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圖像看清乾隆朝畫家華冠之交游— 以《秋林待月圖》和《晉川先生遺像》為例

文/崔蘭珍

清 華冠 秋林待月圖 紙本水墨

清代江南畫家華冠，雖在乾隆時期供奉內廷，但他并非當時的一流名家，俞劍華在《中國美術家辭典》中記載：“原名慶冠，初名點，字慶吉，號吉崖，江蘇無錫人。為廣西同知。工寫照，以白描擅長。高宗南巡，寫御容賞赍優渥。旋征入都，供繪事。相傳其少時曾于邑廟壁間作徑丈仙像，歲久完好。及年七十余，見之意有不愜，命更粉筆為重畫。闔邑來觀。傳為盛事。并工白描人物，兼善山水、木石及花卉。卒年八十外。”1另，清代書畫家史家馮金伯2（1738—1797后）的《墨香居畫識》、楊峴3（1819—1896）的《遲鴻軒所見書畫錄》、蔣寶齡4（1781—1840）的《墨林今話》等也曾記載過華冠其人其藝，這些文獻記載對于華冠藝術的描述保持了大體的一致，其中，馮金伯說華氏“工寫照以白描擅長，窄幅徑寸，神氣畢肖。山水以淡遠勝，惜墨如金，非素交密友求之不易得也。游京師名噪一時，最為皇六子所鑒賞，贈赍甚渥”5。

楊峴承繼馮金伯的說法，草草幾筆，僅說華冠“工人物寫照”6，其余訊息皆無涉及。

較之上述二位，蔣寶齡似乎留下了較多的信息，他在《墨林今話》一書中說道：“無錫華吉厓司馬冠，以寫照名海內，尤長白描，兼工山水人物，游京師為藩邸所賞，聲溢公卿，贈赍甚厚。”7實際上也和馮、楊二人保持了一致的說法。

清 華冠 晉川先生遺像 局部

根據這些記載，華冠主要活動于18世紀。華氏原名華慶冠，初名點，字慶吉，號吉崖，江蘇無錫人。“官廣西同知，工寫照，擅長白描。乾隆帝南巡，寫御容稱賞，旋征召入都，供繪事，為藩邸所賞，聲溢公卿，歸里后求畫者麇至。年七十余嘗畫邑廟徑丈仙像壁畫，兼工山水、木石、花卉”。概而言之，華冠在繪畫上，主要長于“人物寫照”，即人物寫生、寫真，主宗明代曾鯨的“波臣派”，強調中國畫用筆用墨的特點，堅持以墨線和墨暈為骨，并適度借鑒西畫技法。由于華冠籍貫無錫，且其祖上本為江南望族華家一脈，在江南一隅頗有盛名，由是華氏的許多作品迄今依舊廣泛散布在江南地區的各家博物館中，它們以實物圖像的形式勾畫出華氏作品的面貌，更有一些題跋較多的作品，以文字的形式映現出華冠在京師的交游圈子，這些作品尤以臺灣華繹之（1893—1956）家族舊藏的《秋林待月圖》和《晉川先生遺像》最有代表性。

《秋林待月圖》，紙本墨筆，縱42厘米，橫46.5厘米。畫作詩塘處有嵇璜楷書題識：“秋林待月圖，嵇璜謹書。”后鈐朱文“璜印”，白文“拙修”。嵇璜（1711—1794），字尚佐，晚號拙修，江蘇無錫人。清朝政治人物，水利專家。嵇曾筠之子，父子皆長于治河。畫幅裱邊右側有錢樾小楷題簽：“秋林待月圖，錢樾謹題。”鈐白文“錢樾之印”。錢樾（1743—1815），字黼棠，浙江嘉善人，清朝大臣。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是圖繪叢林中一貴族模樣的文人抱膝端坐，人物神態凝然，造型精謹，技法上多用白描。石頭的處理主要來自倪瓚，林木則形體俊秀，勾皴點染并用，整體畫風秀雅恬淡。畫心右上方有清宗室愛新覺羅·綿志題識：“畫中秋氣入杉楠，點綴亭皋夜色添。露下聲初聞驚鶴，林疏影未逗涼蟾。拄看峰缺停琴軫，坐覺樓明報漏簽。清境倘教吟夢到，西堂謝句欲同拈。辛亥七月，弟綿志題。”后無鈐印。愛新覺羅·綿志（1768—1834），乾隆帝第八子愛新覺羅·永璇長子，封儀順郡王。

畫心左上方處有愛新覺羅·綿總題識：“氣爽高秋，看黛色，正當平遠。更略把，云蘿點綴，亭林蕭散，雁陣自摹黃絹跡，虬枝不隔蒼崖面。有清光，頓豁碧霄東，霞千片。蒹葭渚，圖誰展，廣寒府，音誰擅。只金徽，一撥涼飔遞遍。蟋蟀俄聞幽苑擾，蟾蜍又向秋空現，算有情，延佇歷多時，傳更箭。調寄滿江紅，甲寅十月弟綿總題”。后無鈐印。

清 華冠 晉川先生遺像 局部

左側裱邊有題識二，其一為成親王愛新覺羅·永瑆題跋：“閑居鮮所營,攬衣見秋氣。蒼蒼階庭陰，寥寥古今思。起步嘉樹閑，復席寒苔地。明月來有時，清光浴滄涓。畸人儗載魄，達士娛含暉。暉光滿園象，豈在浮云飛。迅晷無淹駕，徘徊零露下。涼飚襲羅襦，蟋蟀在退野。幽悁諒無寐，廊獨懷風雅。乾隆辛亥孟冬，叔瑆題。”鈐朱文印“聽雨屋”。愛新覺羅·永瑆（1752—1823），乾隆帝第十一子，號少庵、飴晉齋主等，封成親王。自幼善書，主要宗法趙孟 、歐陽詢兩家，擅長行、楷書。其二為乾隆帝孫愛新覺羅·綿億的題跋，其文如下：“商飆滌炎氛，涼雨洗叢木。云羅曳漢輕，山髻妝秋肅。靜趣托疏樹，遐心寄空谷。寒驚雁陣橫，晚聽蛩聲戲。想見天宇澄，圓規出溟軸。一年秋月夜，肯任流光逐。維月有盈虧，于人識通復。眷此瑤華琴，清輝伴幽獨。辛亥八月朔自題于南韻齋，皇三孫。”鈐朱文“皇三孫印”，白文“南韻齋印”。“南韻齋”即清朝榮恪郡王，愛新覺羅·綿億（1764—1815），字鏡軒，號南韻齋。綿億是清高宗乾隆帝第五子榮純親王永琪（1741—1766）的第五子。其書法亞于永瑆，極為永瑆所重，筆勢逆入平出，不受氊墨之愚，亦善花鳥。右側裱邊亦有題識二，其一為王杰題跋：“好藉倪迂筆為傳，似月襟微云凈天，宇清景矚秋岑佳，客期涼夜（劉翚詠涼月詩，子宛若待佳客），修梧散遠陰一輪光，漸吐倚石動高吟。王杰謹題。”后鈐朱文聯珠印“王”“杰”。王杰（1725—1805），字偉人，號惺園，晚號葆淳，韓城人。乾隆辛巳一甲一名進士，授修撰。官至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贈太子太師，謚文端，有《葆淳閣集》。其二為錢樾題跋：“涼宇淡遙空，喬柯挹蕭奕。迢迢夜氣沉，冉冉澄輝工。襟抱絕氛埃，相期愜真賞。清露浣桃笙，中庭自偃仰。儼如素心人，翹首神長往。恍若惠然來，天衢照朗朗。寄興動高吟，金石流余響。錢樾謹題。”后鈐朱文“黼棠”，白文“錢樾之印”。這些跋文的題寫時間多集中在乾隆辛亥年，題者也多以清宗室為主，按常理推斷，此時的華冠應該是名滿京城，以至于貴族官宦都與之結交。據題識者的身份和言辭語氣，另再結合畫面人物的神態與氣質綜合推斷，《秋林待月圖》中的人物當是清室宗親無疑。

另一《晉川先生遺像》的手卷，水墨淡設色，縱42厘米，橫46.5厘米。該圖畫無錫名士王會汾正襟危坐于湖邊小亭之中，小像全部用細筆淡墨勾勒，造型準確而又極為傳神，樹石則用簡練的粗筆，整個畫面簡潔明快，靈秀之氣溢于楮墨，突出表現了畫中主人公高潔的精神氣質。王會汾（1704—1764），字蓀服，號晉川，江蘇無錫人。乾隆二年進士，殿試二甲御試一等一名，歷官吏部侍郎、大理寺卿，充英武殿經史館總裁，著有《梁溪詩抄》等。王會汾能文擅詩，為人溫醇謙謹，不露鋒鍔。清代文人杜詔給予高度評價，將其詩文風格與唐代韓愈相比擬。手卷的引首處為邵涵初所作篆書：“晉川先生遺像。”字體結構謹嚴，風格疏朗雅秀，款署：“道光戊申秋九月，門下晚學生邵涵初敬題。”邵涵初，字吟泉，江蘇無錫人。道光五年拔貢，官阜寧訓導，擢直隸南和知縣，以疾不赴歸無錫。與輯錫金縣志。書工大小古篆，見于《清朝書畫家筆錄》。閔鶚元的跋文字體為小楷，內容以七律詩的形式歌頌王會汾，行文較長，茲不錄。閔鶚元（？—1797），字少儀，號峙庭，浙江省湖州府歸安縣織里鎮晟舍人，清代名宦，歷官布政使、巡撫。馮光熊的跋文如下：“奉題少宰老師遺照二十四韻。碩德鍾吳會，梁溪道脈惇。百年悲馬鬃，一代仰龍門。學海源流正，詞壇作述尊。富歐爭快睹，籍湜駭先奔。偉抱推三省，清名達九閽。我師天下望多士日，邊掄吐握心無倦。搜羅意轉敦量材，慚杞梓叨選列。瑤琨浩瀚真難測，□□若可捫東山，曾命駕北海，每開罇憶扈三秋，狝恭陪七校屯興，桓峰屹屹武列漲，渾渾待渡同邛涉。賡詩入夜論集無遺未學（熊官農部時與公扈，蹕避暑山莊阻水喀喇河，屯唱和甚黟今俱在公遺集中）。家不拜私，恩官橐惟書帙官廚只菜根一從，梁木壞，無復大珠噴披卷，欽遺范循墻愧素，飱疑當風日美宛接笑言，溫往者從游盛，今無幾輩存荒莊休問歲老淚欲添痕，閱世成耆舊論交到子孫人亡，嗟逝水道在炳朝暾誰嗣，扶輪手難招宿草魂祇，余香一瓣，棐幾薦芳蓀。嘉禾受業門下士馮光熊謹識。”馮光熊（？—1801），字太占，浙江嘉興人，清朝大臣。乾隆十二年舉人，考授中書，充軍機章京，累擢戶部郎中。

英和題跋：“波分太液鑒光明，冉冉荷香隔水生。料得藤廳休沐暇，侍臣心跡本雙清。蓬山舊望有誰同，詠遍微涼殿閣風。此日陂塘閑意好，更吟暗綠寫酣紅。騎鯨縹緲隔云天，遺跡披尋一惘然。我是通門雀孔舊，典型惜不見前賢。二泉林影映朝暾，老輩風流百世存。莫愴烏衣門巷改，寶田珍重付文孫。敬題晉川年伯大人遺照。侄英和。”后鈐白文“英和私印”，朱文“別字煦齋”。英和（1771—1840），幼名石桐，字樹琴，一字定圃，號煦齋，索綽絡氏，滿洲正白旗人，隸內務府。其子奎照為道光帝時的尚書。英和為乾隆五十八年（1793）癸丑科二甲二十五名進士，官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顧光旭題跋：“我識王公自京邸，公時日糴太倉米，謂公著述如揚雄,公謂齷齪非吾衷。古人所貴三不朽，立身要自無茍容，彼揚雄者，附新莽亦奚，取乎長年，冷落長安中。我聞斯語，豁然悟，始知修道，修厥躬下士，乃徒逞辭藻，辭如太元道轉蒙。其后數年，數過我，謂我嗜好頗與前輩同。公仲子配我長女，兩小那復知窮通，停車隔巷喚春酌，入直傳經聽晚鐘，聲名山斗走四海，通懷門高人景從。勘災我奉使畿輔，還京啜茗圖春風。公為題詩自寫此（癸未春，余奉使還京華，君為寫春風啜茗圖，公見而嘉之，亦倩華寫此）。寫成，伏枕秋徂冬，逾年仙游丹旐返，可憐旅櫬扶兒童，三十年來忽如夢，破窗急雨收殘虹。展面復此見遺像，還如通潞停歸蓬。（公于甲申秋歸喪，余時奉使潞河）兩行衰柳灑別淚，萬事已逐秋云空。公昔秀出金芙蓉，太華拔地森鴻蒙。天邊日出蓮花峰，人間月落鵑啼紅。青青玉筍一枝折，嚴霜半夜摧蘭叢。（歲乙巳，余婿相英殤于粵東，己酉秋，余外甥垚年十六殤）秋之為氣日搖落，公寧在天無怨恫。公其在天無怨恫，堯舜在上思夔龍。庭前玉樹枝蔥蔥（謂公諸孫，余外甥森），會看保世且滋大女蘿裊裊，依寒松白榆歷歷，扶青節遨游應遍。蓬萊宮題遺照聊，報公子孫所患非貧窮。癸丑立夏日雨窗敬題晉川先生遺照。顧光旭稿。”顧光旭（1731—1797），字華陽，號晴沙，又號響泉，江蘇無錫人，顧可久后裔。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官至甘肅甘涼道、署四川按察司使。工書法，與王文治、劉墉、孔東山、梁同書、周稚圭相頡頏。求書必索潤筆，亦甚廉。著有《響泉集》《梁溪詩抄》。秦瀛題跋：“鄉先進晉川先生以文章學問名于時，立朝尤以清節著。近數十年來，吾鄉第一流人也。曾佐吏兵二部，降為大廷尉，以沒未競其志，士論惜之。先生沒時，余年二十余歲，未得一見，拜瞻遺像，有余慕焉。嘉慶十七年八月望日后學，秦瀛。”秦瀛（1743—1821），字凌滄，一字小峴，號遂庵，江蘇無錫人，清朝大臣。他以詩古文名當世，工行、楷書。最后一段為周興岱題跋：“昔日先生官太史，與先大夫同丁巳。一時蓬島會群仙，屈指流光六十年。六十年中事歷歷，文章政事人能說。王儉生前座上賓，西州重過真愁絕。走昔隨傳東華春，曾見先生佐棘辰。丹青貌得須昔古，前輩風流當可親。補題晉川年伯大人遺照。年侄周興岱。”周興岱（1744—1809），字冠三，號東坪，今重慶涪陵人，清朝官吏，周煌次子，清代胡傳淮主編《張問陶研究文集》大詩人張船山岳父。乾隆三十六年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累遷侍講學士。超授內閣學士。擢侍郎，歷禮、吏、戶諸部。命在南書房行走。

清 華冠 晉川先生遺像 局部

邵涵初的題識當是華冠歿后而作，其余如閔鶚元、馮光熊、顧光旭、秦瀛等人，多為無錫名士，而英和則為清乾隆朝重臣，這些題識反映出華冠交游的另一個群體，即文人學士。而《秋林待月圖》則反映出華冠交游的清朝宗室群體，此二圖以圖像為核心，和著諸多清朝宗室、文人學士以及官僚貴族等的題識，顯示了無錫籍畫家華冠在乾隆時期（1735—1795）活躍于朝堂的史實。華冠在京的交游向無文獻記載，這兩幅繪畫某種程度上以圖像的形式提供了華冠在京交游的一些概況，堪為“圖像證史”的一個案例。

注釋：

1俞劍華《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1110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0年。

2馮金伯（1738—1797年后），清代書畫家、畫學史論家，字冶堂，一作冶亭，號南岑、墨香居士，上海人。

3楊峴（1819—1896），浙江湖州人，清朝書法家、金石學家、詩人。

4蔣寶齡（1781—1840），詩人，字子延、霞竹，號琴東逸史，今江蘇常熟人，清代畫家，后寓上海，工詩善畫。

5馮金伯《墨香居畫識》，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十冊，73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

6楊峴《遲鴻軒所見書畫錄》，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二冊，6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

7蔣寶齡《墨林今話》，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二冊，98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