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
憶勐海賀開茶山行
將一杯瑪瑙紅的水,擱在瑪瑙紅的黃昏里
擅長離別的人,往往也擅長等待
摸每一顆能夠到的木瓜
抱著蜂桶鼓,跟著布朗族的壓餅人
練習沒心沒肺的快樂
擅長離別的人,往往也擅長珍惜
問茶如問道,玉罕丙靜如觀音
握了握殺過青的手,如夢幻泡影,真實不虛
斟茶的傣女,還沒有嫁人
淡卻的,在冷卻;冷卻的,在忘卻
如一杯瑪瑙紅的水,擱在瑪瑙紅的黃昏里
在漾濞
向石頭學習打坐
向巖壁上的蝙蝠學習,如何習慣顛倒的世界
向流水學習,讓自己平靜下來
又向彝族大哥,學習了善待土地和耕牛
想在屋前屋后,山上山下種麥子
種一壟小麥,種一壟燕麥,小麥磨面,燕麥釀酒
小麥黃時,燕麥還是青的
斑斕的后山,像我豢養的一只猛虎
北 方
大風往南,我們往北;大雪往南,我們往北
大河往南,我們往北
錫林郭勒,科爾沁,興安嶺,呼倫貝爾
話,越走越少,草,越走越青
我們停下來的北方,幾十萬畝的星空,不摻雜一粒燈火
石頭頌
在石崖下避雨,因為實在找不到屋檐
在石崖下睡著了,因為相信石頭
不會為難一個相信石頭的人
身負巨石,要不然背不會這么駝
胸懷巨石,要不然,口氣不會這么硬
石頭是慈悲的,要不然
人們不會找它做菩薩
要不然,那次破的,不會是落石
而是兩尺之外,那顆換了新發型的頭顱
秋 收
不必擔心稻穗的遺漏
陳老太會帶著兩個孫女,把田野梳檢一遍
后面還有彭鴨客的鴨群
水鴨子粗心,成天只顧追泥鰍
也不會浪費,電線上等著那么多麻雀
收完稻子,人們會把稻草人也收了
王永泉
三年來,王永泉每周進兩次城,給周立萍做透析
摩托車越來越舊,周立萍越來越瘦
病友批評他,別讓母親坐摩托了
日曬雨淋,一大把年紀了,誰受得了
他說,沒辦法,要趕回去烤煙,又沒班車
他壓低了聲音,又說,她是我的老婆,不是母親
我游過了十三條大江
最清的,是黑龍江
在水里,撿到了一塊瑪瑙
額爾齊斯河最冷,阿爾泰山的雪意
至今還在骨頭里,沒有褪盡
力量最大的長江
緩慢、遼闊,秋天一樣,無法抗拒
你會理解,為什么
碼頭上,要拴手臂粗的鐵鏈
酉水,會像搖籃一樣,有節奏地晃
我躺在水上,云躺在天上
云,極力想變成女人的樣子
最終,卻變成了雨
黃河最渾,羊水一樣
在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被水泥大壩攔住了
特意喝了一口,讓她在身體里繼續流淌
雕 塑
雕塑家出了車禍
受害最深的
除了老年癡呆的母親
還有那塊大理石
作為一塊石頭,它已經不完整
但又沒有完全變成一個勇士
于是,草坪上,總有一個人形的東西
在石頭里掙扎
寂 靜
叫一聲不應,叫兩聲不應,叫三聲也不應
與父親、爺爺、三叔一樣
二叔完全聾了
滿城爆竹,他在看書
多年以后,路過我的院落
一定要拍一拍我的肩
拍重一點
輕了,我會以為是落下來的梨花
重游百丈漈
在瀑布下坐了一陣
又離開了
狂犬病人一樣,如今
面對前赴后繼的流水
會感到惶恐
到石崖下繼續坐
螃蟹,也喜歡石頭
以及慢一點的水
因為走路姿勢
背負了一世的罵名
它們比我更怕人
這里清靜
只是離紅櫨樹近了一點
每片落葉,都有柄
有刃、有鋒
從銅鈴山到北門沖
和石頭相處久了,黑狗見了生人也不吠
一招,就過來,一摸,就倒了
全身都抖,仿佛體內
發生了一場七點八級的地震
我得到兩條教訓:一,以后隱居深山
養狗,至少要養兩只
二,很長時間,沒看母親了
出銅鈴山,去溫州,飛上海,轉張家界
騎摩托,連夜到北門沖,上樓,門半掩
電視前,母親在看賣運動鞋的廣告
脫掉手套,掌心,毛茸茸的感覺還在
很想知道,撫摸那頭白發,她會不會顫抖
手掌伸出去
我接住了她新剝的蜜橘
玻璃賦
跺腳,揮手,聲嘶力竭地喊
他們認為你在跳舞
你和他們,隔著一層鋼化玻璃
只有一個人停下了
因為你喊出了她的乳名
你送的玻璃,她一直認為是鉆石
雪白的胸口,那顆玻璃,像鉆石一樣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