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
摘要:鄉土記憶是鄉土作家獨特的創作資源,同時也是他們在寫作中必須予以突破的局限。作家彭家河將鄉村記憶整合到城市記憶中,用反身性的歷史眼光去審視個體自我的延續與發展,并將之與極盛現代性下本土化向脫域現象發展的現實結合起來,由個體的自我回顧與追尋,走向對存在性問題的探詢與思考。他的《瓦下聽風》以充分的知識分子自覺,以審美和反思的眼光完成了對個體生活經驗的超越,跳出對個人和群體記憶的單純抒寫,并輔以奇妙的思考和將細微之處寫得深透動人的扎實文字功力,上述種種賦予彭家河的鄉土散文很強的內容張力,同時也使他在作品中完成了鄉土作家的自我身份突圍。
關鍵詞:鄉土文學;身份突圍;彭家河;瓦下聽風
草木故園、麥子的流年、遠去的鄉村……彭家河在散文集《瓦下聽風》中,站在過去與現在接壤之處,用農具、鐵銹、麥子、米、草、失蹤者、捕風者、妄想者等一系列看似陌生的意象,娓娓道來,勾起每個人心底共有的情緒,那是后傳統時代整個社會的鄉愁。懷舊的話題在今天本身也已經舊了,且在高歌猛進的技術狂流中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在表面的陳舊與感傷之下,時代更迭過程中的情緒轉換始終有待完成,快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們的自我總是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在失去牢固自我的惶然之中,已被定格在時代洪流中的泛黃舊日,便有著格外的溫情與暖意。作為一種情緒,懷舊賴以產生的載體是回憶。雖然回憶總是主體性的,但正如安格拉·開普勒所言“任何個人回憶都超出了純私人回憶的范圍”①,個體的回憶是時代和社會的縮影,所以回憶的內容盡管是具體而私人的,但喚起的內在情感卻可以是共通的。
現代性發展的過程同時也是自然逐步被社會化的過程,“自然終結了”。從鄉村走出來的彭家河,既目睹了城鄉差別,也見證了鄉村城市化進程,從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同時感知時代變化的他,有著比城里出生的人更強烈和直接的體驗。盡管這種體驗對于大部分城里人來說是遙遠而陌生的,但彭家河借助于富有張力與細節的文字,從原本屬于相對少數人的鄉村記憶寫起,寫出了一個時代的鄉愁,喚起普遍的共鳴。傷感的情緒表層之下,是彭家河用細膩的文筆與哲理的思考,與時間展開的反身性對話,他站在連接過去與現在的記憶之橋上,回顧反思,重提在極盛現代性中被以制度性方式壓抑著的存在性問題,并努力探求答案,在尋求個人層面的自我統一性的同時,他完成了鄉土作家的身份突圍,也回應了時代賦予作家的任務,將個體經驗與時代記憶結合起來,用自己的探尋帶動著讀者一起去探問著個體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一 跳出“人情”,寫“物情”、動“世情”
《瓦下聽風》雖然是基于個人經歷的書寫,但難得的是作者很好地把握了個人情緒抒發的分寸。散文往往以情感人,在很多散文中,“情感”成分占到了很大比重,有時候作者把握得不好,甚至會情勝于文,給人浮泛之感。彭家河的散文中也有“情”,卻不僅僅是“人情”,而且善于把個體化的私人情感轉換為“物情”,上升到“世情”,不糾結于個人化的情緒而是將其自然過渡到共通的情懷,他把個人心底的疑慮與感傷揉碎,融進筆底事物中,寫事物、寫鄉村生活記憶、寫在時代轉換過程中我們心中的惶惑與茫然,因此雖然所寫之物多為舊時鄉村物事,但卻能引起讀者們的共鳴。
依托于互聯網和數字出版技術帶來的便捷,今天的文學寫作已經由個人化寫作發展出私人化寫作。當代文學的主觀色彩總體上越來越濃厚,微信、微博等自媒體上充斥著大量抒發個人情緒的文字,甚至一些頗有市場的小說,一旦將里面囈語式的抒情文字去掉,剩下的故事本身便殘破而單薄。在太多沉迷于自憐、自傷的自我表達令人發膩之際,彭家河以極為沉靜的筆觸,認真而細致地描寫猩紅慘綠的銹、灰白細碎的米……于瑣屑細微之處,縱橫捭闔,寫物論世,頗令人耳目一新。
彭家河筆下所寫之物,多是鄉村農家之物,麥子、農具、鐵銹、碓窩、石碾……這些事物的意象本身在時間上是屬于鄉村的,代表著過去的、舊的,在內容上卻又是很多人不熟悉的,因而雖然是新鮮的,卻也可能因為心理上的疏離感而難以激起讀者進一步閱讀的興趣。然而,憑著對世對物的深情凝望與天馬行空的聯想力,彭家河從這些看似缺乏吸引力的陌生事物說起,出人意料地展開,讓人跟隨他的思想作一次奇妙的旅行,從陌生的他者開始,最后回歸自己的心靈。
他寫銹,“那些專門用來打谷的手搖打谷機、專門打麥的脫粒機,則要整整閑置一個對年,這漫長的一年,足夠它們在梅雨季節染上銹病,讓那些從濕氣中生長出來的紅銹綠銹爬上鐵的皮膚,噬咬鐵的筋骨。在沒有農事的季節,農具的鐵都在悄然無聲的與銹戰斗?!保ā朵P》)透過農具身上的鐵銹,他看到農具的閑置,看到農事的衰頹,從農具鋒刃的銹蝕,嘆息農耕時代的式微。
他寫碾與磨,“在碾滾和磨扇上,都有一個粗實的木架,牢牢固定在石碾滾和磨扇上,一端插入根木桿,用繩子拴在牛肩的木枷上。只要吆喝一聲走,蒙著蒙眼殼的牛們便自覺地一圈一圈像鐘一樣,拖動著秒針一樣的木棒和沉重的碾子或者磨盤轉動,碾滾或磨盤下的谷子麥子轉眼變得粉碎。現在想來,鄉下的生命就是這樣在歲月一輪一輪的重壓下變成了塵埃?!保ā度痉款^(組章)》)碾滾與磨盤周而復始地沉默轉動,磨碎的不光是農作物,還有時間與歲月。從而,銹、農具、碾與磨這些鄉村事物,觸動的便不是只屬于農耕時代的感傷,更折射出技術時代人類普遍的心靈問題:當技術發展突破了空間的界限,改變了我們身處空間的結構,一方面我們越來越難以靠自身的直接經驗去把握生活與社會,獲得有根有據的認識,另一方面,世界日益成為一個整體,我們無法切實感知到的遠方發生的事情,卻可能切實地對我們的生活產生影響。人因此而多少感覺到茫然無措,喪失了內心的穩定感,于是才有了對鄉村故土、對過往的追憶與懷想。
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徹底技術化的世界。技術改變的不只是我們存在的方式,也改變著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人類個體生來皆是尚未完成的狀態,人的本質是在存在中生成的。由于人始終處在一種有待完成的過程中,所以會本能地尋求秩序與穩定。這種秩序與穩定便是在過去的千百年間積累起來的文化、制度、習俗等。而近代世界技術日新月異,新的秩序尚未形成,便已成為過去,曾經帶給我們穩定感的制度、文化、習俗、傳統,努力地想要跟上技術飛速發展的步伐,從而原本清晰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流動不居。身處其中的人們,感受到這種靈魂流離失所的痛苦,便轉向內心經驗去探求穩定。“當圍繞著個體的種種制度正處于一種變化的過程之中或者被拆除,卻把他留在真空之中照顧他自己的時候,他就只好靠以自我為中心來合理地行動了?!雹?/p>
近代社會的非制度化消減了社會秩序的客體性,人的主體性增強了,心理上的穩定性卻降低了。當外在經驗的范圍越來越廣闊,越來越間接,從而喪失了現實感的時候,人們唯一能夠仰仗的只有自我。但自我本身并不是固定的,它是通過反身性思考形成的個體統一與連貫性,是流動的也是建構的。“自我并不具有客觀的延伸和毫無疑問的連續性。但是它可以從某個當下點出發,作為后顧的或前瞻的意識來延展自己。借助于意識可以獲得生命的過去階段,并把它整合到自我之中。被洛克稱為‘意識的東西實際上是記憶的一種功能;是在時間之內的整合力,是自我控制、自我組織和自我建構的機構。”③安東尼·吉登斯說過,“‘與時間展開對話恰是自我實現的基礎,這是因為在任何給定時刻,它都是使生命趨于圓滿的必要條件?!雹芩械淖晕覍ふ?,都離不開對過去的回顧與反思。
過去是歷史,承載著我們成為如今所是的過程,過往也就成長為我們的根,是存在性問題意義的來源,并且因為已然完成而具有一種類似于質的穩定性,這種質的穩定會帶來人內心的秩序感,進而影響到人的安全感。而未來本身尚未完成,意味著變數的存在,既代表著機遇,也預示著風險。當人在未來的多種可能中承擔風險作出選擇時候,他既依靠從過去獲得的意義,也依靠現時的在場經驗。但傳統在全球化的浪潮與科技飛速前進的腳步中變形、遠去,人們不僅沒有過去的經驗可以借鑒,更必須面對生活世界比以前廣袤得多的現實?,F實情況是,人們可以依賴的經驗變少,而必須從中作為選擇的可能性卻成倍增加了。自由選擇意味著從各種可能性中選擇其一,更意味著舍棄其余所有可能性,這是一種冒險?,F在,這種風險比以前增加了,人們心底對舊時光的懷想,一定意義上其實是對穩定與安全的依戀。這樣的情緒,不因城鄉差別而有所分野,而是為所有人所共有。是以,彭家河的《瓦下聽風》盡管由只屬于少數人的陌生事物和個人的回憶開始,最終卻喚醒所有人心底共同的迷茫,由物情、我情而世情、人情,這樣自然而然地過渡與升華,離不開作者本人精妙的文字駕馭能力與敏銳的沉思。
二 哲學思考提升感性深度
寫作者的筆底流出兩樣東西:有形的文字符號,以及附著在這有形文字符號上的無形思想。雖然文字是思想的物質外殼,思想必須借助文字才能有效表達,但是假如離開了思想的凝聚,再精致的文字也只能是無意義的夢囈與呻吟。彭家河散文的另一大特點,在于他非常善于從細微物事中展開哲理性的沉思,從而使得文章在情與思之間找到了很好的平衡,所以他的文字與世與物具深情,于字于句得深意,文中雖有哲思,卻因有情而不至于淪為說教,句中雖有情懷,卻因有思而不至于泛濫。
最典型的是他寫《殼》,用很長的篇幅來描寫各種“殼”。鄉村里才有的谷殼、樹皮、野草、浮萍等表皮,是殼,它們是鄉村的物質外衣;“鄉村”作為一個詞語是殼,包覆和指代整個鄉村生活;不管是作為一種空間結構的“鄉村”還是作為一種社會結構的“鄉村”,它們都具有的界限的意義,或有形或無形,卻同樣地構成對人的拘限;憑著知識這雙隱形翅膀,沖破鄉村之殼,飛到城市的廣闊天空,卻又得努力打拼,只為擁有一間自己的蝸牛殼;“殼牌”作為特定的品牌,名稱里有“殼”,代表的卻是工業文明對鄉村之殼的入侵;在城市里,賃屋而居,四處飄蕩的農民工是無殼的蝸牛,“殼”既是指他們肉身的安放之地、遮風蔽雨之所,也指他們在石屎森林里無處寄托的歸屬感;在工業時代,“殼”還意味著人們失去的心靈之殼,那使我們心底的柔軟與敏感不至于荒蕪粗礪的秩序感與穩定感。殼是內在之所以憑附的物質外衣,也是抵御侵害的堅硬鎧甲。殼可以是人們棲居之地,充斥著各種人情世故、鄰里溫情,殼也可以是空洞蒼白、一片虛無。殼既可以提供給我們安全感,同時也會束縛我們飛翔的羽翼。
從提供安全感的保護層、避風港,到人在被異化成為單向度的人之后心靈上麻木的硬痂,從追逐物質與財富過程中被忽略的心靈的防彈衣,到農民工進城后凋蔽的鄉村空殼……彭家河像一位語言的外科醫生,憑著對文字的精微理解,用手術刀一樣的筆,游走在詞語豐富的意義層之間,將“殼”這個詞所具有的豐富、異質甚至彼此沖突的含義,一層層分解給讀者看,引導讀者去體味“殼”的豐富意味以及自身與“殼”之間的復雜關聯。
不單單是“殼”,銹也是如此。銹本是人們厭惡而必欲去之的瑣屑物事,他卻從農村里農具上恣意漫延的銹,聯想到城市也是一種無形的銹,鐵銹磨蝕的是農具的鋒刃,城市之銹則隱秘地將鄉村穿透。肉眼看不見的銹跡悄然侵蝕鐵器的緩慢過程,在彭家河筆下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而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最堅硬的鐵、最鋒利的刃,淪為最先潰敗的防線。工業時代的生產活動,因為生產者與產品的分離,被思想家們稱作異化,在德國哲學家阿諾德·蓋倫眼中,工業時代意味著傳統社會穩定性的喪失,但在棄農務工的農民們看來,這異化的勞動卻有著不受天時影響,每一分付出的回報都看得見、可量化的清晰與穩定。堅硬與脆弱、動蕩與穩定……那些矛盾對立的特質,被彭家河用自己獨到的思考串在一起,就那樣彼此映襯著,呈現在我們面前,讓讀者在驚異的同時,也陷入同樣的思索中。
這樣的文字在《瓦下聽風》中還有很多。在《亮》中,從亮到電,彭家河寫出的不僅是照明技術的變革,更引人思索人類從依靠自然節奏生活到依靠機械節奏生活這一轉變背后蘊藏的深義。電燈的問世帶來的不僅是照明方式的變化,更改變了我們的時間尺度。以前我們按照天體運動的規律安排時間,現在我們按照時鐘的機械尺度來安排時間。以前我們白天靠天光,夜晚靠亮,而現在,我們白天夜晚都開著電燈,日與夜的分野不再由光線的明暗、天然與人工來決定,區別僅僅在于鐘表指針指示的數字。鐘表和電燈一樣,都代表著機械時代,代表著我們從農業社會到后農業社會的轉變。技術并不是中性的和工具化的,自身具有遮蔽性的它,在我們不知不覺的狀態下對我們的生活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學者專家從理論的角度對這種影響進行探究分析,彭家河則用感性的生花之筆,將這種深邃的思考轉化為感性的沉吟。
在《瓦下聽風》中,你常常可以遇到成對出現、彼此矛盾的意象,它們原本是對立沖突的,卻被彭家河的文字融洽地聚合到一起,新與舊、光與陰、草木興旺背后的人丁零落,繁盛枝葉訴說的落寞荒涼……原本各執一端的力如今被文字編織成水乳交融的整體,先前的沖突成了張力,便顯示出奇妙的豐富與質感來。比如他寫米,把米的不可或缺與千篇一律放到一起,從一粒米上看到滄海一粟,看到人的渺小與平凡,在技術樂觀主義泛濫盛行的時代,這樣的謙卑自省,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
除了對技術壟斷時代的詰問與反思,彭家河的散文里還有著對人類存在的本源性追問。在《妄想者》里,他跳出外在時間和思考的現時性,在意識內在時間里,去凝視歲月流逝即自然時間中的自己,追問人生的不同可能性。“這些,只能設想,在各種可能被一一否定后,我才清楚的覺得,這幾十年,生活得其實是多么偶然,換另一種生活的時候隨時可遇,然而卻又偏偏選擇了目前這種方式。”哲學家趙汀陽曾經說過,“如果沒有內在時間,人就失去主體性,就只是與萬物無異的自然存在。內在時間永為現時,因此超越了流失。意識以現時為原點和出發地,讓意向性雙向地投向過去和未來,在過去和未來里形成任意遠近的意向落點,就是說,意向性可以任意安排事件的顯現順序?!雹菟裕徽撌菍θ松赡苄缘南蚯白穯枺€是對事實意義的向后回顧,彭家河的散文里始終體現出的是人之為人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首先表現為一種探究的態度,他不僅僅是存在著,更在追問何以如此存在,探究應該如何存在。
在阿甘本眼中,“真正的當代人,真正屬于時代的人,正是與時代格格不入而又不去自身調整以便適應時代要求的人。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不合潮流的人,可是正因為與時代脫節或不合時宜,他們比其他人更能感知和理解所在的時代。”⑥彭家河正是這樣一位“真正屬于時代的人”,他不僅生活在這個時代,更試圖去弄明白這個時代。正因如此,彭家河的散文盡管抒寫的人與事再具體不過,卻不流于細碎與單薄,文字中雖然沒有宏大敘事和華麗修辭,卻自有一種深意引人思索。他寫的是自身經歷,卻超越了原生態、自在性的生存體驗,雖然受益于自己由鄉村而城市、由農家少年而城市作家的在場生活經驗,卻沒有被束縛于此,而是不斷有意識地作出超越自我身份的突圍,把對鄉村的凝望與離鄉入城的惶然,引向了對時代鄉愁的抒寫與回應。
三 身份突圍的理性自覺帶來內在張力
《瓦下聽風》字里行間有一種靜氣,頗有引人從快節奏的都市生活中暫時抽離,時光之流放緩腳步之感。造成這種奇妙感覺的,是彭家河細膩而沉靜的描寫。表面上看,這是得益于作者對物的深情凝望,但在這深情凝望的背后,卻暗含著彭家河在完成從農家子而文化人的現實身份轉變后,進一步在心理上實現了身份突圍的理性自覺。
兒時農村生活的經驗成為彭家河獨特的創作資源,但專業作家的身份自覺卻使他不甘于僅僅靠經驗的獨特性去寫作,還要運用深刻的思考與敏銳的感知,一方面用文人的審美才具去對農村體驗進行包裝,另一方面又超越了個體記憶的局限,以歷史文化的思考和作家的人文素養,去拓展內容的表現力。
作為一名作家,彭家河文字的細膩首先得益于他的文字功底。他的文字有時候像影片中的慢鏡頭特寫,把一個非常小的動作場景,以極慢的速度和高清晰度的畫面展現給你看,同時將動作本身發出的細微的聲音放大給你聽。在他的文字里,常??吹降氖菍π『吐姆糯?。從鄉村里走出來的作家很多,鄉村經驗成為他們人生的滋養,也成為他們創作靈感的來源。然而對鄉村經驗的回憶如果僅僅停留于個體經驗的復寫,就很超越個人和群體記憶的展現,容易把藝術降格為體驗,從而缺乏現實深度與感染力,從而使得原本是優勢的鄉村經歷,反而成為一種枷鎖和束縛。
曾經是鄉間農家子,現在是城中文化人,在將個體生命的這兩個階段統一起來的同時,彭家河也完成了身份的突圍與自我的建構?!白晕业慕嬍且粋€持續地、有生產性地對過去的經驗和未來的可能性進行自我整合的結果?!雹呷绻A粼谶^去的鄉村記憶里,就無法在城市的現實中自如地生活,但他也無法與過往的經驗徹底切割,那樣意味著自我的割裂。事實上,懷舊和不安這些時代病,背后的癥結正是在于本土性早已被遠距離影響完全滲透的今天,個人難以把過去的具體經歷與關于未來的可能性整合起來。作為時代中的一員,完成這種身份突圍,實現自我整合,是個體生存的心理訴求。而作為一名作家,將這種突圍的過程記錄下來,以感性的方式啟示、引領著讀者去尋求存在性問題的個體答案,是時代賦予他的責任。
個體經歷具有不可復制性,這既是它存在的根據,是它與非它相區別的界限與皮膚,同時也是它與世界之間的隔閡。既要保持個體經歷獨特性,同時要回應時代賦予的責任,彭家河的解決方式是將個人的特殊經歷與時代的變幻結合起來,從對個人回憶中深入到社會的更大意義領域中去?!懊恳环N當今之中固然都有許多個人的特殊經歷,但這些個人經歷總是對一定事情和意義領域的反映,而且這些事情和意義——至少在一段時間里——乃是公眾可及的,不管這個公眾為數是多是寡。這就意味著,任何個人回憶都超出了純私人回憶的范圍;它處于從一個較大的事情和意義領域到另一個已是在行為中不再可及的生活領域的活動狀態之中?!雹?/p>
所以,在《瓦下聽風》中,彭家河寫了“鄉村進化史”,也寫了“城市心靈史”和“大地編年史”。如果說鄉村代表著過去,城市則意味著當下,而大地所隱喻的是更大的生命背景——存在。當鄉村出身的作家,不再僅僅停留在對自然終結的傷感之中,不依仗鄉村體驗來吸納好奇的讀者,也不靠對牧歌式的田園時光的浪漫抒寫和為之逝去而傷懷的情緒來打動人,他就已經完成了從鄉村出身到城市文人的身份突圍。他把鄉村記憶整合到城市記憶中,用反身性的歷史眼光去看到個體自我的延續與發展,也看到這個時代的劇變。他呈現的是個體的歷史,追問的卻是所有存在的意義。這也正是彭家河散文內在的豐富性和張力所在。
《瓦下聽風》雖然處處充滿著小的細節,精微從容到讓人覺得時間恍然凝固,卻始終有著時代與存在的大視野,既深且廣。而在細節的精妙與視野的開闊之間,搭建起聯結之橋的,是彭家河扎實的文字駕馭能力、深邃的思考與縱橫的想像力。在完成個體自我回顧與追尋的過程中,彭家河通過對存在性問題的感性探詢,回應了時代賦予作家的任務,以知識分子的角色寫作,與早年的鄉土經驗拉開一定距離,用審美和反思的眼光完成了對個體生活體驗的超越。
注釋:
①⑧[德]安格拉·開普勒:《個人回憶的社會形式——(家庭)歷史的溝通傳承》,載[德]哈拉爾德·韋爾策編《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季斌、王立君、白錫堃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頁,第87頁。
②[德]阿諾德·蓋倫:《技術時代的人類心靈:工業社會的社會心理問題》,何兆武、何冰譯,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92頁。
③⑦[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103頁,第104頁。
④[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2頁。
⑤趙汀陽:《四種分叉》,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頁。
⑥轉引自趙汀陽《四種分叉》,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7頁。
(作者單位:四川外國語大學)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