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地毯上的圖案》(以下簡稱《地毯》)涉及人物眾多,人物之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人物關系的復雜程度可以說是超越同時代大部分類似文本的。休·維雷克、喬治·科維克、格溫多琳·歐姆、歐姆夫人、德雷頓·迪恩和敘述者“我”是該小說的主要人物,他們之間或以血緣為紐帶,或以愛情為聯系,再或者以職業為橋梁,亨利·詹姆斯設計了一個復雜的人物圖譜,恰似地毯上勾勒的精細圖案神秘又有趣。
以格溫多琳·歐姆為核心的關系線中,有兩條指向婚姻關系,分別是喬治·科維克和德雷頓·迪恩。科維克是格溫多琳的第一任丈夫,他們從小說一開始就是戀愛關系,這是一段看似不錯的感情,而歐姆夫人是阻止其進一步發展的絕對障礙,所以文本第八章中提到,歐姆夫人剛一去世,格溫多琳和科維克就“十分安靜地成了婚”[1]。他們的婚姻實在是短得離奇——止于蜜月之行的馬車事故,可憐的歐姆小姐還沒有來得及脫下新娘的喜裝就又得披上晦氣的喪服,接受失去丈夫和家庭的無盡悲涼。“身服重孝,莊重大方,哀而不怨,又無可爭辯地溫雅秀美,她給人的印象是她過著一種富有獨特尊嚴和美的生活。”在“我”的眼中,格溫多琳是一個堅強而溫和的淑女,婚姻的不幸實在讓人為之嘆息。
格溫多琳的第二段婚姻是與德雷頓·迪恩的結合。和科維克一樣,德雷頓也是一個文學評論家,寫些評論性的小文章。科維克夫人變成迪恩夫人似乎是迅速的,用“我”的感覺來說,這段時間是“模糊不清的”。倉促的不只是這個再婚的通告,還有這段新婚姻的結束——迪恩夫人在生產第二個孩子時不幸去世。
喬治·科維克,格溫多琳·歐姆,德雷頓·迪恩,三個人,兩段婚姻關系,看似是簡單的單行發展,每一段婚姻都因為一方生命的終止被喊暫停,雖然德雷頓是后來才認識這位寡妻的,但他與科維克是同行舊相識的事實卻道出了他們三者任何兩人彼此與彼此之間的關系。兩段婚姻夾帶著平常生活的心酸與不幸,也飽含意外事件的古怪與離奇,暗含三個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
亨利·詹姆斯在處理各個人物時,用到了一個隱秘的手段,那就是用利益糾葛黏合他們之間的張力與合力。
“我”數次拜訪維雷克,與科維克書信往來,試過向格溫多琳求婚,在俱樂部逼問德雷頓,甚至在意大利照顧弟弟時仍然按捺不住迫切想要得知終極秘密的熱情,這些都是因為利益的驅使,即探尋維雷克的總意圖。格溫多琳的婚姻也不是因為愛情那么純粹,科維克從印度寄信告知已破解維雷克寫作總意圖時,格溫多琳興奮地趕緊承認他們已經訂婚的事,這顯然不是真的,但她太急于想被分享那個大秘密了,以至于她需要即興創作一個婚約,作為作家的她,也需要那個文學寶藏幫助她進一步發揮自己的才能。德雷頓決心娶這位遺孀,也絕不僅是貪戀格溫多琳的美色而已,“他們倆都是‘智力過人的’,以致人們覺得這是一個合適的結合,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更好地估量過新娘會貢獻給這一結合的那筆豐盛的精神財富。對于一次文學圈子里的婚姻——各家報紙是這樣描寫這次婚姻的——從來還沒有一位小姐有過如此美妙的嫁妝。”
利益在小說人物之間起到了最重要的橋梁作用,他們因為各自不同的利益走在一起,亨利·詹姆斯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并且有意地進行了強調,將人物之間基本的情誼描寫壓縮到最小化,對繁復發生的多個事件進行盡可能的輕描淡寫,直接關注于利益這個驅動力,各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因為利益關系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密不可分。
《地毯》看似是敘述者“我”進行文學創作探秘的簡單故事內容,但梳理其前因后果我們不難發現,雖然不存在強烈的戲劇沖突,但故事情節卻是存在許多突轉,出人意外的情節設置是亨利·詹姆斯在文本中展現的一大手法。
《地毯》中的主要人物隨著故事的發展一個接一個地下場,其中“死亡”是亨利·詹姆斯對人物結局設置慣用的手法。
歐姆夫人的突然去世是小說里較為重要的第一次人物死亡,她死于由來已久的心臟衰竭,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畢竟作家在第一章從礦泉療養地就鋪墊了老夫人身體欠安的狀況。亨利·詹姆斯將歐姆夫人的死看作是非但無關緊要、并且是成就佳緣的好事,傳統老貴族的倒下,正是讓位給新興資產階級的好機會,況且這還是順應自然生命規律的解體。而接下來在同一章節同一段落,喬治·科維克,這位已故老夫人的女婿因為馬車事故意外去世了,幸福的新婚夫婦不出蜜月便陰陽相隔,原因竟然是一次逞強的“耍威風”,科維克的死給讀者既同情又想發笑的感受。如果說這第二次人物之死是荒誕不經的,那接踵而至的維雷克夫婦之死就更加讓讀者來不及接受了。亨利·詹姆斯的說法很平實:“三個星期之后,維雷克死了,年底以前,他妻子也死了。”維雷克在提出秘密入口的時候就已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而可憐的維雷克夫人在文本中還沒出場就已經下場了,但至于他們的死因,我們不得而知,只是被告知這樣一個結果而已。格溫多琳是目前以來,重要人物中在場時間最久的一個,但亨利·詹姆斯還是將她寫進了死亡,并為她的離開冠之以偉大母愛之名:難產。
五次人物死亡接二連三地到來,這顯然是亨利·詹姆斯有意而為之的。這五個人物都是“我”在尋寶途中必不可繞開的關鍵人物,他們身上有著重要的線索,而作家巧妙地在“我”打探之前搶先將這些線索永遠地切斷了,他們的死亡極大程度地凸顯了那個“圖案”的神秘性,也一步一步給“我”和讀者設計了文學游戲的陷阱。
“我”一直致力于對維雷克創作總意圖的探求,尋寶之路起承轉合,經歷了堅持、放棄、再堅持的曲折心路歷程后,結局卻令人大失所望。
如前所述,重要人物的相繼離場中斷了“我”的探索之路,但知悉的人越少,越是吸引著“我”對那個終極秘密的渴望。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德雷頓·迪恩,他因為是知情者的家屬,所以成為“我”為數不多的“嫌疑人”。“我”認為他的文筆庸俗且肉麻,“缺少科維克曾用來給華而不實的東西鍍金的那種輕盈的手藝——他是把金銀絲大團大團地往上面涂的”,并且他光禿禿的腦門和與他談話的巨大空白都象征著他“缺少聲音,缺少精神”。這樣一個看似愚蠢的男人在小說結局卻有著解密真相的重要作用,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諷刺。
果然這像是顱相學半身雕塑的德雷頓并沒有給“我”帶來有價值的消息,他甚至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秘密的存在。“我”認為這大概是格溫多琳認為丈夫沒有值得啟迪的頭腦,所以干脆將它埋在心里避而不談,而自己靠它“活著”。最后“我”將一切對他和盤托出時,兩個人只有面面相覷,無盡的驚異與好奇。“我不妨說,今天作為未滿足的愿望的犧牲者,我們兩人沒有多大的差別。那可憐人的處境幾乎是我的慰藉;確實有些時刻我感到它完全是我的報復。”在世的人沒有人知道那串珍珠的線,埋藏的寶物,地毯上的圖案,參與了整個事件的“我”到最后也是一無所獲,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只因為再沒有第二個人與他爭奪便心覺安慰,如此諷刺性結局是亨利·詹姆斯設計的文學游戲最重要的一環。
在語言方面,相比于現代、后現代的文學,19世紀的文學作品更加“中規中矩”,多沉穩端莊的古典美,少浮夸新奇的特異性,因而具有一種“圓舞曲”式的輕緩回合之趣。《地毯》雖是一部中短篇小說,但其故事內容卻似乎擁有一個長篇小說所能容納的含量,這主要得益于亨利·詹姆斯對文學語言的駕馭能力,其中主要是對語言的跳躍性的把握。
小說第一章第一段中交代了科維克請“我”幫忙寫文章的事件,第二段又十分巧妙地轉移到對科維克與歐姆小姐之間私事的描寫上,接著談起文章發表后“我”與科維克的談話。第四章起,“我”認真地琢磨起有關這個寶物的秘密,后來與遠赴印度出差的科維克進行書信往來,與歐姆小姐常常會面交談,這些繁復的經過是混雜出現在詹姆斯的語言中的。吉英夫人家的大門,音樂會,切爾西區的小房子,印度的廟堂,拉帕洛鎮,小俱樂部的吸煙室,德文郡的群山等等場景在讀者頭腦中切換自如。
流動的畫面不斷地閃現閃回,如“我”在寫信時與其他事件的敘述穿插同在,在時空的錯亂中拼接情節的碎片,給予讀者極大的自主性去拼貼完整的時間經歷。
《地毯》中有很多隱喻、象征、比喻、類比等修辭手法,許多詞匯與意象將抽象的世界具象化,又將具象的事物抽象化。
“它是我的珍珠串在上面的那根串線!”“我猜想那是總的構圖當中的什么東西;好像一條波斯地毯上的一個復雜的圖案。”“那東西是具體的在那里的,像一只籠中鳥,像魚鉤上的釣餌,像老鼠夾里的奶酪。它是塞進每一卷的,如同你的腳塞進你的鞋一樣。”“那埋藏的珍寶”,“最優美的文藝花朵之一”,“最偉大的文學畫像”,這些表述都是對維雷克創作的總意圖的比喻,那個抽象的終極秘密,其神秘性就體現在對這些具象事物的無限遐想之中了。
“國際象棋手”,“關于莎士比亞的神秘性的瘋人理論的狂人”,“機敏過人的小精靈”,“槍手”,“賭城蒙特卡羅冷酷的賭徒”,“被脅迫的旁觀者”等等是對人物不同處境的不同狀況的描述,將身份的特異性通過象征表現出來,亨利·詹姆斯將具象與抽象相互滲透,達到了一種巧妙的動態平衡,這基于他對語言的深刻把握,富有跳躍性的語言使得文本呈現的畫面轉換自如,也就擴大了故事的容量,增加了豐富性。
從上述三方面分析可以看出,亨利·詹姆斯以一種獨具特色的寫作風格進行文本講述。復雜的人際關系、特殊的情節和富于跳躍性的語言不僅是《地毯》文本魅力的集中展現,而且凝聚著作家更為隱秘的創作動機,即文學游戲實驗。
注釋:
[1][美]亨利·詹姆斯:《黛西·米勒——亨利·詹姆斯中篇小說選》,趙蘿蕤、巫寧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以上引號部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