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不同的文化背景承載著不同的詮釋傳統,對一個思想體系的解釋可能同時亦是一種無法避免的解構;基于比較的需要,往往又必然涉及概念的引入。這里不作性質歸類或是非判斷,只從某個角度尋找某種傾向性進行分析。
由于先秦文獻歷史久遠,形成背景與后世有所不同。《文史通義·言公》中章學誠所述的觀點可備為一說,即“稱為先秦某子的書都是某一個學派的著作總集,雖號稱為某子,但并不肯定其中某些篇是某子所自著的”[1],認為“其實在先秦,著作人觀念是不明確的,當然更沒有所謂著作權。不僅稱為某子的書不是一人一時寫的,其中的某些篇也不是一時一人寫的,其中有些部分是陸續(xù)添上去的”[2]。在東西方的上古文獻中都盛行的對話錄的著作形式也是值得注意的,如,《論語》是孔子及其門人言行的記錄,也是他們思想的匯總;柏拉圖的《理想國》(又譯《國家篇》)也被后世認為,不僅記述了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一批智者的論辯,更是柏拉圖本人的思想凝結。
文獻流傳過程中的訛變,以及后人所作的注疏整理都可能是影響現今版本的因素。這里不探討郭象等人在《莊子》一書形成中可能發(fā)生的作用,主要據《郭慶藩集釋本》和《陳鼓應今注今譯本》等作來研究。莊子思想體系中關于認識論的表述散見于各篇,而以《大宗師》最為鮮明,“《大宗師》《齊物論》《逍遙游》則是莊子思想成熟期的代表作”[3],是莊子思想的精粹。
在關于相對主義的爭論中,有一種看法是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莊子》的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是有著鮮明的針對性的,這就是反對當時各學派的絕對主義”[4]。的確,“相對主義”無法完整詮釋《莊子》宏富的思想體系,它的關鍵價值在于提供了一個啟發(fā)性的視野。反對絕對主義是否就是相對主義,雖也爭論頗多,但基于“相對主義”概念廣泛的外延,《莊子》是可以在“相對主義視野”下來討論的,因為這種視野是更接近文本的;“相對主義”的精髓并非沉默,而是寬容,它符合這一開放性文本尋求多種解釋可能的需要。在這樣一個視野下,任何解釋都被賦予了展示和探討的機會;所有確定的和不確定的因素就形成了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或許這樣的做法回避了某些問題,但事實上,這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希望暫時繞開某些障礙,從而接近體系的核心;這樣做的結果,不僅是更深一步觸摸到了本質,也可能會使原本存在甚至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
美國學者愛蓮心提出的“不對稱相對主義”值得注意。這里,“夢”在愛蓮心看來是一種獨特的認識途徑,尤其是“哲學家”的夢。“一個宣稱醒的狀態(tài)比非醒的狀態(tài)擁有更高價值的人不是圣人本人,他是正在以哲學家身份說話的圣人。哲學家存在于無知和知之間的過渡區(qū),他腳踏兩個領域。哲學家也在做夢,但他的夢是一種比絕對的夢更高的形式”。[5]而關于“圣人”(或至人,神人,真人),也有獨到的論述。“在純粹圣人的水平上,就不再有無知的狀態(tài),也不再有知的狀態(tài)。如果把圣人作為擁有知的人,這是哲學家的語言。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的概念是哲學的概念,它們只存在于這種關系的一邊之中。這就是不對稱的相對主義所指的意思。雖然哲學家可以以圣人的身份說話,從而超越相對主義,但是這只是夢的語言,盡管是被解釋了的夢。”[6]
創(chuàng)見是顯然的,但他本人也承認“它的局限性在于其解釋方式的復雜性”[7]。他的兩分法,“醒的狀態(tài)或處于醒的狀態(tài)的人”[8]和“未醒或夢的意識狀態(tài)”[9],未免有些粗糙。而且,在難解的古文獻基礎上的翻譯本恐怕也是外國研究者的重大障礙,所以,我們仍需回歸原文,追本溯源。這一理論所提供的,更多是方法論上的啟示,它正試圖將其內部構架的紛繁多樣呈現出來,使得《莊子》認識論的體系更趨清晰;但這種工作無疑仍在進展中,一種不會遭遇重重障礙的視野正等待著被拓寬。這里的兩個重要的概念,“真人”和“道”,值得反復探討;本文亦關注另外兩個概念:“聞道”和“真知”。
開篇講“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此處,成玄英疏(以下省略為“成疏”)“天者自然之謂”[10](陳鼓應今注今譯本,說是郭象注,疑為訛誤),有很多學者認為這里表達了天人合一,或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思想,多根據“天與人不相勝”而來。原文是“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只有“真人”才有這樣的境界,并不是泛指的“人”。《莊子》所講的“真人”,以及“至人”,“神人”和“圣人”等,都是普通人無法達到,甚至不可想象的。“天人對立”才是主旨,后文仍有“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這樣的表述。
這種類似“真人”的概念,在古今中外的著作中都很常見,也有表述為“哲學家”,也有認為“哲學家”是處于“真人”和“眾人”之間,似覺非覺的狀態(tài),不一而足。《莊子》中雖沒有明確提出這樣一個表示中間狀態(tài)的概念,但事實上,文中涉及的許多真真假假的歷史人物,包括莊子本人,基本上就代表了這樣一個群體。進一步說,代表了這樣一種認識層次,即可以不同程度地扮演真人的角色,體悟不同程度的“道”或“知”。所以,所謂“真人”并不是一個界限明確的范疇,相反,它是一個泛泛的模糊的概念,是一個通向“道”的過渡階段,并在終極處體現出無法完整地認識“道”。
不同的人可以憑借不同方式地領略“道”的風采,不同程度地獲得某種解脫。當然需要首先獲得某種可能,即認識主體應具備的資格,再去“聞道”。《莊子》認為這種可能是先定的,取決于先天的潛質,這些人中有很多便是“哲學家”或那些在凡世中被公認有卓越成就的人。“顏回坐化”就是一例,這樣的理解應該是不至于因為解釋而解構原文的。“坐化”被諸大方之家認為是“圣人體道”的典型,事實上原文只有,“顏回曰:‘同于大通’”。成疏“大通,猶大道也,道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為大通也”[11],這是一種不可確信的解釋,它有混淆概念的嫌疑。這里的顏回之言顯然不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按照《莊子》的一貫風格推測,是假托它來塑造某種意象的。但這也不會是莊子所認定的完整的真人境界的代表,因為書中所有的人物,包括好友惠施,都不過是借來排戲的小丑。并且,原文有“丘也請從其后也”,可見暗含某種揶揄的味道,也符合通本對那些公認有卓越成就的人進行調侃的喜劇風格。
大多數哲學著作中所提及的“哲學家”,代表的是一種特殊而明確的中間狀態(tài)。他們能夠體察常人所不能體察的東西,肩負著警示社會,教育大眾的職責。這個概念與這里的“真人”有一些接近,但仍有很大的區(qū)別。像這樣的具備哲學家潛質的人,莊子并沒有太多的贊同,僅有一定程度的認可。這些人的光芒,往往只是在以寓言諷刺另外一些人時,才相對地顯現出來。在《莊子》中的“真人”這一廣義概念下,他們只占一小部分。莊子本人,顯然在本書中是一位哲學家,他藐視其他一切學說,崇尚安命逍遙。他的思想更多地是在啟示個人如何去面對世界和生活,對于社會發(fā)展,則是無為的,事實上也是無奈的。即使他表達了對世間百態(tài)和歷史變遷的洞悉,以至釋然,以至輕蔑。
“道”并不是遙遠的,它存在于認識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處,類似基督教神學中的“上帝無處不在”。但道與上帝是不同的,上帝被普遍認為是能動性思想著的精神實體,而道則是一種自然無為的無意識的“無定型者”,也許還存在一個“最高的認識……即認識論中的道”[12]。可以認為,道是以各種形式存在于任何一處的,包括某種形式的不完全存在。盡量對古詞的理解保持其一致性,似乎是相對理想的選擇,即使內涵豐富多變。
《莊子》通本論道,著重講“聞道”,則在此篇《大宗師》。“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但緊接著就列舉了數人“得之”的成功事例。“得”在古漢語中本就是個極為玄妙的詞,在這里應如何解釋,同一段文字中兩種“得”是否有異解,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前者,“可得而不可見”中的“得”,郭象注“咸得自容”[13],成疏“方寸獨悟可得也”[14],陳啟天說“心得”[15],并且他們都傾向于這一句話有互文的含義,而“傳”也沒有確切的解釋;至于后者,那些“得之”的事例,關于它們的解釋則更無跡可尋。而這些事例其實是關鍵之處,這些人能夠“得”道,是否說明了“道”不是僅限于真人可悟的呢?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這里,成疏是比較通透原文的,“虛心凝淡為道,智用明敏為才,言梁有外用之才而無內凝之道,女偊有虛淡之道而無明敏之才,各滯一邊,未為通美,然以才方道,才劣,道勝也”[16]。所謂真人境界或接近真人境界的各種情況是有區(qū)別的,是可以劃分層次的,因此不難理解前文的黃帝,顓頊和西王母等的“得道”。雖然莊子并不覺得那些公認有卓越成就的人達到了完整的真人境界,但也并未排斥這樣一種觀點,即肯定在凡世中的人們可以在一定限度內“得道”。當然這種“得”仍是“有所待”的,即使它部分地超越了普通人受束縛的狀態(tài)。
原文所用的詞是“聞道”,不是“體道”或“得道”。“聞”字本身就體現了這種認識方式的局限性,它是不清晰的、不確定的甚或夢境般的;不是“體”的身心感受,也非“得”的完整獲知。它不僅突出了道的邈遠,也顯示了認識的無窮無盡。原文中,“聞道”的過程又是如此復雜,這里面?zhèn)鬟f了大量的信息。“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這是女偊回答南伯子葵關于“聞道”的表述。這些順序也可以理解為并不像行文中一樣確切,“言不盡意”也是《莊子》表達的無奈。可以看到對“副墨”,“洛誦”和“需役”等的肯定,其他如“瞻明”,“聶許”和“于謳”等也易解。
“玄冥”,郭象注“名無而非無”[17],成疏“玄者深邃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稱”[18],大致描摹的是有形趨于無形,不見卻實有物的境界。“參寥”,則更難解釋了,普遍認為是“玄冥”的深層次,或有其他講法,也是以點概面。至于“疑始”,則愈加眾說紛紜。
前人的注疏并未對此作出充分解釋。有的觀點是,這是一種懷疑“道”是否有起始的迷茫狀態(tài),“若有始,若無始”[19];也有的觀點是,對起始表示懷疑,即認為它是不存在的。根據原文語法上的慣例,“疑始”應該是名詞性的,這一段話中的動詞和形容詞或其短語等,都應該是名詞性的。它的涵義應該是,令人疑惑的迷茫的起始。
文中對“真人”是充分肯定的,并提出“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雖然“知”相比于“道”,仍然是“有所待”的,也多次被當作批駁的對象;但“真知”還是有價值的,可看作是通向“道”的一個特殊的極有價值的階段。
“真知”是什么呢?在原文中是否有類似的表述呢?再看女偊回答南伯子葵關于“聞道”的表述:“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關于這段文字,更多地還需要借助成疏。
成疏“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20]。副墨可看作是成型的傳抄文獻,是知識的重要載體,回溯先秦時代,它是世界自我呈現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洛誦,則是那些口耳相傳的年代知識傳播的方式。它們都是具體的存在,所承載的“真知”經過歲月的淘洗和復雜的演繹也已經不那么清晰,躲藏在眾多知識的中間。瞻明,成疏“瞻,視也,亦至也,讀誦精熟,功勞積久,漸見至理,靈府分明”[21],這是認識真知達到澄明境界的寫照。聶許,成疏“聶,登也,亦是附耳私語也,既誦之稍深,因教悟理,心生歡悅,私自許當,附耳竊私語也,既聞于遵,未敢公行,亦是漸登勝妙玄情者也”[22],這是頓悟前的躑躅。需役,成疏“需,須也,役,用也,行也,雖復私心,自許智照,漸明必須,依照遵循,勤行勿怠,懈而不行,遵無由致”[23],這是實踐中錘煉真知的過程。于謳,成疏“謳,歌謠也,既因教悟理,依解而行,遂使盛惠顯彰,謳歌滿路也”[24],是從“玄冥”的“無”生出“有”的起始。
當然,這是一個聞“道”的過程,又根據“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可以推斷所謂的“真知”,是真人聞道的成果。但這些已經是“影子”的東西,當普通人試圖去認識它的時候,獲得的將是“影子的影子”。柏拉圖的關于“影子的影子”的闡釋,與莊子關于道和真知等問題的描述,其實是有著某種相通之處的。柏氏所追溯的是“真實的世界”,認為我們見到的世界是真實世界的影子,文本呈現的世界是“影子的影子”,這誠然是關于本體論的表述。《莊子》所呈現的則是一種更為復雜的解釋世界的方式,認識論和本體論的表述是雜糅的。王孝魚“《齊物論》可說是莊子的認識論,《大宗師》可說是莊子的本體論”[25]的觀點就與眾不同,卻也不無道理。將中國傳統思想依西方理論的構架解剖,在贏得比較視野的同時,也一定程度地破壞了固有的詮釋模式。對中國來說,文明對話不能僅僅意味著接受影響。
關于這部流傳已久的奇書的探索是無止境的,“真知”雖玄妙而凡人不可得,我們卻可以在無盡的時間里無限地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