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上盛開的花朵

江思恩

回到故鄉，春天早已先我而來。春天，悄然筑高鄉愁的河堤，讓他鄉更遠。我無可奈何。

滿打滿算，我在贛西那個叫麻溪的小山村只生活了十六年。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習慣于徘徊、猶豫在被人遺忘的老村，感受那種喧嚷后的孤獨和平靜。爺爺遺下的那張紅肚兜年畫，還掛在老屋半倚的木板墻上，舊時光像瘋漲的河水漫過來，呼啦一下點燃我的情愫。

不瞞你說，小時候的很多事情，若煙若塵，那么飄忽，那么迷離，讓人不甚懷疑記憶的真實性。可那些精靈化身的鄉村游戲，在我的腦海中卻像一棵蒼勁的樟樹，扎在泥土下的根已經很深很深了，不能輕易撼動。每當遇見孩童玩游戲，我的意識常常會一跳而過，像電影中的閃回，視野中便會浮現小時候玩鄉村游戲的場景。

那時，臨水而居的故鄉，一塊塊稻田呈幾何形狀，縱橫相連，從村莊的腳下如絲綢般鋪開。一茬又一茬的莊稼，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這塊絲綢上輪回、生長、成佛。逼仄的鄉間小道，沒有水泥與你同行，耳邊只能聽見青蛙、蟲鳥的叫聲。在與貧窮抗爭的日子里，仿佛有干不完的活一個勁地往大人身上涌。天剛露出魚肚白，爹就出門勞作，娘到河里浣洗。沒有玩具，更不知電子游戲，蹣跚學步的我們，就學會滿村子尋找屬于自己的小小快樂。摔泥炮、擲方寶、抓石子、抽陀螺、折飛機、玩彈弓、斗拐……這些鄉村游戲，自然而然地成了童年時光的一個個刻度，伴著我們晃晃悠悠成長。

若要問我，對鄉村游戲記憶最深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或許會讓家鄉的親友們失望，因為我會說：“我記得最清晰的，當數看似最臟的摔泥炮。”

泥是鄉村的根，鄉村是泥的生命。夏天，太陽的光慢慢地燃燒大地，將牛羊、四季收割的青草曬成了短短的亂絲。幾近干涸的泥巴滿布道旁籬邊，厚重的金黃開始悄然爬上稻穗，在風中搖曳。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年里歡天喜地的日子，沒有作業，不用干農活，只有玩耍。在廣闊的原野里，多么無憂無慮啊！

也許人是從泥土中來的吧，我們總是喜歡玩泥。我們赤腳光身，每人挖一團半干不干的泥，大小差不多。或坐著、或蹲著、或跪著，在青石板上專心致志地造著“盆狀”的泥炮，準備“開仗”。青石板，在我們那稱作“麻石”，通往小學的土路、田地溝渠之上，池邊河畔……隨處可見，讓雨后的泥濘鄉路少了些坎坷。長大后，我才知道，這些麻石是先人從幾十里外的深山老林中運來的。可惜，后來都不知所終。

泥炮捏好后，手托“盆”底，“盆”口朝下，用力摜到青石板上。盆口著地的瞬間，內中聚集的空氣受到擠壓，蓄滿火焰，奮力“爆裂”盆底。一記又一記跳躍的炮仗聲相繼從泥花深處踅出，有渾厚的、有清脆的、有沉悶的……多么自由、暢亮。彼時，零星的泥點還在飛翔，掏空了我們的欲望。

如此，就能看到一朵朵競相綻放的泥花，像極了孩童天真爛漫的笑容。當然，花朵有大有小，花骨朵也是常有的。誰的泥花開得最盛，誰就贏，獎勵乃是一塊剛巧堵住“炸口”的圓形薄片泥巴。贏了的連蹦帶跳，眉開眼笑。輸了的鼻涕一吸，不服氣，嚷嚷著開始新一輪比拼。這樣的場景持續了整個童年。

摔泥炮，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力量要大，“盆”底要薄，摔下去要快。只有這樣，開出的泥花才最燦爛。還不過癮，就使勁跳起來往下摔，甚至掄幾圈再摔。每次摔泥炮，大家都會用心把“盆”壁揉得光光的，把“盆”底捏得薄薄的。那時，我瘦瘦的，小小的，也沒有多大力氣，摔泥炮經常輸。然而，地球上的一切事物，都像摔泥炮這樣，一次摔打后，輸贏固然重要，但不能太在意，畢竟還有下一次的摔打正在等著我們。

沉浸在摔泥炮的樂趣中，焦躁、酷熱，像火柴一樣被水澆滅了，一玩就是幾個小時，往往忘記了回家，惹得家里人到處尋找。捏好了摔地上，摔響了再捏，汗水淋漓，笑意淋漓，野性淋漓，殊不知到處都是泥，渾身都是泥。村旁是條迤邐向西的小河，玩累了，一個猛子扎進去，整個河面都泛起白花花的浪花，蕩漾著歡快的嬉鬧聲。

玩畢了，我們就把泥巴捏成各種形狀，人物、百獸、花草、樹木……一一擺放在青石板上，或坐著、或躺著、或哭著、或笑著，任風一陣陣來，一陣陣走，復又塵歸塵、土歸土，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那時候，我們只覺得光陰在鄉村游戲中逝去了，然而，我們不知道時間是無限的，逝去的只是我們自己。我們像著了迷似的摔泥炮，那樣急于證明自己。其實，我們是安靜不了的，一幫子小伙伴，從來不知道累。

在簡潔的鄉村，每個人都是玩泥的高手。大人把泥巴捏成田，捏成水塘，捏成磚墻……帶著責任，系著生活。最終，像祖輩一樣，化作一縷縹緲的風，被寫進發黃的族譜，靜靜沉睡在這泥巴里，守候村莊。

似乎是轉眼之間，村莊就老了。農耕時代漸漸隱去，經年漂泊的我，懷揣一張鄉村游戲譜，數次回到故鄉。所有的鄉村游戲收斂腳印，包裹了鋒芒，都站在草尖上張望。毫無節制的手機游戲，越來越放肆、張狂，它們把鄉村游戲驅趕，霸占了孩童的全部。我知道，一切呼喊都是徒勞，心中泛起微微的顫抖。

提起小時候，鄉村游戲宛若開啟記憶的一串串風鈴。地上刮著風，風在村莊里走，稍不留神，就會撥響一串，久久回蕩。也許是現在人們講究衛生了，摔泥炮容易弄臟衣服，如今再難看到這種游戲了。摔泥炮的游戲消失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沒有方向的曠野奔跑，我還在尋找那朵泥巴上盛開的花朵，就像再次見到遠去的摯愛親人身影，哪怕只是一瞬間。

多年來養成的慣性，我會在生活的間隙，寫一些有關故鄉的文字，留下熟悉的鄉村。仿佛，又玩了一回鄉村游戲，摔了一回泥炮。不過，這一回只是我一個人在玩，在字里行間玩。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