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小龍(甘肅省平涼市莊浪縣文化館,甘肅 平涼 744699)
在韓林德先生的《境生象外》一書中,他指出古代哲學中的形神概念包涵三個層次方面的含義:“其一,形指宇宙天地間一切有形之物,神指萬物之本根、宇宙之造化功能,如《荀子·天論》云:‘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淮南子·原道訓》云:‘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總。’其二,形指生物機體,神指生物的生命活動于生理機制,如《淮南子·原道訓》云:‘夫形者生之舍也 ,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其三,形指人的身體,神指人的精神意識,如葛洪《抱樸子·至理》云:‘形勞則神散,氣竭則命終。’嵇康《養生論》云:‘形恃神而立,神須形以存。’”由于道家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影響至大,因此,那種在形神統一的基礎上強調神主宰地位的觀點始終居于支配位置。魏晉南北朝時期,伴隨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美學家開始自覺地將哲學領域中的形神觀引入到繪畫藝術領域,其標志則是東晉顧愷之在人物畫領域提出傳神論。在顧愷之之后,圍繞“形神論”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使“神”的觀念變得十分復雜。在宗炳的《畫山水序》中,曾多次提及神的概念,一是圣人的“以神法道,法道的結果是嵩華有秀,玄牝有靈,萬趣融其神思”,也就是說客觀物象中含有“神”;二是“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講的是神和理進入畫面形象。因為神是無形之物,所以須依賴于有形的事物,這就是說畫面形象上也可以含有神;三是“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這就是說我可暢神,主觀中也會有神。按宗炳的論述,神存在于客觀的山水、主觀的我和畫面形象三者之中。而按照我們現在普遍的理解認為:神是創作對象所呈現出來的性格、表情、心理活動、精神氣質等比形更為內在的、本質的東西。畫家在寫生或創作時,不僅要抓住對象的形,還要抓住對象的內在氣質,以對象的五官、形體、動勢,甚至手指的小動作,抓住表現人物內心的細節,以達到“神似”。這是以人物畫方面來講的。其實草木未必無情,山水中也有靈秀,萬趣融其神思,一切事物都有超越事物本身的精神性的東西存在,無論這種精神性是客觀事物本身所具有的,還是通過移情所產生的,豈只人物中才可有神的存在? 這符合中國畫的思維方式,但這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形和神的關系,神和形畢竟是有區別的兩個概念。
繪畫是造型藝術,“形”是造型藝術的基本要素,它在中國畫論中占有極為特殊的地位。回顧歷代畫論,以西漢時期的“君形者”(劉安《淮南子》)到現代的“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題枇杷》),不管對“形”是提倡還是排斥,“形”的概念始終作為論者據以闡發其藝術觀點的重要的參照物。我們在前面就講到形神在畫面形象上是相輔相成的。對“形”的把握直接關系到對象“神”的體現,最終影響到畫面形象。繪畫是視覺藝術,首先需要眼睛這個視知覺的觀察,中國畫也是源起于一種觀察,是一種認識論的結果。但中國畫的認知方式是一種主客觀統一的認識論,也就是古代畫論中講的“澄懷味象”、“凝神結想、悟對通神”等意思。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畫的認知方式不只是使用眼睛的功能去觀察物象,而是調動全部的感受能力以及精神力量去體驗客觀事物,最終,認識的力量將物我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達到天人合一的玄妙境界。這也正是中國畫區別于西畫的觀察方式。
我們都知道“莊子夢蝶”的故事,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竟不知自己是蝴蝶變的,還是蝴蝶是自己變的。這種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使兩者具備了同一個生命與外形,主客觀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在這個境界中消失了,不但忘卻了我之為我,同時也忘卻了物之為物。最終,一個新的合一的生命——意象誕生了。此時,畫家的參照物既不是客觀物象也不是內心的呼喚,中國畫的認知方式在這一階段的繼續就變成了對“意象”的進一步體驗、反復錘煉,直至成為畫面形象。這個意象是可以有所取舍的,即可以根據最終的畫面形象的需要來增減一些東西。這也就是所謂的“得意忘形”,但這里的“忘形”并不是說不要形,而是在有形的基礎上進行選擇性的取舍,最終目的是使畫面形象充分地活起來。
中國畫獨特的認知方法必然會反映到中國畫的造型方法上。首先,中國畫在造形過程中,不注重客觀物象因環境因素變化而變化的客觀表象,如光影、明暗、色彩等,而是透過表象直接進入客觀本相,另一方面也是中國獨特的筆墨語言的形式需要。這就使得中國畫造型超越了對于純粹視覺真實的追求,而致力于形狀的平面化點線整理。客觀物象變成主觀的“象”,最終落實到畫面形象上,客觀的“神”與主觀的意結合為畫面造型所承載的形而上的東西。因此,畫面形象與形象所表達的精神底蘊是不可分的,否則形象就會顯得空洞蒼白。
由于中國畫的認知方法在造型上的這種體現,中國畫的造型就不會象西畫那樣通過對物象明暗、體積等的刻畫來進行,而是以線造型(當然還有平面造型,在這里暫且不談)。中國畫從其產生那時起一直到現在都在使用線條,悠久的線條使用史,深厚的文化積淀,以書入畫的傳統財富,使線本身因工具材料的發揮而產生豐富的書意變化,也使線的使用有了獨特的文化感,同時也使線條本身的形式美具有了相對獨立的欣賞價值。繪畫藝術就是要力求通過對外形的塑造,揭示出美的本質。正如席勒所說:“真正美的東西必須一方面跟自然一致;另一方面跟理想一致。”所以“形”必須是按照美的要求來規定,要達到美的要求就必須對“形”進行高度的概括,有選擇、有目的地對形進行加工處理。比如顧愷之在《畫云臺山記》一文中強調張道陵要“瘦形而神氣遠”。這里講的“瘦形”就是指概括簡練,以少勝多的意思,“神氣遠”就是講對本質的深刻揭示,也就是說要求以高度的抽象概括能力去揭示對象的本質。
總之,“形”是繪畫的基礎,是繪畫的起點,是達到美的手段。“以形寫神”也就是在熟練地把握住對象外部特征的基礎上,去揭示出美的本質。這樣,形就具備兩層含義:一是寫實的形,即畫家在面對所要表現的對象時,首先應該抓住第一感覺把握對象的精神,做到“形準”,即解決形象的造型問題; 二是寫意的形,也就是說在“形準”的基礎上,按照美的要求,對“形”進行二次加工,概括提煉,創造出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