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在宇
近 些年,國內民營企業不斷掀起內部反腐風暴。從披露的案情來看,個別企業高管利欲熏心,涉案金額竟以千萬乃至億元起跳,堪稱不折不扣的巨貪。
長期以來,外界對于公權力反腐較為關注,對于民企內部的反腐卻知之不多。隨著經濟的發展,企業規模越來越大,與社會公眾的關聯度也越來越緊密,毫不夸張地說,企業內部的反腐也關乎社會公共利益。
中國民企反腐有什么特點,面臨哪些挑戰,企業反腐與公權力反腐之間如何互動?就這些問題,廉政瞭望記者專訪了多名廉政研究領域的專家學者。
廉政瞭望:有一種觀點認為,公權力腐敗是侵蝕大眾利益,企業尤其是私企的腐敗,侵蝕的是企業主的利益。因此,民企反腐主要是老板的事。對此,您怎么認為?
莊德水:民企腐敗當然是在侵蝕老板的利益,但同時也對公眾利益造成損害。比如當年的“淘寶小二事件”,小二們基于私利,將一些品質低劣的產品推到網站重要位置,眾多消費者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為這些產品買單。在大多數經濟活動中,普通消費者處于信息不對稱地位,老板損失的利益,只是被少數員工竊取了,消費者絕對得不到,甚至因為腐敗推高了企業成本,消費者最終還要掏錢買單。
廉政瞭望:我國的民企反腐,整體處于怎樣的水平?
任建明:中國民企的反腐,應該說還處于起步階段。一些中小企業的反腐,不僅手段原始落后,甚至逾越了法律紅線。之前就有媒體報道過,浙江、山西的個別企業私設刑堂,對涉嫌職務侵占的員工進行人身傷害。企業內的腐敗當然要反,但絕不是用這種方式。
一些大型民企在內部反腐方面進行了探索,還設立了諸如審計部、廉正合規部等專門機構,不過依然停留在單打獨斗階段。我聽說過一個案例,一名企業高管因為自身問題被開除,很快又到另一家企業任職。新老板其實知道此人以往的劣跡,只不過更看重他手里掌握的銷售渠道。當然,要破解單打獨斗的困境,絕不是企業自身就能解決的。有些企業建立了反腐敗聯盟,實行共享黑名單等制度。但這類聯盟還屬于松散性質,假如一個老板非要聘用黑名單上的人,誰也無法阻攔。國外在這方面有一些成熟經驗,對相關人員實行行業禁入,那是法律的強制規定,哪家企業違反了就是在犯法。有了法律的保障,我剛才舉的例子就不會出現。
何增科:國內民企反腐的水平整體不高,但企業人員的貪腐手段與膽量卻令人咋舌。因為企業是與錢打交道的組織,個別人員利用職權往往在短時間內聚斂起巨額財富。有些企業高管自己成立公司,承攬利益相關方的工程項目,一年時間獲利上億,還有人在單筆投資中吃回扣高達數千萬。毫不夸張地說,在公權力反腐不斷深入的今天,恐怕相當級別的官員也沒有這樣的斂財機會。
廉政瞭望:中國民企開展內部反腐,還有哪些需要加強的環節?
任建明:首先是在立法層面。我國對國企刑法保護的條文數倍于民企,刑法對侵害國有企業和公有經濟的行為定性為“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并對涉及國家工作人員貪污、腐敗、瀆職而損害國家利益的犯罪,設專章規定。但大量發生在民營企業中的職務侵占、受賄、挪用資金等侵害企業利益的行為,僅僅局限于財產權范圍內。同樣的違法,由于身份不同,構成的罪名也不同。
比如對民營企業的高管利用職務便利進行同業經營行為非法獲利的,即使獲得巨大利益,也難以按刑法定罪,只能依據公司法相關規定,董事、經理違反本法規定自營或為他人經營與其任職公司同類業務的,除將其所得收入歸公司所有外,還可由公司給予處分,并追究其民事責任。
莊德水:目前的法律存在“公私有別”的情況,同樣是利用職務侵占企業財物,如果這樣的行為發生在國有企業,往往容易處理,就是以貪污罪論處。如果發生在民營企業,就只能以職務侵占定罪。不同的定罪,處罰相差很遠。也就是說,犯罪成本低了很多。
廉政瞭望:如果說在立法層面“公私有別”,是否也增加了個案調查的難度?
莊德水:是的。國有企業的財產受到侵占時立案和偵查是很簡單的。比如說紀委可以查銀行賬戶的往來,公安可以偵查,檢察院可以起訴,民營企業就沒這個待遇。有時民企去公安機關報案,公安機關要求提供較為充足的證據,否則難以立案,也無法展開偵察。但企業能夠掌握的證據又十分有限,他們不能限制員工的人身自由,去銀行查證時,銀行基于保護客戶隱私,提出必須要公安機關的手續,否則不予提供。可如前所說,證據不足時公安機關本身立案都有問題。這就形成一種悖論,甚至各機構之間相互踢皮球。
任建明:在實踐層面,一些規模較大的民企還能受到關照,只要他們去報案,懷疑員工存在貪腐行為,當地司法機關大都會受理,也會展開相應調查。一些規模較小的企業恐怕連這種待遇也沒有,在自身證據不充分時,司法機關是很難受理的。同時,監察體制改革后,民企反腐也面臨新課題,以往對于企業內部貪腐,檢察院還有調查職能,現在檢察院的這部分職能歸入紀委監委,而紀委監委的監督對象不包括民企人員。遇到內部貪腐,如今企業只能選擇向公安機關報案。
廉政瞭望:民企的反腐與公權力之間的反腐,是否具有聯動效應?
何增科:民企的反腐能夠凈化社會環境,對于遏制公權力的腐敗也有促進作用。一些管理較為規范,在合規經營方面下過功夫的民企,不僅自身腐敗得到一定程度清除,與政府官員打交道時也能守住分寸。舉一個例子,許多合規經營的企業,早就廢除了收支現金交易,就是說企業收入或支出的每一分錢,都不是使用現金,而是刷卡或銀行轉賬。像這類企業想要行賄,就比一般企業麻煩很多。直接轉賬給官員,很容易查出來,大概也沒有哪個官員敢收。取現后再行賄,在企業財務管理中又面臨諸多障礙。
莊德水:民企的反腐與公權力反腐之間,是能夠相互借鑒的。比如巡視制度,信訪舉報制度等,許多大企業都在學,盡管名稱不一樣,但實質上差不多。而民企的一些反腐手段,像使用大數據,建立SOP預警機制等,政府也不妨學習。一些企業建立了完備的SOP流程,一旦有人員的操作違反了SOP,系統立刻自動預警。預警并非意味著絕對有腐敗,但起碼能夠給各方提個醒。據我所知,有些地方的政府部門也有類似系統,比如證照申報,如果總是讓市民或企業來回折騰,不能一次搞定,大數據系統也會預警,提示這里面是否有吃拿卡要的現象。
廉政瞭望:對于民企的反腐,政府能夠提供哪些幫助?
任建明:民企內部的反腐,公權力應當適度介入。這方面香港廉政公署的經驗值得借鑒,如今廉政公署查辦的案件只有一半是公職人員,其他都是企業機構的。而大陸的紀委監委,目前還沒有將這一塊納入。當然,公權力介入要尋找適合的管道,不是大包大攬,更不能干涉企業自身經營。另外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在立法“公私有別”的背景下,首先明確企業內部反腐與國家反腐之間的案件移送銜接制度。
何增科:目前關注較多的還是公權力自身的腐敗,民企腐敗的關注度要低一些,至于中國企業在國外的腐敗行為,關注就更少,甚至成為空白地帶。隨著國力的增長,對外投資越來越多,這方面的短板應補上。美國在上世紀70年代就出臺《反國外賄賂行為法》,近年來屢屢依法作出處罰。中國企業要在國際市場站穩腳跟,也應規范自身行為,建議國家可在立法層面做出相應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