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道堅


兩位年輕策展人以“云夢幾”為《謝震、殷建國漆玉作品展》的學術主題,令人感動。因為這不只表明中國傳統藝術媒材的生命力能為張海紅、李聽塵這樣的年輕一代策展人所感知,更意味著她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跨時代意義有著深刻的領悟。她們的策展思路已經跳脫了陳舊的傳統工藝制作窠臼,因而能在時代視野中引領我們探尋兩位藝術家作品的新的時代意蘊。
“云·幾”之“云”,乃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句中所看之“云”,實指兩位藝術家作品的共同美學意象。事實上漆藝家謝震的工作坊即以“笈云館”名之,藝術家對王詩之融入大自然流連忘返的人生境界心向往之,可窺一斑;“幾”乃“憑幾”之謂,既影射藝術家作品,又暗喻一種“憑幾坐忘”的人生態度。“坐忘”語出《莊子·大宗師》,可以簡約地理解為一種超越現實有限性的精神活動,亦即前人所謂“神與物游”“暢神”“澄懷味道”;或用時尚一些的說法:“冥想”“發呆”“靈魂出竅”。
這恰是我們進入藝術家謝震、殷建國漆玉合壁作品的最好方式。此種進入方式能讓我們透過這些傳統媒材的工藝制器,去追尋那仿佛離去已久的文化背影,審視傳統文化在當下社會中的境遇和況味;讓這些積淀著歷史、時間印痕的技藝重新喚起我們對自然和寧靜生活方式的向往,釋放當下都市生活的重壓,忘卻精神上之疲憊困頓。
說起傳統藝術媒介的生命力,不能不說到殷建國先生和他的昆吾玉坊。幾年前我曾有幸去到人稱“傳統玉器制作重鎮”的蘇州,造訪過殷建國先生的昆吾玉坊,那是一次極為難得的聆聽古玉新聲的審美體驗。古云“玉為石之美者”“君子比德于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世上唯有中華民族在玉這一物質媒材上寄托了如此之多的人格理想、審美情感和藝術趣味。以玉之美好喻人莫若《世說新語·容止》:寫裴楷“時人以為玉人”,“如玉山上行光采照人”;寫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這大約是“玉樹臨風”之“玉樹”的最早出處,此后才有杜甫《飲中八仙歌》“皎如玉樹臨風前”句);寫嵇康“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在昆吾玉坊見到的一件又一件匠心獨到,選材別致,器型出新,用工巧湛的玉雕新作,令我對以上絕妙好辭有了全新的想象。更難忘與建國先生關于技與道、器與道的交談,令我獲益匪淺,始信中華文化“技進乎道”,“哲匠”代不乏人言之不虛。
漆、玉兩種東方傳統藝術媒材共存于一器,漆玉合壁,相互為文,奇思妙想,史無前例。據我所知兩位藝術家的合作緣起于多年的相知,尤其是對中國傳統工藝文化的共識。用謝震的說法是:“他熟玉我熟漆,閑時常相往來,茶敘清賞之間,他看熟了我的漆,我也看熟了他的玉,談話間常常扯到對對方材料的看法。”如何讓漆玉共生拓展新的審美境界,要解決諸多作品結構及材料附著力等技術問題。兩位作者經過五年時間的不斷探索、買驗、研究、改進,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如此精美的作品。
這批作品既有茶器、香道具,也有雖出自于傳統而器型極富新意的玉匣、粉盒、文房用器等。漆玉合器,既是物性的契合、審美的契合,更是創作者理念的契合。從玉的角度看,須遵循工材結合原則,將裝飾余地適當讓度給漆飾;在漆的方面,則既要遵從漆性,又要考慮飾面結合牢度,最重要的是紋飾色調與玉質色澤的吻合,不能因漆色、紋飾的過度而致飾浮于器。
不難看出殷建國、謝震兩位很好地解決了這些創作上的難題。殷建國作玉,求其圓潤,巧借良材,因材為物,潛心揣摹古人琢玉之精神,借古器型生新意趣,含蘊沉緬,意味深長。謝震制漆,將玄妙色漆層層疊加、細細琢磨,令其溫潤深邃之性自顯,讓“漆玉”之美與石玉之美合鳴。
在我們周遭充斥著機器與數字化復制品的當下,殷建國、謝震先生的這些以手工性為特質的玉漆藝術品尤顯珍貴。藝術家在造物過程中為我們保留了難得的個人手感,在傳統的工藝制作中將藝術表達與個人心性相結合,讓我們能真切體會到藝術家的個人修行。這些玉漆結合的文房器物、香道茶具、玉匣漆珠,令我們流連忘返,啟發我們對當代生活的匆忙與無節制冷靜反思,能讓我們以一種慢生活的節奏抵御世俗的欲望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