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縈的老屋

劉鳳芝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夢回故園了。

院中那夕陽一同飄蕩的花香，那嬌艷的美人花，那掛滿了紅彤彤果實的山楂樹、李子樹。還有，門兩旁的水曲柳……

爸爸和親友以及鄉親們蓋房子的場面，我還記得，爸爸辛苦地喜悅著，媽媽和姑姑嬸嬸們用很大的鍋做飯菜，然后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團團圍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看著房子一天天長高，孩提時的我，有說不出的快樂，就像看見童話中的城堡，奇跡般地在我的眼前呈現。

姐姐就像打扮我們一樣，開始打扮我們的新居，粉紅色的、水藍色的窗簾讓鄉村柔情了許多，還有姐姐的琴聲，悠揚地從窗子里飄出來，溫馨了如水的夜晚。

我在城里上中學的時候，曾經把我的同學帶到家里，她看見室內光滑的地板和柳樹成蔭、鮮花盛開、果樹飄香的院子，羨慕地說：“你家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了。”在村口我碰到了我小學時的女同學，她曾經和我一樣是班里的尖子生，只是因為她是女孩，她的父母把上中學的權利給了學習并不優秀的哥哥，她手里握著鞭子，她的前面是一頭神態木然的老牛。她聰慧而美麗的眼睛里有了哀愁，是我陌生的，是那個鄉村熟悉的。我城里的那位同學永遠無法理解我轉身的剎那，眼中涌出的淚水。

我能擁有和她不一樣的成長路線，是因為我們的父母不同。

我和哥哥一起上城里的中學讀書，爸爸給我和哥哥每人買了一輛自行車，我知道爸爸要我明白他對我的希望，和對兒子是一樣的。我更知道，兩輛自行車的代價是爸爸用多少汗水換來的。因此，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我迎風踏車的時候，都一遍遍地在心底重復我的誓言，我一定不可以辜負父親的期望！

父親為了我們兄弟姐妹都能更好地接受教育，便更加努力地賺錢，在農村剛開始打破大鍋飯的時候，爸爸就開始用貸款買車，搞運輸，開木材公司，嘗試家庭養殖。這其中的酸甜苦辣，我只能在僅有的一些記憶中去回味，生意不好的消息，都是爸爸一個人扛著，只有在雨過天晴的時候，爸爸才會把那些已經解決的困難和險情像講故事一樣說給我們，比如爸爸曾經被一個生意伙伴騙過一筆巨款，那幾乎可以置爸爸于死地的一筆生意，后來化險為夷。還有就是上山拉運木材的車，在冰天雪地的山道上險些滑行翻車，卻幸運地被路旁的大樹擋住了等等，爸爸說這些的時候，總是舉重若輕，很爽朗地笑。然后母親會心痛得流淚，而我們的心里滋長的卻是上進的動力。

幸福的日子，總是如流水一樣容易逝去。就在我無比快樂地接近夢想，父親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父親卻因為積勞成疾，突然很無奈地躺在了病床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我至今還記得，父親最后一次走在院子里的情景。他環視院子里的一切，一草一木，然后久久地凝視房子屋檐下門楣上的木刻喜字，那是給哥哥準備的新房，盡管那時哥哥還沒有女朋友。房子的西側是一個很大的餐廳，那是工人們吃飯的地方，就在前不久，爸爸因為女兒考上學，還在這里大擺宴席，答謝我的老師和鄉親們，我是那個村子走出黑土地的第一位女孩子，也是第一次因為女兒上學而舉辦如此隆重的謝師宴。我知道，在那樣的年代，對于一個生長在農村的女孩，爸爸，只有做您的女兒才會享受這樣的榮耀和寵愛……

有一種財富是無價的，那就是精神上的財富。它可以在任何喜歡它的土壤上結出最豐碩的果實。

父親離開的日子，媽媽和我們就是靠這樣的財富驅散了頭上的陰霾，盡管那過程很苦，很澀，很難。

爸爸的突然去世，使得生前的生意伙伴作鳥獸散，尤其是那些對爸爸有虧欠的人更是不見蹤影，得過爸爸生前鼎力相助的好友也都很少有上門的了，沒有人相信柔弱的母親和尚未成人的孩子們會延續爸爸的事業。世態炎涼，就在那個時候，讓我感到徹骨的寒冷。

但是母親沒有倒下，她奇跡般地堅強起來，讓我們的家庭迅速成熟了，哥哥憑借過去參與爸爸生意的經驗和他的所學，在一次次的跌倒后，不屈地站起來，終于使我家的生意走出了低谷，并且哥哥的視野和眼界更開闊。

哥哥和母親商量賣掉老房子的事情是經過相當漫長的醞釀的，因為運輸和爸爸經營的其他生意在鄉村已經沒有很大的發展潛力，那時的鄉村路很難走，運輸的車輛經常會在雨天無法返回，而且信息也閉塞。但是賣掉房子，心中又有太多的不舍，因為那里有無處不在的對爸爸的懷念。

搬家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仿佛和爸爸作又一次的訣別，和我的幸福的童年和歡樂的日子作一次心痛的告別。

我認真地看房子和院子里的每一處細節，我要把他們刻在我的腦海中：屋內的墻上還有姐姐巧手剪出的云朵；大門上的飛翔的丹頂鶴圖案是小妹的杰作；花圃是媽媽的園地，果樹上還有青澀的果子；菜園里還有弟弟新安排的稻草人，滑稽地揚著手；房東側的楊樹是伴我晨讀的伙伴，曾經有一次我被樹上掉下來的毛蟲嚇得大哭，聞訊趕來的爸爸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情……還有我曾經寫生的牽牛花、太陽花和依然茂盛的黃瓜架；還有那被屋檐下的雨水打出小坑坑的石礅……太多的記憶，太多的留戀，太多的不舍！有些東西表面上失去了，反而會獲得另一種永生，那就是你把它珍藏在了心底，永遠和你相伴。

那年夏天，當我確信有足夠的堅強去面對時，我一下火車，就對開著私家轎車來接我的哥哥和弟弟輕輕地說：“帶我去看看我們的老房子吧，我好想見它。”

只是站在庭院門前匆匆的一瞥，那逝去的日子便如潮水般涌來，盡管十幾年的風雨滄桑，已經讓老屋舊了很多，但是當年的軒昂風采依稀可見。院子里的果樹也早已經枯死，是對舊主人的懷念嗎？難道連草木也有感情嗎？門兩側的垂柳俯視著我，我揚起的臉上，有咸咸的淚滑落。我揮揮手，安靜地走開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