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儒家文化,將內與外分得很清楚,這一點很值得注意。雖然孟子教導我們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是,這種“推恩”的思想,在實行起來,的確是大打了折扣,我們還是對親人更好,對熟人次之,對陌生人就比較冷漠。說白了,我們的內心,還是畫了一道明顯的杠杠,哪是“內”,哪是“外”,涇渭分明。
我們知道,儒家是按照血緣親疏來處理人際關系的,這就是有內有外的理念依據。儒家講孝悌,孝悌其實就是“內”,其余則為“外”。但在“外”中,又有一個細分。熟人為“內”,陌生人為“外”。這樣一來,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國人,在處理人際關系時,內心中就有一個親疏遠近的差別,不可能一視同仁。雖然儒家的理想是“大同”,所謂“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但這種理想,可以說從來都是理想,離現實的距離,真不可以道里計。
我個人覺得,這種將人分為“內”與“外”的做法,也許在它初始階段,對維護綱常倫理,曾起到過積極的作用,但是,隨著中國社會向現代化轉型的步伐不斷加快,這種處理人際關系的做法,越來越顯示出其落后性,可以說,幾乎開始成為新型人際關系的絆腳石。
譬如說吧,因為在人際交往中,有“內”與“外”的分別,我們就發現,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首先是攀老鄉。若大家是同鄉,則可能會抱成一團;若不是,則永遠是路人。再舉個例子,出門辦事,永遠是要找人。找人是什么意思?就是熟人好辦事。若沒有個“內”與“外”的分別,大家一視同仁,熟人自然就不用找了。更別說,在理論上應該“舉賢授能”的時候,偏偏會“任人唯親”了。官場上特有的“站隊”現象,不是“內外有別”的現實版嗎?
所以我說,儒家文化中,這種分“內”和“外”的做法,已經成為中國進入現代文明的最大障礙。親人之間,熟人之間,往往是溫情脈脈,彬彬有禮,但是對待陌生人,則可能不僅是冷漠,甚至是暴力。女兒去了趟美國,深深感受到普通美國家庭對寄宿在他家的外國人的那份熱情和善意。我們中國人,則很難接受陌生人在家中借宿。這其實就是一種文化的差異。我們是有“內”有“外”,而他們,則是“內外無別”。
因為有“內”有“外”,我感覺還因此產生了一種人際交往中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就是“內”的交往簡直是密不透風,而“外”的交往則不僅是疏可走馬,簡直是老子說的“老死不相往來”。我們中國人,可以說對份“內”的交往,有時真感覺不堪重負。不說親人,就是熟人,一個單位,幾百號人,因為是熟人,卻不過面子,大凡孩子生日、考學、結婚,加上老人辭世吊唁,都要湊份子,那真是人人喊頭疼,又不得不隨大流,你說中國人活得累不累?但是,細細一想,我們對陌生人,對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到底做了點什么?中國的公益事業,到底做得如何,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賬,不用我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說到底,我們中國人待人,往往戴著有色眼鏡。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根據這個人的人品來對待他,而是根據他與我的遠近親疏來對待他。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根據這個人是否需要幫助來對待他,而是根據這個人與我關系好不好來對待他?!瓣P系”這個詞,是對“內外有別”的人際交往的一個濃縮的精華的說法?!瓣P系”好,可以無所不為;“關系”不好,那就對不起,一邊站著去。
打破儒家人格的“內外有別”,已成當務之急。在這個意義上,我個人覺得,道家與墨家,在人際交往中,有值得儒家借鑒的地方。道家雖然看起來冷漠,所謂“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但是有一點,道家待人,一視同仁,沒有親疏遠近之別,這一點,顯得特別真誠。老子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边@“不仁”,恰恰是天地的大仁。因為沒有“內”與“外”的分別,所有人,甚至包括自然界的所有物,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不存在你是“內”我就親你,你是“外”我就疏你。大家想想,這種狀態,難道不是我們所期待的嗎?莊子也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睆暮暧^的眼光看,“內”與“外”,根本上就是統一體,不存在本質的分別。道家有這樣一種宏闊的眼光,所以在待人處世上,就沒有儒家那般拘束,那般顯得小家子氣,而顯出一種恢宏的大氣概。道家打通了“外”與“內”,“大”與“小”的分界線,于是就很有可能升華到佛的慈悲。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
至于墨家,我們知道,那是普愛的。沒有親疏遠近之別,一切人,都在愛的范疇之內。“兼愛”打破了“內”與“外”的分野,這一點與道家同。與道家異的,是打破的方式不同。道家是用哲學的武器,墨家還是用倫理的武器。墨子說:“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敖賤,詐必欺愚?!边@話今天聽來,不是感覺振聾發聵嗎?
所以我呼吁,我們中國人,真的到了放棄“內外有別”的處理人際關系的方式的時候了。以一顆普愛大眾的心,去愛一切人、一切物,去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去關懷那些與我們沒有血緣關系甚至也沒有交集的人,甚至包括一尾瀕臨死亡的魚。這大約就是魯迅先生所言:“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