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在今
1938年,兩個“特訓班”在陜西同期秘密開業:陜南漢中郊外陳家營子,一個大宅院門口站著持槍衛兵;陜北延安郊外七里鋪,山溝里來了一伙青年人……不約而同,國共兩黨都在秘密舉辦特別訓練班,培訓情報偵察人員。而且,兩個特訓班的學員都是知識青年。
特務,常常選自軍人或警察,這時候為何重視“知青”呢?
漢中有個“死間班”
成立于1938年的“中統”和“軍統”,是橫行華夏、人人側目的特務組織。“軍統”辦了大批特訓班,先后畢業學生近兩萬人,有些分配到淪陷區做抗日諜報工作,有些分配到國統區以警務等公開身份掩護做特務工作,有的留在“軍統”本部工作,最危險的是派到共產黨根據地潛伏,圈內稱為“死間”。
怎么打入延安,一直是國民黨特務訓練班的主要課題。戴笠指示,凡是去過延安的特務,都要撰寫一份“怎么打入邊區”的文字材料,寫清楚自己去的經過、注意事項和打入辦法。“軍統”的基本特務之中,去過延安的有秦某、賴國民、沈之岳等人。沈之岳先后去過兩三次,還在抗大加入了共產黨,在“軍統”中大為走紅。
“軍統”西北區派往延安的特務大多是蘭州訓練班的學員。蘭訓班前后培訓5期畢業學員,培訓目的就是打入陜甘寧邊區。這些特務進入邊區并不很難,但是電臺帶不進去,發展組織和搞破壞活動就更難。榆林站的學員打入延安之后都被捕獲,而且公開送回國統區,弄得戴笠十分尷尬。戴笠不知,蘭訓班難以成功還有一個關鍵因素:共產黨“邊保”派出的毛培春早已打入蘭訓班成為內線,那些同學早就被揭發了。
逃出延安的張國燾,在重慶向戴笠提出一個建議:共產黨正在大力招收知識分子,國民黨打入就應從培訓青年學生入手。于是,“軍統”開始重視吸收青年學生加入特訓班。直到有了漢訓班,“軍統”才真正打進了陜甘寧邊區。
早在1938年4月“軍統”剛剛升格時,戴笠就指示上海區行動組長程慕頤,搞一個專門對付共產黨根據地的“特別偵察組”。程慕頤一向做對共工作,曾打入一個江蘇地委組織,這次接受重大任務,在溫州老家辦了一個特訓班,1939年9月遷到邊區附近的漢中,圈內代稱“漢訓班”。漢訓班是“死間”培訓班,干部配備相當強。班主任由戴笠兼任,實際事務由化名程益的程慕頤副主任負責。政治教官朱增福 (朱國才) 曾在1938年6月打入延安,主講“中共問題”。特技教官杜長城是綏遠人,先后在蘭訓班第一期和漢訓班第一期受訓,后來成為“軍統”的爆破專家,1948年任特技總隊少將總隊長,負責南京、上海、重慶等大城市撤退時的破壞,曾經指揮炸毀廣州海珠橋。
在“軍統”系統,漢訓班不像臨澧特訓班、蘭州特訓班那樣出名,但是打入邊區卻最成功。得知邊保注重審查外來人員,程慕頤招收學員就特別注意選擇陜甘寧邊區當地的知識青年。漢訓班招收平涼、榆林等幾個中學的學生,培訓后放回老家,以本地進步青年身份投考延安的學校,而后通過組織分配進入中共組織。
戴笠十分器重漢訓班,1940年秋專程從重慶趕到漢中,為漢訓班訓話。戴笠鼓勵:“漢訓班的學員都是特殊人才,都要作出特殊貢獻!”“將來要出國家的財政部長、交通部長、內政部長和外交部長!”戴笠交給漢訓班學員任務:“要從共產黨手中拉回群眾,從日本人手中拉回漢奸。”
孫子兵法《用間篇》將間諜分為五類:生間、死間、因間、內間、反間,其中“死間”最兇險——情報拿回,間諜死去。漢訓班的課程注重爆破、刺殺、下毒等行動手段,每一個潛伏特務都準備生死相拼。對付共產黨,“軍統”居然在培養死士。那么,共產黨培訓的是什么樣的人呢?
窯洞里的“黃埔軍校”
延安有馬列學院,有軍政大學,有中央黨校,卻沒有一所情報保衛大學。培訓情報保衛干部,還得靠辦班。創建特科時,周恩來于1928年春在上海辦班,親自培訓學員20多天。中央蘇區創立國家保衛局,干部也來自訓練班。西北保衛局改組伊始,周興局長也主辦過訓練班。
1938年2月,中央敵區工作委員會的第一期訓練班在延安開學,此后一共辦了9期。軍隊系統也在辦班。中央軍委二局的諜報訓練班,由局長曾希圣主持編寫教材 《諜報勤務》,毛澤東題詞“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軍隊班的學員畢業后分配到各系統,成為組建軍事情報機構的骨干。
1938年6月,陜甘寧邊區保安處(“邊保”)在延安城外的七里鋪開辦第一期情報偵察干部訓練班,而后又連續舉辦7期,培訓大批情報偵察干部。由此,人們戲稱七里鋪是培訓共產黨情報保衛人員的“黃埔軍校”。把七里鋪稱為“黃埔”,這口氣也許大了。中共情報保衛部門辦訓練班可不是七里鋪一家,上面有中央和軍委的訓練班,旁邊有邊保的三十里鋪訓練班。
這“黃埔”雖然是一句笑談,卻也有些道理—— 七里鋪出干部。1992年國家安全部組織了一次聚會,尚且在世的七里鋪一期學員到會的就有16位高級干部:前云南省委常務書記李啟明,前司法部長鄒瑜,前上海市公安局局長艾丁,作家柯藍、鄧濤、晏家華、汪琦……
當時的邊區,情報保衛干部缺口很大,有文化的干部缺口更大。雖然都是情報偵察訓練班,七里鋪的學員都是知識分子干部,三十里鋪都是陜北本地干部。七里鋪這些知識分子干部一畢業就受到重用,建國后又撒往全國各地,大都成為司局級、省部級以上干部,所以七里鋪的名聲就大起來了。
七里鋪訓練班第一期36名學生,在山溝里同吃同住同學習同勞動,一天24小時都在一起。學員們被告知,不準與外面聯系,不要互相打聽來歷,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學員都是抗戰爆發前后入黨的20歲左右的青年人,大學生浦瓊英的父親是云南火腿大王,中學生呂璜來自四川學校,解衡是東北流亡學生……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其中包括大戶人家的子女,千里迢迢來到生活艱苦的陜北,在黃土窯洞里聚會。這些學員夠特殊,若在以前,這種條件是不能做保衛干部的。可現在,黨的工作需要知識分子,需要社會關系多。二期學員也有幾個出身地主官僚家庭。畢業后派往敵后的學員,要有當地的社會關系作為掩護,這樣,出身“高”反而成了有利條件。
授課人個個鼎鼎大名。中央政治局委員陳云講授革命氣節,李富春、孔原、徐特立、高自立、鄧杰等人都在白區搞過地下工作,有的曾經被捕經受酷刑的考驗。訓練班沒有正規教材,但結合實例的講解相當實用。中社部部長康生講授革命陣營內部的反托派斗爭,中社部副部長潘漢年介紹日本情報機構,李克農講解非法和合法兩種條件下開展秘密工作的不同方式,劉鼎演示化裝技巧。最有意思的是實習,七里鋪一個學員實習諜報,化裝成賣菜小販,三十里鋪的學員實習抓特務,一看這人就不像。于是,三十里鋪學員抓了七里鋪學員,一直鬧到上級保衛機關才弄清都是自己人。
“女知青”卓琳
“黃埔一期”之所以出名,還因為有8個女學員。延安本是偏遠小城,大批革命干部的到來,迅速改變人口構成,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竟達18:1。新來的知識青年中有不少女性,但人家未必看上老干部。延安流行一個段子:有個女知識青年與老干部談戀愛,晚上散步,女青年說: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老干部說:好看什么?銅洗臉盆子!薛明、李寧等中央黨校的女學員曾經約定:不嫁老干部!不過,薛明后來還是被老干部賀龍追到了。
鄧小平的第一位妻子在白區斗爭中犧牲,第二位妻子在蘇區離婚。時任八路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的鄧小平沒有老婆,還是老戰友鄧發幫忙。保安處訓練班的8位女生個個政治可靠,品貌端正。鄧小平同保衛系統很熟,1928年在上海同周恩來住一個房間,制定中共最早的保密規定,還被特科救了一命。長征期間行軍艱苦,一匹馬有時就能決定一個干部的生存。因為是“毛派頭子”而挨整的鄧小平,在總政當巡視員,乘馬摔死了沒法補充,全靠步行,腳都走腫了。一直暗中關心鄧小平的毛澤東看到了,悄悄布置中央縱隊的特派員肖赤給鄧小平找匹好馬。
邊保處長周興熱心幫忙,陪鄧小平悄悄到訓練班看了兩次,鄧小平相中了浦瓊英。浦瓊英是這個班文化程度最高的大學生,父親是云南的火腿大王,姐妹三人一起來到延安,都在保安處工作。姐姐浦石英的丈夫羅紹華告訴邊保干部秦平,浦瓊英尚無戀愛對象。秦平趕緊向周興匯報。沒幾天,鄧小平又來了一趟。過不久,周興找浦瓊英談話,把浦瓊英調去中央社會部工作。
浦瓊英就是卓琳。對于這段婚姻,卓琳在一篇回憶周興的文章中提道:“作為一名公安戰線的新兵,對于部門的最高領導,我們只知其人而并不相識。記得有一天,周興同志找我談話。我報告后進去,第一次見到久仰盛名的領導。一眼窯洞中,簡樸的辦公用具,簡樸的衣著,一切都是延安那種既熟悉又普通的風格。周興同志問了我的情況,告訴我要調我到保衛部門工作。談話簡練、明確而親切。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周興同志,當時,我并不知道,他的這次談話和對我的調動,對我未來的生活竟然會產生那么大的影響。到了黨中央的保衛部門后,我認識了小平同志,并最后與他結成終生伴侶。可以說,在眾多熱情關心小平同志的人中,周興同志也是一位積極分子。”
卓琳與鄧小平定情后,在延安城里請了一次客,出席的都是卓琳的訓練班同學和檢查站同事,吃飯地點是新市場的一個小飯館,主菜是陜西地方風味,將面粉、豬油、雞蛋,白糖打在一起,吃起來甜軟滑膩,既不沾碗也不沾筷還不沾牙,俗稱“三不沾”。鄧小平與卓琳的婚禮在女方的工作駐地舉行,共同舉辦婚禮的另一對孔原和許明都是中社部同事,許明還是七里鋪一期卓琳的同學。卓琳從此伴隨鄧小平一生。女兒毛毛寫道,鄧小平躲過“文革”沖擊的法寶就是和家人在一起。
保安處訓練班的女生人才出眾,不止鄧小平到這里擇偶,作家劉白羽、周立波,保衛干部孔原、汪金祥、譚政文都從中找到終生伴侶。
“打暗仗”
國民黨大干快上,共產黨怎么辦?1939年2月18日,中共中央書記處作出 《關于成立社會部的決定》,中央社會部負責領導全黨各根據地和敵區的保衛工作和情報工作。從此,黨中央的情報保衛機關是中社部;軍隊的情報機關是軍委二局,保衛機關是總政鋤奸部;政府系統,那就是邊保了。
中社部是個精干的指揮機構,邊保是實施部門、實力派。保安處不僅是公安機關,還兼有檢察機關的職能。保安處下轄各縣的保安科;保安科下屬的保安隊是縣政府的唯一武裝力量;保安科管理的看守所,又是縣級的監獄。陜甘寧邊區轄有5專區、22縣、1市,到處都有保安力量。別的地方都稱保安分處,唯有延安稱為“公安局”,圈內稱天下第一局。
年輕的邊保干部,遇到空前復雜的特務破壞。在共產黨的詞典中,“明仗”是“軍事斗爭”,“暗仗”是“隱蔽斗爭”。“暗的敵人”來自兩方面:日本帝國主義的特務,反共分子的特務。“日本帝國主義的特務”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日寇直接奸細”。從1939年至1941年,延安保衛機關共破獲73件。太原日本特務機關訓練的高子文,以3000元特別費,專程到延安謀刺毛澤東、周恩來。山西日本特務機關訓練小勤務李永茂,派到邊區偷文件、偷密碼、放毒。抗大和陜公還發現日本培訓的夫妻間諜。第二種是“日寇間接的組織”。1937年至1938年,邊區內外有百余股土匪,李青伍股在勞山伏擊周恩來,陳猴子股在黃河邊要打通山西路線迎接日軍,綏德、關中還有哥老會組織“黑軍政府”。“暗的敵人”第二方面是“反共分子的特務”。這“反共分子”的限制詞,實際是照顧國共合作,其真實內容,就是“國民黨的特務”,保衛圈內簡稱“國特”是也。
無論“日探”還是“國特”,對外統統納入“鋤奸”范圍。凡是針對共產黨針對邊區的特務行為,都是資助日本侵華的奸細,都屬非法,都應鏟鋤。“反特”“反間”,也許還有黨派之爭的色彩,“鋤奸”卻是民族大義,名正言順。以“鋤奸”代稱抗日時期的反間諜工作,可見此時中共反間諜策略的轉變。
三八式干部
中共中央決定大力吸收知識分子,大量知識分子從全國各地奔來延安。延安成了中國西北的文化中心,原來只有一所師范學校,如今有了馬列學院、中央黨校、邊區黨校、軍事學院、抗日軍政大學、陜北公學、魯迅藝術學院、延安女子大學等60多所學校。加上原有的黨中央直屬機關、八路軍總部直屬機關、西北局所屬機關單位、陜甘寧邊區政府各廳局,共有機關單位200多個。古老的延安城迎來了眾多新居民,很快從1萬多人膨脹到6萬多人。
各地知識青年紛紛來奔,給延安干部隊伍增添了新鮮血液。這一批干部,延安人稱“三八式”。了解中共歷史的都知道,中共有這樣一批干部,他們大多在1938年前后的抗戰初期參加革命,大多是知識分子成分。中共干部論資歷,一般按革命階段分期,第一批是1921年至1923年的建黨干部;第二批是1924年至1927年國共合作時期的大革命干部;第三批是1927年“四一二”事變至1937年七七事變的紅軍干部;第四批是抗日干部,最有名的稱號就是“三八式”。
“三八式”的得名,確實和抗戰相關。日軍有一種步槍,子彈能夠射穿八桶水。八路軍戰士對這種戰利品愛之如寶,以其定型年份明治三十八年,稱為“三八大蓋”。三八式步槍厲害,三八式干部更厲害。建黨干部和大革命干部素質雖高,人數卻少;紅軍干部階級立場堅定,但文化水平偏低;三八式干部則數量大、文化高,恰恰彌補前兩者的缺欠。1938年參加革命20來歲,1949年建國30來歲,三八式干部與紅軍干部兩股力量密切協同,成為中國革命和建設的骨干隊伍。
中共向來重視情報保衛系統的干部配備,特殊機構要求政治上絕對可靠。高層領導送蘇聯培訓,骨干成員強調工人成分。國家政治保衛局局長鄧發是海員出身,邊區保安處處長周興是手工業工人出身。可是,組織成分純而又純,并沒有保證不出顧順章那樣的叛徒。經歷挫折的中共更會用人,延安新配備的保衛干部來源多方:既有一批經歷過長征的老干部,又重視培訓陜北當地農民干部;既有許多來自紅區的工農干部,又充實來自白區的地下黨干部,還特別注意吸收外來知識分子。
中央決定“大量吸收知識分子”,情報保衛系統積極行動,從延安各學校的學員中優中選優。這些訓練班的學員,往往比他們的上級文化高,許多還比老干部升遷快。提拔最快的外來知識分子是鄒優瑜 (鄒瑜),這個廣西學生當保安處的秘書科長時才18歲。郝蘇也屬于外來知識分子,1939年2月參加七里鋪訓練班的時候,陳昌奉這樣的長征紅軍干部已經是警察隊指導員。7年之后,郝蘇任延安市公安局長,陳昌奉還是一個派出所長。
國共兩黨都重視吸收知識青年,但用人方針又有不同。執掌全國政權的國民黨,“軍統”主要干部多是浙江人,蔣介石和戴笠的老鄉。為了打入延安而設立的漢中特訓班,學員都來自一地——中共領導的陜甘寧邊區。陜甘寧邊區保安處的特訓班,學員卻來自全國各地。外來干部來自全國各地,南到兩廣,北到東北,東到海隅,到處都有人來,這就立即改變中共早期干部集中于幾個省份的格局,便于向各地開展工作。
漢中班、七里鋪班,國共兩黨的特訓班都在培養知識青年,可是結果大相徑庭。漢中班鼓動學員現在當死間、將來升官,可是這個班的學員沒有一個當上戴笠說的部長。其中不少人潛入延安后主動自首,成為共產黨的保衛干部。七里鋪班教育學員為革命犧牲,這些從延安窯洞走出的年輕學員,后來做出杰出的戰績,成為中央調查部長、國家安全部長、公安部長、總政保衛部長,組成中國情報保衛戰線的頂尖領導層。
秘密戰線的國共相爭,共產黨向來在品質和意志上超過對手,但是,文化程度和社會經驗偏低。當時的知識青年,大多出自社會的中上層。共產黨的情報保衛部門有了這批知識青年,國民黨在人才方面一點兒優勢也沒有了,而共產黨方面則是如虎添翼。
得人心者得天下,得知識青年者得人才。能夠重視人才,團結人才,看來也是中共情報、保衛工作能夠戰勝對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選自《同舟共進》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