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丹(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00)
卡林內斯庫引人注目的是對兩種現代性的區分,一種可以稱之為資產階級現代性,特點是:進步學說、理性崇拜、自由理想、實用主義等等。另一種是文化現代性,表現為文化領域自浪漫主義起對資產階級的反叛。在文化現代性對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反叛中,以波德萊爾為例,卡林內斯庫考察了美學現代性的悖論。波德萊爾在他那本關于沙龍的里程碑性的批評著作的時候,在文中他呼吁藝術家“面向他們所屬的時代”,建設一個不斷卷入與現在的關聯而不是過去的關聯之中的藝術世界。波德萊爾是第一個用審美現代性來對抗傳統、對抗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藝術家,他提出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和偶然”。“現代性已經打開了一條通向反叛的先鋒派之路,同時,現代性又反過來反對它自身,通過把自己視為頹廢,進而將其內在的深刻危機感戲劇化了。”[1]波德萊爾的現代性求新獵奇,沉醉于感官現時轉瞬即逝之美。它投入現時,拒斥過去,把以往許多視為邪惡的因素引進美學領域,體現出強烈的反傳統沖動。同時它又與資產階級保持距離,為現今粗俗的、物質主義的中產階級文化的人侵深感悲哀。
西方的現代性進程,從十六世紀開始,新教倫理的合理化存在,推動了社會各個領域的發展,也帶來了屬于藝術自身的合理化進程,藝術已經具有了某種替代文化力量的特性,能夠在宗教勢力范圍之外為個人生活提供意義,當與宗教產生矛盾的世俗社會各方面都獲得合法性和規范化之后,宗教因為價值領域的分化,在文化上失去了唯我獨尊的權力。宗教遭到了現代社會的無情拋棄,并最終與世俗社會徹底分離,社會生活便在這種分離中,走向新的時代。審美現代性作為現代性的一個特性,它與傳統之間的對立就體現在世俗與宗教的決裂中,由此傳統向現代過渡,審美現代性獲得其力量。
作為現代性的一個維度,審美現代性與傳統之間的對立及其緊張關系,是包含在作為整體的現代性進程之中的。而它與啟蒙運動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現代性之間的矛盾與對抗,則是表現在現代性內部的一組基本的張力關系。波德萊爾第一個用審美現代性來對抗傳統、對抗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藝術家,在其最寬泛的意義上說,現代性乃是一系列對應的價值之間不可調和的對抗反映。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的口號。”[2]為此,啟蒙以一個對理性的追求和崇拜展開了它對人類未來的美好規劃。然而,無論這些規劃多么美好,無論人類在何種程度上實現了其想象中的文明,現代社會并沒有真正抵達幸福的彼岸。這也正是弗洛伊德對現代文明的基本理解:人類因為通過科學進步控制自然的程度而感到自豪,但這種自豪卻并沒有增加他們希望從生活中得到的幸福感。[3]對于一個身處現代社會生活中的個體而言,他們只能像巴雷特所概括的那樣:盡管現代生活的理性秩序極大增強了,但是,在“合理的”這個詞的人性意義上,人卻絲毫沒有變得更合理一些。完全的理性甚至并非與精神病毫不相容。甚至,精神病很可能就是完全由理性一手造成的。這是因為,最終伴隨著啟蒙而充分滋長的,是代替了理性的其他可能性的工具理性。科技把現代社會帶入苦境、攻擊商品社會改變了人的本質、剖析現代人的冷酷與異化,則直接表現了審美現代性的另一個特征:“對立于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
審美現代性從自己的角度看到了這一點,正因為如此,審美現代性必須時刻保持著與啟蒙現代性的緊張關系、矛盾性。這意味著它的現代視野與作為它的對立面的啟蒙現代性相去甚遠。只有在現代社會之外提供一種顛覆性的力量,才能始終保持著某種力,以避免這個社會徹底淪為一個工具理性的世界。
具體表現在,在傳統的社會里,審美是附屬于理性的,它的存在更多的是因為它的某種功用,比如再熟悉不過的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等。而在現代性的時間觀念中,審美開始以自身的超功利性來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這種審美獨立與審美的社會功利性相矛盾的狀態始終存在,在康德那里就充分展示了審美的矛盾性,也正是因為這種矛盾性的存在,使得審美在現代社會充滿張力。這體現在兩方面,第一是為了將審美與其他領域區分開來不得不強調它的無功利性,第二又不得不強調審美的功用,就是所謂的無用之用。
總之,審美在現代社會中具有獨特特性,不但具有無目的,但是心生愉快來蕩滌人心的超功利特質,而且具備肩負拯救世俗的強大功能。就此我們可以波德萊爾為例予以說明。在他看來,面對現代生活的庸俗不堪,一方面藝術成為最后的救贖希望,另一方面作為救贖的藝術所依據的再也不是傳統。這里蘊含著一個重要的文化轉變:從一種由來已久的永恒性美學轉變到一種瞬時性與內在性的美學。對于審美現代性而言,正是藝術的這種變化為它提供了反抗啟蒙現代性的推動力。就像前文兩次談到現代性開啟了走向反叛先鋒派的門徑。同時,現代性背棄其自身,通過視自己為“頹廢”,加劇了其深層的危機感這一論點。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變化與新奇、反叛與危機意識,正是藝術獲得某種顛覆性的救贖力量的必然體現。一方面,這種藝術純粹性追求正如波德萊爾所強調的,是對短暫的、轉瞬即逝卻不同凡響的美的頌揚。另一方面,豐富性與多元性也是其具有的內在特征之一。
在卡林內斯庫看來,審美現代性對立于自身,就在于它存在“把自己設想為一種新的傳統或權威”的企圖和欲望,它將向自己曾經力圖顛覆的工具理性繳械投降,以此換取建立權威的可能性。
如果一個具備制度的藝術世界,只是讓藝術身陷權力陷阱或者成為規訓對象的話,那么我們在舊權威一個個消逝的過程中不斷看到的,不過是新的權威的繼續生成以及各種權力斗爭的戲劇場面。藝術也將會因為一種來自內部世界的制度性壓制,而不得不面對失去自身存在的本質意義的危險。從本質上說,新穎性本身也就成為傳統了:成為新的美學經典。這意味著,在現代藝術內部不僅具有顛覆性的力量,還暗藏著另一種相反的因素。一方面,差異性與反思性作為審美現代性的基本品質,為藝術擔當起某種世俗的救贖使命提供了內在依據;另一方面,審美現代性與自身所發生的對抗:當它把自己想象成一種具有工具理性特征的規訓力量時,實際上也就失去了自立的基本依據,最終不是投靠傳統就是投靠啟蒙現代性。
縱觀全書,卡林內斯庫以寬廣的視野,深人地探討了現代性的起源及其演變與拓展,在歐洲文化的基礎上,具體地展示了現代性美學在西方世界的斑斕色相。他的理論敏銳和對各種美學實踐鞭辟入里的洞察,使得現代性的每一副面孔之間的同中之異異中之同都燦然在目。無疑,在目前有關現代性的魚龍混雜的種種讀物中,此書堪稱上品。
注釋:
[1]夏爾·波德萊爾《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
[2]康德《純粹理性批判》
[3]佛洛依德《文明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