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子
那一刻,蕪雜剔除,執(zhí)念盡消,愛恨在時光里彌散,化為一幀遠去的風(fēng)景。

魏書遠點了一支煙,用燒好的熱水泡了一杯明前茶,是前幾天人家剛送的,茶湯碧青碧綠的,水一沖一股濃郁的茶香就縈繞鼻端,確系上品。
正待坐桌前享受這一天中難得的安靜,就聽到廠區(qū)大院兒里鬧哄哄的,有女人嘶啞的聲音浮凸在空氣里,像磨砂紙發(fā)出的刺耳擦擦聲:“人就這么被你們打發(fā)了,好歹給個說法!”
顛來倒去就這么句話,魏書遠聽得出聲音里不顧一切掩蓋下的虛弱,不像農(nóng)村那些難纏的潑辣婦人,什么臟話丑話都能從嘴里蹦出來,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憤怒。
兩天前就接到上面的迎檢電話,緊鑼密鼓準(zhǔn)備了兩天,今兒早上就有領(lǐng)導(dǎo)要到廠里來視察,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可不能出一絲紕漏。
魏書遠打了個電話給廠辦主任,讓他到下面把吵鬧的人帶到他辦公室,他知道近期廠里面臨改制清退了一批年齡偏大又沒技術(shù)專長的職工,家屬鬧過來,無非想多爭取點補償,這樣的人他見多了。
他在心里把談判思路捋了捋,有政策性的話語,也有以退為進的安撫,他是做過廠部人事管理的,知道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他剛被提拔為副廠長,意氣風(fēng)發(fā),氣場上先能鎮(zhèn)住那些胡攪蠻纏的。
不過是沒見識的鄉(xiāng)野村婦,他并沒放在眼里。
廠辦主任安保主任一前一后帶上來兩人,一個四十幾的中年婦女,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女娃兒。
魏書遠習(xí)慣性地清了清嗓子,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沒等說出口,先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來人竟是葉明芳,身后絞著手紅著臉的女娃兒大概是她姑娘,和她年輕時的模樣毫無二致。
葉明芳也愣在當(dāng)場,倆人都沒料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魏書遠心里炸起了驚雷,但他是經(jīng)過大場面的,捺住心里亂竄的火苗,不動聲色地倒茶,又讓安保主任將前因后果陳述一遍。
安保主任說了什么,他一個字沒聽進去。他打量了一眼葉明芳,渾然不是記憶里的那個人,她面容憔悴,頭發(fā)枯索失去光澤,用個皮圈在肩后潦草地一束,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好多。
衣飾也是素樸到極致,花布褂子,腳上踩一雙方口黑布鞋,所有的一切都無聲地透露著她現(xiàn)今生活的不如意和捉襟見肘。
不知為何,他心里莫名酸了一酸,好像這是他一手造成的,與他脫不了干系。
差一點,葉明芳就嫁給魏書遠,做了魏書遠的老婆。
魏書遠家是當(dāng)?shù)赜忻氖赘唬謴淖鏊幉纳馄鸺遥鄯e資本后又跟人合伙開電鍍作坊,漸漸做大,生意遍布省內(nèi)外。書遠爸頗有經(jīng)濟頭腦,抓住土地售賣政策寬松地皮價格低廉的時機,買地建廠房,逐漸躋身富商行列,成為當(dāng)?shù)赜蓄^有臉的人物。
魏書遠高中時,家里境況已經(jīng)一飛沖天,相比同齡人,他幾乎過的是少爺?shù)纳睢?/p>
少爺?shù)那楦惺澜缫彩秦S富細膩的,高中時他就喜歡葉明芳,比起其他同學(xué)暗生情愫躲躲閃閃,他的喜歡從不藏著掖著,而是大張旗鼓,幾乎要昭告天下。
魏書遠追求葉明芳不是街上小無賴的做派,他的喜歡帶著浪漫色彩,比如他每天從家里帶一只洗凈的蘋果,用手絹包著,放進葉明芳的桌肚里。學(xué)校外出野餐,他會把葉明芳那份也備上。
他給葉明芳寫情書,一封接一封地寫,情書促進了他的表達欲,連帶著他的作文水平都有了質(zhì)的飛躍,這種才子佳人式的愛情,令情竇初開的葉明芳沉醉而歡喜。
葉明芳出身窮家小戶,父親離世早,跟著靠縫補手藝討生活的寡母,除相貌上的優(yōu)勢,也就性格恬靜溫順這一點了,她知道自己升學(xué)無望,唯一的出路就是待價而沽,找一戶好人家嫁了,而魏書遠就是優(yōu)中之優(yōu)的選擇。
少男少女情投意合,葉明芳享受著魏書遠對她的好,也以同樣的真心和熱情回應(yīng)著。
一個情有獨鐘,一個芳心暗許,原本是愛情最好的注腳,卻敗給了現(xiàn)實。
葉明芳高考落榜,魏書遠央求他爸給她安排工作,他自己則被家里動用一切關(guān)系,到省城一所大學(xué)讀書。
魏書遠說,你們先替我照顧著明芳,將來我是要娶她過門的,誰要是攔著,我大學(xué)都不想上,立馬和她成親。
起初,魏家不同意,但拗不過魏書遠意志堅決,魏父走南闖北,透著精明世故,知道人心易變,時間和環(huán)境即能扭轉(zhuǎn)局勢,便先由著他。
魏書遠到了省城,照常給葉明芳寫信,傾訴相思之苦。放了假就徑奔葉家,葉明芳媽巴不得促成這樁親事,不僅不阻攔倆人交往,反而暗地里創(chuàng)造他們獨處的機會。
對外又不止一次炫耀,兩家已結(jié)兒女親,不然魏家怎會替明芳安排工作?明芳媽不無得意地說:“你們不曉得書遠這孩子對我家明芳多癡情呢,情書寫了一大摞,堆起來小半人高呢。”
魏家對明芳媽的高調(diào)很反感,反感歸反感,卻又無力辯駁,畢竟魏書遠這小子對人家姑娘死心塌地呢,只能暗地里祈望魏書遠中途變節(jié)。
魏書遠果然“爭氣”,大學(xué)第二年,班上有個女孩追求他,女孩沒有葉明芳長得好看,但家境優(yōu)越,毫無農(nóng)村姑娘的窄促氣,落落大方又活潑歡脫。
在魏書遠眼里,葉明芳是一條安靜的小河,連朵小的浪花都翻不起來,但省城里的女孩追求勇敢自由,又生猛又潑辣,更像山里藏蹤匿跡的溪澗,時時帶來驚喜。
葉明芳沉默寡淡的性子,在魏書遠眼里失了顏色,情冷了,關(guān)系也就跟著疏淡,連著一月都沒主動聯(lián)系她。
魏書遠放假回家,一同回來的還有省城的女同學(xué),魏家驚喜不已,拿出十二分的熱情招待。
那天,魏書遠和女同學(xué)并肩走出家門,在門口撞上了來找他的葉明芳。女同學(xué)看看明芳,又看看書遠,霎時明白了兩人的關(guān)系,她當(dāng)著明芳的面兒大方地挽住了書遠的手臂,書遠雖覺過分,竟也未推開。
明芳定定地看著書遠,眼淚滾了下來,書遠躲避著她的眼神,心卻像被一只手揪得生疼。明芳見書遠無動于衷,掩面扭頭跑了。書遠想要追,奈何身邊的女同學(xué)賭氣似的緊緊拽著他的手。
晚上就傳來明芳割腕自殺的消息。
魏書遠嚇得第二天就坐火車去了省城,他沒料到葉明芳這么剛烈,他的人生沒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并沒勇氣面對這樣的慘烈,他年輕的肩膀更負擔(dān)不了這份沉重,于是他選擇了逃避。
因為搶救及時,葉明芳撿回一條命。
事發(fā)后,葉明芳媽領(lǐng)著一幫人,帶著魏書遠寫給葉明芳的一摞情書,連同一塊白手絹去魏家大鬧了一場。
魏家反正有的是錢,魏書遠已然變心,再怎么鬧人也爭不回來,索性一筆錢了結(jié)。
魏書遠記得那塊手絹,那是他和葉明芳初經(jīng)情事,他從雜志上知道處子之身會有落紅,他笨拙地從兜里掏出白手絹,墊在明芳的身子底下,倆人試探摸索了好久,落紅在白手絹上綻出一朵好看的杜鵑花。
葉明芳的決絕凜冽,他的心也疼,但很快便在豐富多彩的大學(xué)生活和嶄新的戀情里稀釋掉了,云開霧散,他的人生剛剛啟幕。
魏書遠后來娶了門當(dāng)戶對的姑娘,妻子為他生了一雙兒女,事業(yè)上有家族扶持,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p>

對葉明芳,他不是沒有愧疚,夜闌人靜時,尤其醉酒后,往事在心底翻涌,潮濕洇上來,他的心晃里晃蕩。
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一地雞毛時,他也懷念葉明芳的溫柔順從,她有賢妻良母的氣質(zhì),家里家外肯定以他為軸心,但那樣的人生必然乏味枯索。人心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嗔癡怨皆由貪起。
面前這個女人,再沒當(dāng)年的半點青蔥水靈,時光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跡太多,蒼茫的歲月掩蓋了年少芳華,她和他亦無半點關(guān)系,但他又知道心底內(nèi)某根神經(jīng)牽扯著昔日歲月,一扯就疼。
此生如若不見,就是一根拔不出的刺,長在肉里,時不時地疼一下。現(xiàn)在遇見了,他便不能視而不見。
他要補償她!
有個聲音在魏書遠心底響起,如滾雷似烈焰,讓他周身發(fā)出輕微的顫抖,連同他的聲音,他的表情都怪異起來。
魏書遠壓抑著情緒的沸騰,對她說:“你有什么條件盡管提,只要在我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盡量滿足。”其實他想說的,即便不在他職權(quán)范圍內(nèi),他也盡全力去辦。完全不顧廠辦主任和安保主任驚詫的表情。
葉明芳悶著頭一聲不吭,半晌,她說:“我沒什么要求了。”留下一屋子驚詫的眼神,拽著女孩的手快步往外面走。
魏書遠想,葉明芳這倔強勁兒一點沒變。
魏書遠在廠部人事處了解到,葉明芳老公是廠里老職工,幾年前因為工傷,廠里賠償了一筆錢,出于人道主義考慮,同意他繼續(xù)留在廠里,并安排了個相對輕松的崗位。
這是前一任廠長定下的事,到了下一任便不認舊賬,這次廠里改制一刀切,他也在清退之列,并且賠償金給的最低標(biāo)準(zhǔn)。
他也了解到葉明芳希望廠里照顧他們,讓高考落榜的女兒頂替上崗,她到廠里討說法意即在此。
從見到葉明芳的那一刻起,魏書遠塵封心底的那個秘密被撕開一道口子,他一面感慨造化弄人,一面竭力想從經(jīng)濟上生活上給予幫助,說不上是因為故人重逢,還是圖個心安。
魏書遠在一個晚霞燒紅半邊天的黃昏來到葉明芳經(jīng)營的小賣部。
小賣部里光線昏暗,葉明芳坐在柜臺后翻著一本舊雜志,時光剎那間回溯,魏書遠彎腰走進來,他在她面前站定,直至她抬眼看到他。
他先代表廠里傳達了解決方案,同意葉明芳女兒從下周開始就培訓(xùn)上崗,并且下崗補貼做了最大限度調(diào)整。然后,他從隨身手提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一沓錢,里面有五萬塊,是他自己存的私房錢。
魏書遠囁嚅著說:“聽說孩他爸經(jīng)常去醫(yī)院,這些錢你先拿著,權(quán)當(dāng)借你的。”
葉明芳坐著沒動。
魏書遠鼓足了勇氣問:“明芳,這么多年你恨我嗎?”
他也不等她回答,只兀自反芻那段難堪的往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當(dāng)初我真混,你出了事后我特別害怕,不敢面對你,也不知如何面對,只好逃得遠遠的,想竭力忘掉,卻總在某個時刻心驀然被觸動,揪得生疼。”
他看向她,希望她給他一點回應(yīng),好讓他有勇氣繼續(xù)說下去,這些話埋在心底很多年,早就翻涌發(fā)酵,只等一個釋放的出口噴涌而出。
他很想走過去,像個故交一樣擁抱她,他太需要放下了,這個包袱他背了很多年,如果不是遇見她,他會一直背負下去。
葉明芳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在歲月里失了溫軟柔和,有點沙沙的。她說:“那天我太沖動了,謝謝你幫我們解決了大難題,錢你帶回去,謝謝你。至于過去那件事,于我早就放下了,人貴自知,各安天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她的眼里有淚,但表情輕松,好像也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
那一刻,蕪雜剔除,執(zhí)念盡消,愛恨在時光里彌散,化為一幀遠去的風(fēng)景。窗外一團橘色的柔光透進來,籠罩出一片祥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