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
父親那年十月走了,留下母親一人在家里過。怕她傷心,我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父親。
有一次,母親坐在沙發上像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我和你爸一輩子都沒領結婚證。”沒領結婚證?我一下怔住了。這么大的秘密,想不到父母竟然保守了一輩子,這才揭底。“你倆原來是不合法的啊!”我淺笑著和她開玩笑。母親笑了。我說:“怎么不領證呢?今天誰還敢不領證就結婚啊?”“不是不領,是沒來得及,結婚前你爸在東北,回來我們就結婚。第二天我就跟他上東北了。哪有時間領啊!”母親平靜地說,“后來想回來補,可是那年頭從東北回山東一趟不容易啊,你們姊妹多,你爸掙錢又少,回老家一趟要坐三天的火車呢。老家親戚多,回來東一家西一家地走走串串,結婚證的事就耽擱了。后來日子長了我和你爸覺得啥證不證的,就這么過吧。”
聽母親說,她和父親婚前只見過一次面。說是見面實際跟沒見差不多。母親說父親是晚上跟媒人來姥爺家相親的,屋里油燈昏暗,父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和大家說話。她低著頭進去,好像啥也沒看清,只看到父親模糊的身影,連句話也沒好意思說就趕緊退出來了。
母親說那時相親都這樣,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扯”起來沒完,那時就是見一面,成不成的基本上都是老人說了算。你姥爺去過你爺爺家,回來說你爺爺家過得挺好,大箱子好幾個,床上的被褥也挺新鮮,還有好幾間大屋子呢。后來過了門才知道,原來那幾個箱子和新被褥其實都是臨時借來的,就連屋子也是你爺爺他兄弟四個的,還沒有你姥爺家富裕呢。
父母1964年結婚。那時姑娘出嫁還時興坐花轎。結婚那天早上母親也坐了花轎,沒有吹鼓手,母親說你爺爺家窮雇不起,連花轎都是由你爺爺家的幾個親戚幫忙抬的,沒一點熱鬧光景。
那天早上,花轎顫悠悠地剛抬到嶺山口,突然放在轎里的母雞不知咋的竟叫了起來。母親說,聽見雞叫,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吉利啊!哪有母雞隨便叫的啊!那以后我的心就陰陰沉沉的,不往好處尋思了。誰知到了你爺爺家,剛一落轎進屋,一個遠房親戚拿著一把“草紙”突然闖了進來,還是你三奶奶機靈,一把搶過去把它藏了起來。原來那天正是你老爺爺的祭日。一般來說紅白喜事不能碰頭,但結婚吉日算的正是那天,沒辦法。那個親戚不知道家里辦喜事就冒冒失失地來“燒紙”了。事也巧,這時你大娘不知咋了,突然一下子躺在地上,嘴角冒沫兒,不省人事了。大伙喊的喊,掐人中的掐人中,亂成一團。
母親說,當時她就感覺這輩子完了。世上哪有這么多巧事啊?吉人自有天相,不吉的人也有天相啊。比如我老家東平女孩子出嫁時,每過一座橋家人就要往橋底下扔幾個零錢,俗稱“買路錢”,還不就是祈求女孩今后的日子能過得順順溜溜,穩穩當當的。要是碰巧“出殯”和婚車相遇,“出殯”的就要盡早讓路,否則人們會說這家人不懂事,辦喜事的人家會很生氣的。
“人就是個命啊,真沒想到我跟你爸過了一輩子,去東北時連雙筷子都沒有,日子會后來過成這樣。你們姊妹幾個,現在沒有一個讓我費心的。”母親喝了口茶說。
“我和你爸過了一輩子,哪想到會過成這樣啊!”
母親常和我念叨這句話。在她看來她這輩子過得很幸福很知足了。至于沒有結婚證的事她早已忘記了。
說來可笑,父親生前曾多年在鄉民政工作,專管辦理結婚證。那些年他不知給別人辦理了多少結婚證,誰會想他自己竟還是一個沒有結婚證的人呢。想來父親太有條件給自己補辦個結婚證了,可他終究沒辦。母親也沒催他。不用問,在父親眼里結婚這么多年了,年紀大了,辦證還有啥意思啊。一句話,在父母看來結婚證已經沒有用了,有沒有都無所謂了。
母親信命,雖然結婚時遇到一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她后來堅信自己的“八字”是好的,相信“緣定三生”和“七世夫妻”的浪漫說法。雖然她和那時許多人一樣屬于婚后戀愛,但這種愛在她和父親的鍛打下由淡而濃,由淺而深,最后成為堅固的金屬。高溫不熔化,低溫不凍裂。也像春天的一朵花,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止它的灼灼盛開。
雖然沒有結婚證,但父母是幸福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人物動物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