鈺這樣想著，開始醞釀復仇計劃。2016年11月的一天，李默鬼鬼祟祟說自己要出差兩天，蔣鈺覺得不對勁，就喊上表弟表妹一起開車跟蹤丈夫。在潭州大道路口，蔣鈺看到一個年輕女孩上了丈夫的車，很明顯，她就是蔡小旭。表弟表妹紛紛下車，將蔡小旭從車里拖出來，表弟大喊：“看啊，這個女人是小三，破壞別人的家庭！”蔣鈺熱血上涌，上前一個巴掌打在女孩臉上。一時間，很多人圍上來看熱鬧。蔡小旭奮力掙扎，并叫道：“誰是小三，我不是小三，你們搞錯了！”

此時，蔣鈺注意到，丈夫既沒有站出來澄清，也沒有保護任何一方，而是捂著臉躲到一旁。那一刻，她心里說不出的悲涼。

結束“捉奸”行動后，蔣鈺和表弟表妹驅車離開了現場。狼狽不堪的蔡小旭也搭乘的士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蔣鈺接到表弟電話：“姐，昨天的事在網上傳遍了！”蔣鈺打開手機，看到表弟發來的視頻：“小三”蔡小旭正對著鏡頭，所有舉止一目了然。而自己因為背對攝像頭，所以沒有露臉。

一時間，這段視頻上了熱搜新聞。網友們紛紛留言：“小三該打，打死她！”“人肉她，畜生不如！”“她竟然說不是小三，不知廉恥！”看著鋪天蓋地痛罵小三的評論，蔣鈺很振奮，一股快感油然而生。

隨后兩天，事情越演越烈。“她叫蔡小旭，讀初中就是個小太妹，跟男生鬼混，打過幾次胎。”“看她的臉就知道整過容，男人給了她一套房一輛車！”“她跟我住一個小區。”“我去過她打工的超市，態度特別差，難怪當小三！”……網上的評價真假參半，卻被傳得神乎其神，蔣鈺有點恍惚。

2017年1月，蔣鈺向李默提出離婚。從民政局出來后，李默終于說出實情：“其實這件事不怪蔡小旭，此前她并不知道我已婚，是我騙了她。”蔣鈺回想當初丈夫的話，終于明白過來：“她并沒有勾引你，而是你主動追她，對嗎？”李默點頭默認。蔣鈺恨恨地說：“看來她也是倒霉，碰到了你這個渣男。”

離婚后，蔣鈺搬了家，生活漸漸恢復平靜。2017年3月，她突然接到表妹電話：“姐，那個被打的小三自殺了，都上新聞了！”什么，自殺？蔣鈺不敢相信。她打開手機，看到表妹發來的網絡鏈接。

簡短新聞后面，已經涌現上百條評論。“悍婦！逼出了人命，出來認罪！”“把人逼死，不會做噩夢么？”“抓起來，一命償一命！”……

這一次，網友的評論，如洪水泛濫，將所有矛頭指向蔣鈺。面對網友的口誅筆伐，蔣鈺百口莫辯。第二天，事件持續發酵。蔣鈺再去上網，發現網友的評論讓她后背發涼。“她叫蔣鈺，在xx園林公司上班。”“我知道她住哪兒，要不要組團去罵她？”“正室比小三更不要臉，自己早都先出軌了！”

面對網友地毯式的人肉搜索和惡意中傷，蔣鈺驚恐不安。辦公室里，同事看她的神色多了閃躲，關系要好的朋友責問她：“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把小三逼死？”來不及解釋，她又被領導喊去：“這件事，對我們公司影響也不好，你先回去休息兩天。”

就這樣，蔣鈺被趕回了家。回家路上，有人探頭探腦地看她，到了小區附近，她注意到有人一直跟蹤她。蔣鈺嚇得趕緊連躲帶閃，所幸安全到家。

到家以后，她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電話。她不敢接聽，連忙掛斷。很快她收到短信：“我就想問問你，心腸怎么那么歹毒！”隨后，有十幾個陌生電話打進來，還有陌生人在她家門口出沒。那幾天，她把自己鎖進臥室，不敢出門，徹夜難眠。她沒想到，網絡暴力如此恐怖，竟然威脅到她的人身安全。

“悍婦”覺醒：污水滔天那被人肉的痛

在這度日如年的煎熬中，蔣鈺終于體會到蔡小旭曾遭遇的痛苦。

這期間，她一直想要澄清事實真相，卻苦于沒有機會。就在她焦頭爛額時，她發現，前夫竟然在朋友圈秀起了恩愛。原來，他已經另結新歡。蔣鈺打電話痛罵他：“我這邊都快抑郁致死了，你卻在那快活逍遙，憑什么？”李默壓低了聲音說：“她死了，又不是我讓她去死。你打人，也不是我讓你去打的。”

可是，縱觀整個事件，始作俑者正是前夫！而可怕的網絡暴力，卻全部指向兩個無辜的女人。思慮再三，蔣鈺在網上講明事情前因后果，并指出：“為什么每次受傷的都是女人，而那個真正的壞蛋不被你們譴責？！”她的聲音，讓一些網友冷靜下來。

一周過后，事情慢慢平息。蔣鈺回單位上班，她將自己全副武裝，生怕被人認出。曾經愛說愛笑的她變得沉默寡言，得了“網絡暴力后遺癥”。

那一刻，蔣鈺想到了蔡小旭，對她充滿深深的負罪感。同病相憐，她特別想知道，蔡小旭在自殺前到底經歷了什么。當晚，她來到蔡小旭曾打工的超市，找到蔡小旭的同鄉兼好友羅萍。

“小旭走了，你開心了吧？貓哭耗子假慈悲！”羅萍不無鄙夷地說。蔣鈺百般懺悔，一再懇求，終于從羅萍處獲悉了蔡小旭這半年以來的遭遇……

當初，視頻曝光后，蔡小旭無顏見人，回到了湘鄉市東郊的父母家中。她以為在家可以躲過網絡風暴，誰知，鍵盤俠們早已將她的姓名、住址人肉出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她當小三的流言也在街坊鄰里間流傳。蔡家父母都是菜農，為人老實本分，家里也就這一個女兒。女兒的不堪讓他們怒不可遏，周圍人的指指點點，更讓他們顏面掃地。

蔡小旭向父母交代實情，父親蔡國興和母親李月娟雖然相信女兒，但外人的議論讓他們崩潰。一些鄰村人，跑到他們家看熱鬧，還有人調侃：“聽說你女兒賺了一套房一輛車？”蔡國興氣得差點跟他打起來。思前想后，蔡國興覺得，女兒不能留在家里。于是，他逼著女兒走：“什么時候把名聲洗白了，什么時候再回來！”就這樣，蔡小旭被父母趕了出去。

離家后，蔡小旭輾轉找了幾份工作，卻屢屢被人認出，備受嘲笑。愛情親情雙重拋棄，加上網絡暴力的迫害，她患上了抑郁癥。2017年3月18日，她在宿舍燒炭自殺，直到第二天才被同事發現。

講完這一切，羅萍感慨道：“據說，她自殺后，她爸媽也活在水深火熱中，一病不起！”

蔣鈺聽完，心里一陣痛楚。她問：“能把小旭父母家的地址告訴我嗎？”羅萍搖搖頭：“你去，只會增加他們的痛苦。”蔣鈺長嘆一聲說：“他們現在孤苦伶仃，生活困難，我至少應該給他們送點錢，就當是贖罪吧。”羅萍猶豫一會兒，這才將地址給了她。

2017年6月的一天，蔣鈺來到湘鄉市東郊。當她打聽蔡家住處時，一位鄉鄰說：“原來，你要找那對逼死女兒的夫妻啊。”羅萍的心里五味雜陳。在蔡家門口踟躕了半晌，她還是叩響了門。開門的是蔡國興，他滿臉倦容，對來訪者充滿戒備。蔣鈺謊稱自己是蔡小旭在湘潭的王姓同事，并報了一個假名字。蔡國興沒有懷疑，把她迎進了門。

這是怎樣一個家啊。屋內凌亂不堪，似乎很長時間沒有收拾，窗臺上，幾盆盆栽全部枯萎，也無人拾掇，令人感到絕望與壓抑。里屋氣味難聞，李月娟臥病在床，見到蔣鈺，她神情凄然。蔡國興說，李月娟到醫院檢查過，查不出什么大病，就是渾身無力，一天到晚不說話。蔣鈺暗自輕嘆，只有對生活徹底失去了希望的人，才會如此啊。

蔣鈺對蔡國興夫婦說：“我和小旭是很好的朋友，如果叔叔阿姨不嫌棄，以后就把我當做你們的女兒吧。”蔡國興夫婦頗覺意外。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人光顧了，在一些人眼里，蔡家充滿不詳的氣息，誰也不愿沾上“晦氣”。

蔣鈺將屋內打掃了一番，又從花木店買來幾株容易養活的盆栽，這個家總算有了一絲生氣。她買來魚肉，做了一頓飯。李月娟似乎被感染了，從床上起來，話也明顯多了。飯桌上，蔣鈺言真意切地說：“所有做兒女的，都希望父母健康，我想，小旭如果還在，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們現在這個樣子。”

蔡國興夫婦淚眼婆娑，哽咽難言。出事以來，有人說他們太冷血，逼死了女兒；還有的說，女兒當小三，父母也不是好東西。面對非議，他們深陷自責，悲憤交加，連門都不敢出，一度雙雙病倒。

蔣鈺的到來，讓這個家在黑暗中亮起微光。離開時，她留下五千元錢。老人堅辭不受。蔣鈺說：“我說過，讓你們把我當女兒，怎么能見外呢？”李月娟抹淚道：“小王，你以后可要常來啊！”蔣鈺爽快答應了。從蔡家出來，她步履變得輕松，她想，就這樣贖罪下去吧，給天堂里的小旭一個交代。

此后，蔣鈺經常趁出差和周末時間去探望蔡國興夫婦。她一直害怕老人認出自己，好在他們并不知道圍堵女兒的“悍婦”是誰。每次聊天，蔣鈺會揀一些輕快的話題，偶爾也會講講蔡小旭的事情。她的陪伴，讓老人的生活一點點明亮起來。

然而，這種狀況并沒有維持多久。

贖罪之旅：救助“小三”父母恩怨如煙

2017年11月的一天，蔣鈺再次來到蔡家，卻看到羅萍也在。

蔡國興熱情地向羅萍介紹蔣鈺，聽到假名字，羅萍連連冷笑。蔣鈺正欲解釋，羅萍說：“蔣鈺，你干了虧心事，又來欺騙老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的這個女人竟然是間接害死女兒的人！蔡國興夫婦臉色突變，李月娟推搡著蔣鈺，讓她趕緊出去，蔡國興則拿起蔣鈺帶來的禮物扔到了門外。

“砰”的一聲，門被狠狠地關上。蔣鈺怔怔地站在門外。不知怎的，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蔣鈺走后，蔡國興夫婦慢慢冷靜下來，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蔣鈺為他們所做的一切，他們的心情十分復雜。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蔣鈺的到來給他們打開了一扇窗，投進來新鮮的空氣，還有些許陽光。如果她不是那個傷害女兒的人，簡直就是個天使。可命運偏偏給他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由于長期沉浸在痛苦之中，李月娟的身體越來越差，患有糖尿病、靜脈曲張、手腕痙攣等多種疾病。2017年12月，她的糖尿病并發癥引發了暈厥，蔡國興六神無主，他撥打120急救電話將妻子送進醫院，因為緊張與疲勞，他也暈倒在醫院走廊。

這一天，蔣鈺正好前來湘鄉市出差，她發現蔡家無人，鄰居告訴她，蔡國興夫婦住院了。根據鄰居給的地址，蔣鈺來到湘鄉市人民醫院。蔡國興蘇醒過來后，一眼就看到站在床前的蔣鈺。蔣鈺說：“叔叔，這個時候，您就別趕我走了，讓我來照顧你們。”

蔡國興打了點滴之后，身體得到恢復。李月娟的病情卻較為嚴重，在醫生的建議下，蔣鈺將李玉娟轉到長沙市湘雅醫院進行治療。醫院讓蔣鈺預交2萬元治療費，她毫不猶豫地支付了這筆費用。

考慮到蔡國興的身體，蔣鈺安排他到自己家中休息，她則在醫院陪護李月娟。兩天后，李月娟脫離生命危險，蘇醒過來。看到蔣鈺，她大吃一驚，虛弱地說：“你別假惺惺的了，我不想見到你。”蔣鈺一邊給李月娟洗衣服，一邊說：“阿姨，您別管我，好好休息，等我洗完這兩件衣服，我會走的。”

蔣鈺離開后，蔡國興來到病房。李月娟埋怨他道：“你怎么讓她來這里？”蔡國興說：“你這條命都是小蔣救的，她一片好心，我又怎么能拒絕！再說，我不想你死，你要活著呀！”李月娟不再說話。

次日，蔣鈺再次來到病房。她給李月娟帶來煲湯，又按照醫生的囑咐，給她按摩浮腫的雙腳。李月娟縮了縮腳，最終還是乖乖地聽任蔣鈺按摩。蔣鈺走后，一個新來的病友說：“還是女兒好呀，我三個兒子，沒一個照顧我。”李月娟笑了笑，沒有搭腔。

此后幾天，蔣鈺每天來照顧李月娟，并且帶來有利于糖尿病康復的黑豆湯，看到李月娟手臂上扎了針，不方便，她便拿起勺子喂李月娟喝。李月娟把頭偏向一邊，差點把碗打翻。蔣鈺說：“這是醫生交代讓您喝的，只有配合治療，您才能早一點回家。”李月娟這才轉過頭，讓蔣鈺喂她。

李月娟的治療還需要一段時間，蔣鈺便向公司請了長假照顧她。雖然蔣鈺每次去，李月娟都冷言冷語，但潤物細無聲的關懷，慢慢搬開了老人心中的塊壘。這期間，蔣鈺還給前夫打電話，希望他能前來向老人贖罪。得知前妻善行，李默給她打了5萬元錢，并說：“你和小旭都是好女人，是我配不上你們。錢，麻煩你轉交二老，彌補我的一點愧疚吧。”

一天晚上，蔡國興對老伴說：“我知道你心里很難邁過這個坎，其實我也一樣。原諒小蔣，就像背叛了小旭。”李月娟哭了，丈夫的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蔡國興繼續說：“我找人打聽了，其實小蔣也是受害者，她和小旭都是被那個壞男人騙了，也被網上那些網民害了。她唯一的錯誤，是不該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打了小旭，一時沖動，情有可原。這大半年來，她所做的一切，本來可以不去做，但她卻始終對我們像親人一樣。咱們還是原諒她吧。”

李月娟含淚點頭，說道：“這孩子看著也不像壞人，我其實早就不恨她了。”

在湘雅醫院治療一個月后，李月娟身體基本康復。蔣鈺將他們送回了湘鄉市老家。走之前，她留下一張10萬元的銀行卡，蔡國興夫婦堅辭不受。

蔣鈺語氣堅決：“這其中5萬是那個臭男人給你們的，另外5萬是我贍養二老的，我已經把你們當做父母了。”僵持中，蔡國興對老伴說：“等小蔣再婚，咱們給她當嫁妝！”

李月娟這才笑著把卡收起來。

2018年春節前，蔣鈺收到老人的電話，聽得出，老兩口很想念她。那個除夕，蔣鈺趕到蔡家，陪二老過年。她給老人買了棉衣棉帽，置辦了年貨，陪他們一起包餃子。那一晚，三個人聊了很久。2018年5月，蔡母身體日漸恢復，蔣鈺將二老接到身邊，并帶老人一起去云南旅游。在綠水青山之間，三人的笑聲真切而珍貴。自此，恩怨如煙……

（因涉及隱私，文中除蔣鈺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