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東 吳思富
福建省藝術研究院與泉州師范學院聯合主辦的“2018海峽樂談——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研討會”于2018年4月21—22日在泉州師范學院舉辦。來自京、滬、閩、臺、港、川、粵、陜、津、蘇、浙、滇等地的三十余位知名作曲家、理論家參加了本次研討會。會議以“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為主題,包括三場“中國當代優秀音樂作品作曲家講談”與一場“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主題座談”。在前面三場講談上,21位作曲家一方面結合會議主題就各自的代表作或新近作品做創作情況的介紹,另一方面從各自的創作實踐出發,交流了彼此在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問題上的思考;在22日下午的主題座談上,楊燕迪、宋瑾、明言、李詩原等音樂學家、音樂評論家與參會作曲家一道進一步就會議主題展開研討。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傳統與當代”這一研討主題,會議還衍生出“限制與創造”這一引發眾人討論的學術論題。此外,對于“海峽樂談”這一學術活動的現實及學術意義,與會專家也有所論及。
一、傳統與當代論題下的《作曲家講談》
本次研討會“作曲家講談”部分的主要內容是21位作曲家在傳統與當代論題下所做的關于34部作品的創作自述與主題思考。具體的發言作曲家及其宣講題目與所談作品見下表:
(一)創作自述
21位作曲家關于34部作品的創作自述大都按照這樣的思路進行:首先介紹作品的創作緣起,而后詳略不等地介紹作品的創作過程(詳者甚至樂曲各部分的素材選用與旋律寫作、和聲、配器、曲式結構等方面的具體想法及做法以及特殊技法的運用與藝術效果的追求等等都做了說明),最后大都介紹了作品的上演情況及其反響。從作曲家們所交代的創作緣起來看,除了徐昌俊《劍器》、權吉浩《長短的組合》、王丹紅《弦上秧歌》等幾部作品主要出于藝術靈感或藝術目標驅動外,更多有著委約創作之動因,有的受院團委約,有的應周年慶而作,有的受音樂節委約,有的受政府委約,有的受演奏者邀約等,盡管是委約之所,但它們也都有著跟那些自由創作的作品一樣的出于藝術本身的創作意圖,因而也都反映出作曲家某種自覺的創作路向。綜觀所有作品的創作意圖自述,大致可以歸納出如下7種不同情況:1.有著集體情感交流意識的表達關于特定對象的感懷與禮贊的路向,如《長江交響曲》《我們的歲月》《絲路斷想》;2.追求融合創新的路向;如潘皇龍三首新作對南音與北管音樂特質的融合,梅廣釗作品的跨媒體融合;3.探尋民族樂器新的音樂感與表現力的路向,如《清風靜響》《劍器》《第一二胡狂想曲》《百岳傳奇》;4.創造中國傳統音樂范型(如節奏范型、樂種范型)新樣態的路向,如《倉才》《弦上秧歌》;5.讓西洋樂器承載與表現中國民樂思維的路向,如讓鋼琴、交響樂隊等表現 “揉音”“吟詠”“鼓點”的《長短的組合》《紋》《雅之聲——琴韻》《戲韻》等、在讓小提琴表現彝族民歌音調特征的《彝歌》、讓弦樂六重奏表現苗族音樂音響韻味的《飛歌》等;6.用當代音樂形式表達傳統文化精神內涵的路向,如《海神媽祖》《雪江歸棹》《水窮云起》等;7.從當代視野出發再造古樂或再造傳統藝術妙境的路向(如《來自唐朝的音樂》《森多瑪》等)。
創作過程的介紹細致而富于啟發性,尤其值得歸納的是其間所展示出的許多富于個性與借鑒價值的技法創造、理論創造。比如,潘皇龍受南音啟發而創造的“從‘骨干音的潤飾,經由‘骨肉相隨,到‘骨干和弦音響意境的創造”之技法;賈國平旨在實現民樂創新的“回避與組合”“集中某一發聲法或音色的變化”等技法;金平旨在兼顧音響豐富性與曲調色彩辨識度的注重音出現順序的不一樣的“音集集合”法;徐昌俊旨在發展民族獨奏樂器多聲思維的持續音與空弦音技法;權吉浩旨在讓西洋樂器表達中國民樂獨特韻味的基于演奏法創新想像的新作曲法;宋名筑通過把握西洋樂器對民族音樂曲調特征表現的適切性而創造的“鏡像對稱法”;梅廣釗與陳強斌基于跨界(混搭)思維的跨媒體作曲法;徐堅強旨在既保留傳統音樂本色又有當代新內容新思維的“舊城區改造”作曲法、注重點到為止的“有影無蹤配器法”、本質上可有可無的“和稀泥和聲法”、旨在給二度創作流出較大空間的”已知未知音色構建法”等;崔新旨在兼顧當代多聲音響與民樂線性特質的“移步不換形”法、“多調疊置”法等;吳少雄受中國古代“天干——地支”紀年法背后的輪配數理邏輯思維的啟發而創造的自成體系的“干支合樂論”作曲理論與技法;王建民基于實踐探索而創造的“核心音調散形貫穿”旋律寫作法等等。
作曲家們的創作自述體現出了在開辟創作新路向、創造新技法新理論上的豐盈創造力,也體現出了在傳統資源的關注、理解與運用上的多樣視角與觸點。最為普遍關注與運用的傳統資源還是民間音樂曲調,有的從本土母語的視角予以吸收運用(如《打歌》《萌》等),有的從異地采風的視角予以采擷運用(如《長江交響曲》《飛歌》等)。還有像民族樂器的審美承載與表情特點,民族音樂的獨特元素(如特色節奏與結構、線性思維與特色演奏法等),其他傳統藝術如詩、畫、書法、舞蹈、雕像、戲曲中的審美意蘊,神話《海神媽祖》《迦陵頻伽》“妙音鳥”)的精神承載,古絲綢之路的文化藝術遺跡,乃至中國傳統哲學思維等,都是作曲家們關注的對象、交感的觸點、理解與運用的資源。
(二)主題思考
關于會議主題,除了以具體作品的創作自述予以回應,有些作曲家們還在學術層面做了深入思考,這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1.當代視野下的傳統文化再理解、再挖掘、再創造。賈國平認為,“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這一論題實際上是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中國現當代音樂創作的一種語境,他在歸納近百年中國作曲家對傳統文化元素的表達形式(即移植編創、直接引用創作、間接引用創作或風格模擬)的基礎上指出,當代作曲家應該從當代語境出發,進行傳統再學習、探索傳統文化元素再創造再表達的新的可能性;權吉浩、徐堅強、崔新、唐建平、王建民、王丹紅等作曲家也都強調或注重對傳統的再認識再創造。陳強斌在他“新媒體作品”的創作思考中也表達出了讓傳統文化元素“介入”到 “混搭”類當代音樂作品、“介入”到不同場合不同觀眾之于中華傳統文化當代傳承與再創造的必要性與現實性。2.中西比較視野下的中國傳統音樂思維特點再認識。比如,金平在中西比較視野下對中國傳統音樂曲式結構的速度、節奏等非調性原則的再認識;阮昆申在中西比較視野下發出這樣的探問:“今天說的當代音樂創作,肯定離不開西方的東西,無論交響樂還是室內樂……那么我們自己有什么東西?”崔新在中西比較視野下對中國民族音樂中線性思維的思考與實踐,吳少雄在中西比較視野下對區別于西方一對一辯證思維的中國演繹式思維的再認識。3.從受眾出發的當代音樂創作的價值立場。王世光就以《力求為更多的聽眾所接受》作為自己的發言題目,宋名筑、王丹紅等也表達出了強烈的受眾意識及其對雅俗共賞的追求,從所有作品對可聽性的追求中可以看出這一價值立場的普遍性。4.從創作個體出發的處理傳統與當代關系問題的實踐論思考。潘皇龍基于個人感悟提出一個作曲家面對包括傳統文化在內的一切資源時的三步走策略,即 “學而用之”“習而避之” “取而化之”。
二、由音樂學家、音樂評論家與作曲家
共同參與的《主題座談》
22日下午的《主題座談》分成“特邀專家發言”與“專家自由發言”兩個環節。綜觀兩個環節的專家發言,跟主題相關的學術性觀點主要涉及如下幾方面:1.中華文化傳統與當代音樂創作的價值關系。楊燕迪以“民族樂派”為成功案例指出,從本土的文化傳統中來汲取創作養料是被世界音樂史證明了的一個創作的正確方向與重要規律;宋瑾從美學意義的民族性角度指出富于特點的民族性(文化)是作曲家個我個性的資源。2.傳統文化的當代轉化。楊燕迪指出傳統文化必須經過個性化體驗的過濾才能成為有藝術生命力的資源,呂文慈的創作感悟是傳統文化乃是通過潛移默化地滲透于生活再轉而影響、滋養她的創作思維與創作實踐,王丹紅的努力方向是通過把握音樂更深層次的東西(如文化與情感),讓傳統原生態的東西與與現代技法協同創作出既符合自己的審美追求又接近當代人審美訴求的作品。3.作曲家的時代責任。奚其明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在全球化的今天有著貢獻于世界歷史發展的機遇,中國作曲家有責任參與促成這一貢獻。徐堅強認為,當代頂尖作曲家應該參與歌曲創作,以此擔負起提升歌曲藝術品味提升大眾審美品味的社會責任。唐建平認為藝術要承擔社會功能,但探索創新也應該受鼓勵,只是這種探索創新應該以創作出無愧于這個時代的作品為終極目的。4.傳統的范疇。宋瑾認為,關于傳統資源,作曲家們更多注意的是民間音樂,可以更多關注其他如文人音樂、宮廷音樂、宗教音樂等傳統資源,還要注意不同時段的如五四以來的新傳統與歷史悠久的中華傳統的異同,注意局部傳統與整體傳統在“魂”上的一致性,注意民族性的歷時變化性。5.改革開放前20年的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李詩原以豐富的實例,從音樂和語言、藝術和美學、文化和哲學三個層面梳理論析了1979到1999年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創作的具體關聯。6.關于現代音樂與當代音樂。張千一認為“現代音樂”應該是一個專有名詞,用它指稱當代的音樂創作已顯不妥,本次會議用更具包容性的“當代音樂”更為合適。這一說法得到普遍認同。
三、“限制與創造”:
一個引發眾人討論的衍生論題
《講談》的第二個發言人張千一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提出了一個作曲家們普遍關心也是普遍會面臨的問題,“限制是約束嗎?”這個關于限制與創造的問題引發了幾乎貫穿整個研討會的眾多專家的介入思考與討論。張千一認為,內容的限制有時反而會激發創新,規定動作之下的創造有時更有突破,限制對作曲家有較高要求,一是接受能力要強、適應能力要快,二是要有基于長年生活思考與創作經驗積累的預案準備。賈國平也表達了如何在自我限制與約束中創作的思考,指出對他自己來說就是對某種音樂的拒絕與對某種音樂的聚焦。陳強斌表達了對積累問題的同感,認為即便是跨界創作,也有意義指向、觀眾指向的某種限制,要在這個限制內創造,積累很重要。徐堅強認為這個問題誰也逃不過,不過它也意味著是一個可以體現出水平的挑戰。崔新則補充了內容之外的另一種同樣考驗作曲家創造力的更為嚴格的限制,即創作時間的規定,引起了廣泛共鳴。王建民也推進了這個問題的思考,他認為,限制包括客觀(外來)的限制與自我的限制,后者是指寫作時的范圍設定,這里其實是一個控制與反控制的過程,在反控制中可以生發出無限想象,他贊揚當前進入了一個擺脫既往程式、有著更高的傳統文化自覺的自由創作時代。宋瑾也引入美國新實用主義哲學家羅蒂的“個人事務與公共事務”說支持了王建民的看法,認為委約創作是公共事務,有外來的限制,自由創作是個人事務,有著自我約束與限制。奚其明則舉領導要求在交響樂中要有完整歌曲的極端例子提醒作曲家們:在不符合藝術規律的“限制”面前要有“反限制”意識。
實際上,本次會議的主題也蘊含著限制與創造的問題,即作曲家們如何在中華傳統文化的“限制”中進行當代音樂的“創造”。從整個研討會所交流的作品來看,作曲家們無疑都對這個問題做出了漂亮的回答,他們都是在中華傳統文化這一共同的民族性自我“限制”以及其他各種限制中實現了個性紛呈、新路多多的精彩創造。
四、“海峽樂談”的現實及學術意義
除了會議主題,有些專家也對“海峽樂談”這一學術活動的現實及學術意義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金平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學術研討會,它給作曲家們提供了一個彼此都能獲益的交流與分享相對私密的創作心得與經驗的寶貴機會;劉錫津指出了這個會議的舉辦、尤其是會議的策劃者組織者吳少雄的不容易,他認為這個會議與以往同類會議的主要不同在于它是在說真話講真事這樣一種語境下討論作曲家們自己的創作問題,它是作曲家們自己的會議,是會給每個作曲家以有益啟發的會議;崔新高度贊賞這個會議有質有量地聚焦具體作品、廣邀各方精英、明確研討論題與發言主題的做法,認為這不僅可以讓人們了解海峽兩岸當今音樂創作概況,還能因為主題的牽引把問題的討論與思考引向深入,進而有利于當代音樂創作的發展,他認為這個會議一定會在中國的音樂創作史上留下重要一筆,甚至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我們認為,這個會議至少還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的現實及學術意義:首先,在福建舉辦這一活動有助于福建音樂創作事業的發展;其次,以當代優秀作品為研討對象有助于中國當代音樂創作成果的回顧、檢視與推廣,同時,由于優秀作品以及作為第一手資料的作曲家創作自述的匯聚,有利于當代中國音樂的史學研究;第三,尤為重要的是,集結音樂學家、音樂評論家與作曲家三方進行當代音樂創作實踐的整體觀察與細部研討,有助于中國當代音樂創作的價值審視、審美發現與意義開顯,有助于以中國本土創作實踐為基礎的中國自己的當代音樂評論話語與美學理論建構,有助于告別既往那種多用生發于西方實踐的理論話語與概念來評析、評價中國音樂創作的窘境。只有切實建立起了有著自己的傳統滲透與實踐了解的當代審美視角、理論話語與概念系統,中國有著傳統文化承繼的當代音樂經典才能得以準確揚舉,民族本色意義上的中國音樂史才能得以凸顯。從這個角度來看“海峽樂談”,其現實及學術意義自然就不容忽視。
林忠東 福建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吳思富 福建省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福建藝術》編輯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