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 吳美璇 周江偉
“過去都以為我們組織部門是提拔干部的,現在有了這個功能,紀委不能‘下的人,我們能‘下了。”
試點地區的共性是,被召回的干部級別都在處級以下。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認為,處級以上干部的召回更需要探索。
2017年3月,反腐劇《人民的名義》開播。一年之后,有些劇情成了現實。
劇情中,漢東省委書記沙瑞金對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說:“懶政不作為的干部,由各市市委負責召回……重新學習黨章……可以考慮降一到三級。”
現實中,2018年5月,浙江省溫州市洞頭區供銷社副主任魏華就因考核得分過低被降為主任科員,成為洞頭區第一批被召回的不合格干部。
洞頭區此次被召回的共有14人,包括魏華等四名科級干部和十名科員。他們或被免職,或被降職,或提前退休,有的還要在原系統接受為期三個月的觀察,但人事關系已轉至區人才辦公室。三個月后,表現較好的可以取消召回身份,無明顯改進者將被評為“不合格”,不服從安排的則將面臨辭退或解聘。
“我們也是受到《人民的名義》的一些啟發,決定配合已著手推行的量化打分制度,開啟干部召回的大門。”洞頭區委常委、組織部部長吳志安是召回制度的主要動議者。
“對干部量化打分的初衷,是希望找到一個讓相關干部心服口服并增強‘一把手調控力的干部考核辦法。”吳志安介紹,2017年,洞頭區委先對科級干部進行量化積分考核,接著又在干部中實施了“全員競聘”。兩項結果出來后,2018年5月正式出臺了干部召回制度。
51歲的李忠發,目前在洞頭的一個鎮任人大主席團副主席。
2018年7月18日早上6點50分,他已離開家門,帶隊前去處理一起突發事件。次日,他又隨區領導去溫州的另外一個區開條線會議,下午返回洞頭后接著開會,晚上再搭渡輪回到所在的鎮。
“這是我現在的工作狀態。”處于被召回狀態的李忠發說,他已為工作不在狀態“付出了代價”。他是和魏華一起被召回的四名科級干部之一,四人都受到紅牌警告。不過,相比另外三人,李忠發還是“幸運”的——沒有被降職,只是領到一個“基本稱職”的評價。
根據中央出臺的《公務員考核規定(試行)》,公務員年度考核結果分為“優秀”“稱職”“基本稱職”和“不稱職”四個等次。然而,實際操作中基本都是“優秀”和“稱職”。洞頭多位組織系統的干部說,“不稱職”從未出現過,除非違紀違法,也極少出現“基本稱職”的“負面評價”。
對李忠發而言,被評為“基本稱職”,不僅仕途發展受到影響,年底也將少拿約兩萬元的物質獎勵。
造成李忠發考核等次不高的主要原因是,2017年家里裝修老宅,因為家和鎮政府之間只有幾百米的距離,已在基層工作超過30年的李忠發時常臨時回家打理。有一次,他終于“撞到了槍口上”——鎮黨委書記有事找他,卻不見人影。“大家都這么辛苦,你卻搞私人的事情”,書記批評了他,也給了他“差評”。若在以前,李忠發或許能“過關”,因為往年考核是單一維度地根據“區考核辦”打分結果來參考,“一把手”基本不給副手打分。
吳志安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常有一些單位的‘一把手跑到我這里,說某某不行,指揮不動。可是,我們組織部門又有什么辦法?沒有依據啊”。
回爐再造農健
于是,洞頭區在2017年5月3日印發的《科級干部積分考核辦法》中確立了所在單位得分、組織考察得分、領導評價得分三個大類為主的評價體系,這就增加了“一把手”意見在副職考核中的權重。
這套考核辦法試圖用多維度來避免“一言堂”的問題,但實質上組織部門、區領導、單位“一把手”還是有較大的發言權。對此,吳志安的解釋是:“我們這套打分體制的算法,將幾個維度的意見都放進來了,如果都說你不行,是不是也該反思一下?”
文件將被考核的科級干部分為四類:街道(鄉鎮)黨政正職、區直單位主要負責人;街道(鄉鎮)其他科級領導干部;區直單位其他科級領導干部;區紀委派駐(出)機構領導干部。
李忠發屬于“街道其他科級領導干部”,對他的打分項包括單位40分、組織30分(含考核組、組織部日常考核兩個子項)、街道正職評價30分。
其實,他此前也看到了考核辦法,知道已賦予“一把手”給副手打分的權力。事后他回憶,“以為是和獎金掛鉤,就沒有太當回事。”
悔意,來自2018年3月19日。那天,李忠發走進區委組織部的辦公室。區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甘海選通報了對他的考核結果:低于70分、紅牌。幾天后,吳志安也與他面談。李忠發表了態,立下“2018年一定好好表現”的軍令狀。
考核結果出來前,吳志安感到“最大的壓力,就是評出來的人不準,把‘好同志給評下來了”。他說,具體細則出臺前,他們做了很多對比分析,包括外地的做法,也拿往年單一維度的“區考核辦”打分結果來參考。
等到結果出來后,甘海選說,洞頭的社情相對簡單,親友同學關系交錯,“走在一條主要街道上,基本一路都在點頭”,干部結構亦穩定,科級及以上干部的具體情況,組織部門基本可以做到心里有數。“考核出來的結果,經過談話,大家基本上同意,認為是準的。”甘海選說。
除李忠發之外,另三位拿了紅牌的科級干部或多或少都有家庭、個人生活等因素困擾。最終,三人以主動退出的方式,被免去領導職務,但仍保留了主任科員的職級,工資待遇跟以前一樣。因為他們的年齲者B在45歲以上,今后在職務上很難再有晉升的空間。
由縣改區剛滿三年的洞頭,常住人口不過10萬,全區科級干部規模在300人左右,且多數都是來自本地的溫州灣海島群上。四名擁有超過20年甚至30年工齡的科級干部受到處理,在當地官場引起熱議。
“組織部拿起了這把刀,并且拿得死死的,”李忠發的同事、得到“優秀”的另外一位鎮干部如是說,“我們現在都知道了它的厲害。”
6月4日,李忠發等14名被“召回”的干部被組織前往井岡山,接受為期五天的黨性教育。一同乘高鐵前往的還有洞頭區的新任科級干部。培訓費用由區委組織部承擔。
“這群被召回的四五十歲的‘老同志,還是很投入的。”組織部門一同前往的工作人員介紹,培訓期間,這14人和其他新任科級干部被區分了組別。
“再教育”項目包括吃紅軍飯、穿紅軍衣、走紅軍路、上黨課、戶外拓展訓練等。進行文藝匯演時,他們在臺上表演紅色題材小品,唱紅色經典歌曲,臺下有評委現場評分。最后,每人還要提交一份學習心得。
從井岡山回到洞頭后,他們又前往洞頭的紅色地標建筑“海霞軍事主題公園”,用一整天的時間站軍姿,排隊列。
再次接受黨性教育結束一個月后,2018年7月19日,武警戰士出身、又當過鎮人武部部長的李忠發說:“出現被召回情況,是自身原因造成的,這些都是小事,不存在‘掉鏈子的問題,現在組織上認可我就行了。”
被召回接受黨性教育的14人中,除了李忠發等四名拿紅牌的科級干部,還有另外兩名考核結果較差的干部以及八名落聘人員。
落聘人員都是科員。2017年11月27日,洞頭區委組織部印發開展“全員競聘”的通知,以領導選中層、中層選科員的方式進行,落聘者也要被召回。
此次有12家政府單位參與,共計10人落聘。重壓之下,其中一人辭職、一人提前退休。
落聘者周頌是洞頭本地人,朋友圈子頗廣,年齡已過40歲,曾在單位多個科室工作過,其工作常態是:領導說一周內完成的任務,他往往要拖到周五才完成。
對周頌來說,他已經從原單位原崗位“站起來”——人事關系暫掛在區人才市場管理辦公室,編制關系仍保留在原單位,凍結一年。這種人編分離的做法,實際上意味著落聘人員的職級累進也要被暫停一年。
“原來心里想,編制總是有的,一個蘿卜一個坑。這樣的心態,讓20年的‘功白做了。”周頌說,被決定召回之后,妻子幾天沒有和他說話,出發去井岡山之前,妻子告訴他,“認真搞一下吧,年齡也大了”。
現在,周頌已被調到所在單位的基層站所。感到失落的同時,周頌也在提醒自己,“首先注意身體吧,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確切地說,洞頭是在出臺科級干部積分考核辦法和全員競聘辦法并完成考核和競聘之后,才正式制定了干部召回辦法。2018年5月16日,洞頭出臺《不勝任現職干部召回管理辦法(試行)》,覆蓋科級、科員的考核,召回體系初步形成。
對李忠發等人的處理結果,僅在單位內部傳達,具體得分情況并未對外公開,也沒有告訴他們本人。李忠發說:“如果把處理結果對外公布,可能我們工作起來都會遇到許多障礙。”他和周頌都說,現在上班的確有了一種緊張感。
“對于去年考評中具體的人和事,因為很敏感,一般不會談。”李忠發說。
雖然當面不談,但據了解,有權扣分的部門今年已接到一些局長的反饋:“我這個事情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是不是不報了,會影響積分的。”
一位洞頭區委組織部的工作人員稱,洞頭地方小,不少干部是漁家子弟,能做“官”是很光榮的事情,“在我們這個地方,面子太重要了”。
區委常委、組織部部長吳志安稱,組織很關心這些召回干部的精神狀態,集中教育期間,專門派了一位干部全程跟著他們。
“過去都以為我們組織部門是提拔干部的,現在有了這個功能,紀委不能‘下的人我們能‘下了,其實我們也有壓力的。”洞頭區委組織部干部科的一位工作人員這樣說。
洞頭區委組織部相關工作人員對記者強調,干部工作要以穩定為主,所以他們的領導才會多次找相關干部談話,并盡量控制這件事的影響范圍。
為了平衡,2018年6月29日,洞頭出臺《進一步加強關愛激勵干部十二條措施》《關于開展干部家訪和談心談話活動的通知》,對干部心理健康情況劃分出紅、黃、綠三種狀態:“紅色強制休息,黃色關懷疏導,綠色壓擔墩苗”。
針對這一做法,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常務副院長燕繼榮教授指出,除了平衡術之外,過去曾經有過事務官、政務官的區分對待,將公務員隊伍部分職業化、部分干部化的討論,“在外國,一些基層官員,只要處理好日常簡單事務即可,緊迫感、壓力感就會降低。但這些提法近年來式微。”
洞頭的做法已得到上級的關注。據了解,浙江省副省長、溫州市委書記陳偉俊曾對洞頭的這次嘗試做出書面批示。
2018年7月16日上午,溫州市委組織部前去洞頭調研。同一天,洞頭區委辦公室印發的通知稱,《洞頭區科級領導干部全程積分考核辦法》已經區委研究同意。在2017年版本的基礎上進行微調之后,“試行”兩個字已經去掉。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郁建興表示,洞頭的這套經驗可能需要補充“權利救濟”環節,給相關人員申訴的機會。
燕繼榮說,實際工作中,干部“能下”一直是個難點,因為法律層面是保守的。好在地方層面已經進行了探索和嘗試。
實施干部召回制度,洞頭并不是第一個“吃螃蟹”者。2015年以來,貴州黔西南州、云南硯山縣、廣西靖西市、河南伊川縣等地先后做過探索,為落實干部“能上能下”提供了基層樣本。
2015年,貴州省黔西南州因1668名干部被召回,一度成為輿論焦點。該地的實施細則以扣分為主,也有任務指標。2016年12月24日的《黔西南日報》報道稱,兩年內黔西南全州已召回干部3472名。另有消息稱,2017年年底,云南省硯山縣已啟動對第六批不勝任干部的召回工作。
試點地區的共性是,被召回的干部行政級別都在處級以下。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認為,處級以上干部的召回更需要進行探索。
“我們看處級以上干部的人事資料時常常發現,績效考核方面的內容不是很足,他水平怎么樣、績效怎么樣,都不知道。”竹立家認為,“誰來考核級別更高的領導,這是個問題。”
(轉自《南方周末》。應采訪對象要求,魏華、李忠發、周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