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清清(云南藝術學院音樂學院)

芒坑寨屬臨滄市孟定鎮,位于滇西南的南定河下游,其地形為丘陵與平壩相結合的地貌特征,是孟定傣族的聚居中心。從地域環境與人文傳統上看,自給自足的農耕經濟為地方性文化的生長和傳播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條件;人文因素更多的是全民信奉南傳上座部佛教。“嘎哚”作為侍神娛人的文化現象,成為當地民眾喜愛的傳統藝術。故此,以“嘎哚”樂舞行為為考察對象,是我們了解傳統藝術何以在一個民族中得以傳承和傳播的重要途徑。
傳統積淀作為云南民族藝術創造所特有的精神支撐,是影響云南民族藝術內容表達和形式結構的主要因素。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載體,“嘎哚”也稱馬鹿舞,是傣族民眾精神寄托的物化結晶,主要流傳于耿馬、孟連和鄰近的緬甸撣邦一帶地區。傣語中的“嘎”為跳的意思,“哚”即為馬鹿,也有“上升和進步”的轉喻意味。在傣族民眾的心中,馬鹿是陪伴佛祖升天時的吉祥物。因此,在人們的心目中,馬鹿到過的地方就會伴隨豐收和吉祥。從這個意義上講,馬鹿成為傣族民眾追求幸福的心理圖騰,是民眾與佛祖溝通的符號寄托,具有與神靈溝通、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所指功能。
“嘎哚”是傣族民間賧佛時進行展演的一種擬態道具舞。作為展演的道具:其骨架由藤條編制,約長259厘米,寬50厘米;外殼由彩色布料縫制;鹿頭則由精細雕刻而成。表演時,在“光腰”(長象腳鼓)、排铓、鐃鈸組成的傣族標配傳統樂器“三件套”樂隊的伴奏下進行。馬鹿由二人組合完成:一人為頭、一人為尾。鹿頭以前者用手高舉進行表演,后者則俯身在后予以配合進行表演,生動逗趣,一派吉祥景象。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認為:“對各種膜拜來說,與之相應的是控制動物的欲望,無論是可吃的、有用的或是危險的動物,他們相信這樣的力量可以帶來生命共同體的觀念:人與動物必須在本性上相互滲透,從而使人有能力作用于動物。”“嘎哚”的展演,實質上也是一種本性上的“互滲”,人們通過控制馬鹿,實現對佛祖的崇拜并以此獲取“神性”,保佑一方吉祥。這種文化空間性與空間文化性統一的“儀式化”生活,使得傣族民眾常常把他們的生活融入各式音聲之中,以此實現對音響背后隱喻目標的抵達,其文化的功能轉化十分暢達。
“光腰”是“嘎哚”音樂中最為重要的一件樂器。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傣族民眾的感覺、觀念、情感以及人們對鼓語意義的設計和領悟。“光腰”的聲音屬性構成傣族集體心理的精神存放空間。對“光腰”的記載,最早有明朝李思聰的《百夷傳》和錢古訓的《百夷傳校注》,書中對其演奏描述為:“以手擊鼓面,奏時,先以蒸熟之糯米飯揉成一環,貼于鼓皮正中,握拳擊飯圈上,其聲沉重,可聞數里。若不加糯飯圈,則聲清亮不能及遠。”糯米飯圈的作用,作為世俗的需要,將起到調音的作用,演奏前就需“喂鼓”,對音色進行校正。據受訪者說,糯米飯團滋潤過的鼓面,會使鼓聲更加悅耳,實則獲得一種心理暗示:即飯團與鼓的結合,可使來年擁有更多的收成。因此,傣族民間有“光腰不響,稻谷不長”的諺語。作為傣族民眾對物質生活與精神意識的雙重表達、也是他們通過生存需求與情感向往在行為中的具體體現。“光腰”對于傣族民眾來說,不僅僅是一件可以發聲的樂器,更以其“體化實踐”的存在,在特定的文化時間和空間中構成了完整的意義系統和地方性知識體系,是南傳上座部佛教文化圈內人們社會身份認同的物化標志,其獨特的音響,是他們音樂行為與精神信仰的聚合物。
在傣族的聚居區,民俗傳統構成了文化的基本底色,傣族使用形象高大的“光腰”進行表演,以表達對佛祖的崇敬。在本次田野考察中,筆者記錄了芒坑村“嘎哚”時,“光腰” 的鼓譜,現呈示如下:?=62 (60~65)

從演奏手法上看,“光腰”多采用拳與掌、雙掌更替等技法,同時也有正拍、悶拍和指拍等;若是雙掌演奏,演奏者會用手掌擊打鼓面,左手中間3指或除拇指外的4指敲擊,敲擊中,左手均在鼓邊,力度較弱。與左手相異的是:右手敲擊主要節奏,音色洪亮,5指均用于擊打鼓面正中,雙手敲擊不同鼓點,構成復合的雙聲部;拳掌結合敲擊時,左手用拳擊打鼓邊,右手用掌擊打鼓面,左手善于變化強弱音,右手掌握重音及主要節奏。演奏手法和節奏變化多端、豐富多彩。但最為重要的是:通過鼓點的變化,以指揮“嘎哚”不同的肢體變化,每一種鼓點有其對應的鼓語,如譜例1的鼓語是:馬鹿蹲,當聽到鼓點變為譜例1時,“嘎哚”表演者就要對應地下蹲,調整其身體動作。如譜例2,即為馬鹿轉身,指揮馬鹿轉圈圈。譜例3,分別是:往側走、往后退的意思。“光腰”作為“嘎哚”展演的重要音色,“嘎哚”進行中,無論“光腰”變換哪種鼓點,表演者都會自覺地跟隨節拍指向完成相應的肢體調整,由此形成社區內部特有知識譜系的延伸,完成現場的互動與交織。這種音樂表現的共性與個性的創造,使得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綿延傳續并發展出對人生的認知及對生命的態度。人們通過音樂的存在方式,以此供養佛祖,強化民俗內容的有效性。由此,信仰的一致性和文化交融的普遍性,使得“光腰”所產生的音聲,不僅成為形式的表達,更成為民眾生命意義得以提升的過程。
作為全民信奉南傳上座部佛教的傣族而言,“嘎哚”常常與宗教活動同步進行,以傳遞民眾對佛祖的感激與敬畏。在展演過程中,每個人通過視聽都濡染了“場景情緒”,使在場者都進入情境氛圍,無意識中浸染了社群文化、習俗和儀式規則,增進了社區成員的認同感,凝聚了民眾的傳統情懷。
“嘎哚”時,“光腰”通常搭配排铓和鐃鈸一同演奏,這樣的配置,據芒坑寨的民眾介紹,在佛教觀念中,世間萬物皆不是孤獨存在的,每件事物均需要與他物和諧共生。如此,傣族的光腰、排铓、鐃鈸就像是世間相互依存的3件事物,在民眾的心中,3件樂器同時敲奏,才能發出最和諧的聲音。正是這樣的傳統觀念,深深地影響著傣族民眾通過音樂的心理感召,使得傳統習俗得以傳承與發展,由此構成人與人的心靈相通,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采錄時間:2017年11月22日
采錄地點:孟定寨南京章芒坑佛寺
排铓演奏者:金紫明
鐃鈸演奏者:巖柴
光腰演奏者:巖甲
“嘎哚”作為一種場域,它既滿足了傣族民眾的精神需求,又以民俗為物質媒介,代替語言敘事,承載了傣族民眾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對社區規則的構建。“嘎哚”通過其獨有的象征意義,滲透在傣族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通過聽覺來領悟聲音、通過視覺來領悟圖式中蘊含的隱喻,由此內化于心,形成特定的鄉土約定。“嘎哚”使用的“光腰”、排铓、鐃鈸是完成展演并最終強化民俗象征的樂器,其產生的音聲成為人神溝通、代達人愿的橋梁,與民眾生命和心理運動之間具有一種“異質同構”的本源關系,給聽眾帶來強烈情感暗示的同時,作為一種生命體驗,傣族民眾將“嘎哚”和象腳鼓樂隊發出的音響與心理趨同融為一體,綻放出了獨有的地方化文化表情,是一方水土中民眾生態文化創造的精品,是值得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