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謙
父親個子清瘦,頭微昂,長期睡眠不足的眉眼呈現著憂國憂民的深思,凜冽的鼻梁和深刻的法令紋跟他的個性一樣愛憎分明。別人無法想象,外表如此嚴肅的人,骨子里卻是父愛泛濫的。
我20多歲時,年輕氣盛,有一次,因為單位上的事情,找到剛上任的局長,當時,他正準備趕去開會,被我一把攔住,一定要他聽完我的一番理論。他焦急地分辯著,我大聲激昂地說著,驚動了剛好在樓上的父親。他都看在眼里,但只是默默地聽著,沒有過來干涉。等我回家后,他說起這件事情,此時的我已經冷靜下來,已有悔意,暗自盤算該怎樣應對父親的批評。意外的是,父親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過多地評價我的對錯。只是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陪我聊了會兒天。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已經隱隱覺察到,雖然我還是很稚嫩,但父親已經開始像朋友那樣對待我了。
父親一直有失眠癥,母親離去后很長的一段日子,父親更是徹夜難眠。我支個小鋼絲床,守候在他身邊。 陪著他一起度過漫漫難眠的長夜,那些日子我們如整天枯坐在井底盼不到天明 。父親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聽別人介紹某個醫生,說是有種治療失眠的特效藥。父親吃了藥后,也許是為了保證藥效,醫生下的藥過猛,父親整整昏睡了幾天幾夜。閉上眼睛還能仿佛感覺到當年我們姐妹三人那驚恐不定的眼神,和剛因失去母親早已薄如蟬翼的心,再次被這種不安激烈地敲打著。我們圍在父親身邊不時去喊一下,去摸一下。現在仿佛一伸手還能觸摸到那要被凝固在空氣中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恍惚中的父親也知道我們的擔心,盡量回應。當我們送飯到床頭,他極力撐著想起來,雖然睜不開眼也盡力張嘴吃幾口,又倒頭昏睡。父親常年失眠,吃幾粒安定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而這個藥能讓他昏睡幾天,想想這藥效猛得多么的可怕啊!
有一次,父親感冒了,臥床幾天,我很擔心又不敢貿然打電話,怕打擾到他休息,就在甘家的微信群聊里問了一句“甘爹好些了嗎?有沒有起床”。沒想到這無意的一句話卻傷了父親的心,那天晚上,他發微信跟我說,“你怎么能叫甘爹呢,那是別人叫的,我是你父親,你叫得那么生分,那么陌生。”天啊,平日寬厚豁達的父親居然為一個別人看來無所謂的稱呼發那么大的脾氣。這一夜我合不上眼,一閉眼睛就仿佛看見父親傷心的表情。我心里默念“我錯了,我錯了”,不等天亮我趕上最早的一班高鐵趕到父親面前道歉。因為就是在那一夜我明白了,在他心目中“父親”兩個字多么神圣,別人可以隨便稱呼他,但我們不能,我們是他的兒女,是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是沒有人能替代的。
父親從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農民,到成為一位知名的劇作家,一路走來,靠的是怎樣一種對寫作不容褻瀆的敬畏和執著啊!那個年代,他沒有機會上學,沒有老師,這種夢想是沒人能支持的。他一生坎坷,在最需要體力的年代當農民,他的家庭卻是老弱病殘加上他自己不成年,本已發了紅頭文件將要高升的,卻被政治運動耽擱。 一直到30多歲才被調到縣城從事專業創作,卻中年喪妻。他一生有很多個機會從事其他職業,跑過碼頭,賣過鹽茶蛋,學過修理鐘表,學過織布,當過官,從過政。出名后他有很多次高升的機會。他最終選擇留在小縣城里孜孜不倦地創他的劇本,寫他血脈相連的農民伙伴們。他的劇本幾次榮獲大獎,有不服氣者說他運氣好,可是人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好運里。這一切的一切,天時地利也要人和啊!老子的《大學》有寫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就是說,知道應達到的境界才能夠志向堅定,鎮靜而不躁,才能夠心安理得有所收獲。所以幾十年來,他堅持讀書和寫作,也正是因為這種堅持讓他有足夠的文化自信,獲得了足夠的幸福感 。他常常很有感觸地跟我說:“你看我好幸福呢,80歲還能寫東西,我還要一直寫下去。”
天底下,最在乎我們的是父母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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