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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飲飛雪

2018-09-14 05:15:54禾木
花火B 2018年6期

禾木

作者的話:最初,我只是覺得異族姑娘嫁給我國皇子的題材很多,何不換個口味,把我國姑娘嫁給異族王子,也好讓異域欣賞一下我大天朝的美人。

最后給大家捅一刀吧,宋慈從被俘虜俘到死亡,擺在明面上的身份始終是“櫻夫人”。也就是說,這漫漫青史中,沒有關于她宋慈長公主的只言片語,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怎樣熱烈地活過、,愛過。

“區區酒杯,非我中意;但所求者,蘇望一人耳!”

當我第一次見到櫻夫人時,我就意識到,有什么事情脫離了我的控制。

那是在草原最盛大的“烏查之宴”上,可汗的軍隊剛打下了南朝都城,又從皇宮里搶走了皇帝的寵妃,草原的勢力發擴展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可汗特地舉辦了這場規格最高的烏查之宴,打算在宴會上重賞自己麾下的武將,而論到功績,沒有誰能比得上蘇望了。

是蘇望率領兵馬第一個攻破了皇宮,還俘虜了南朝最負盛名的美人櫻夫人。在可汗的原定計劃中,只有賜給他水草最豐饒的狼京才配得上蘇望的功勞。

然而————

就在宴會的最高潮、,可汗他清了清清咳嗓子,準備宣布對蘇望的賞賜時,好巧不巧,櫻夫人作為被他們從南國皇宮中擄掠而來的、最頂尖的戰利品,被近侍用一襲毛氈裹著呈獻了上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毛氈像花瓣那樣一層一層地剝開,她蜷在殷紅如血的毯子上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顧盼流轉顧盼的目光一一從武將的們身上掠劃過,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不過是一介卑微的戰俘,而她在萬眾矚目中對我瀲滟一笑,像是名貴的貓咪在對人類示好。

萬籟俱寂中,我只聽到蘇望清亮的聲音在說:“我不要狼京。”

他半跪在可汗前面階下,伸手一指櫻夫人,道:“請可汗下令,將這個姑娘賞賜給我。”

可汗的笑意凝固在臉上,他原本是打算將櫻夫人收入自己帳中的。要是別的臣下覬覦櫻夫人,他還可以呵斥拒絕對方,可是……怎么就偏偏是被蘇望惦記上了。

明明蘇望平時不近女色,把心思都放撲在了軍隊上。不過,也是因此,他麾下兵力最強,他一旦開口,幾乎是強按著可汗君王的頭,逼可汗他忍痛割了愛了。

我站在俘虜的隊伍里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搖頭嘆息,櫻夫人原本在南朝就是顛倒眾生的禍水,南朝皇帝為了扶她上位,甚至賜死了自己出身將門的皇后,為此鬧得眾叛親離。我本以為草原蠻子不懂得會欣賞中原美人,誰想她的禍水程度有增無減,第一次露面就令可汗和蘇望為她反目。

蘇望打橫將她打橫抱起,連宴會也不打算繼續參加下去,就準備直接帶她離開。這時她扯了扯蘇望的袖子,小聲說了句什么,我只聽到蘇望漫不經心道:“好啊,你想要什么?”

原來她是在向新主子討賞,我正這樣鄙夷地想著時,忽然櫻夫人毫不猶豫地伸手,準確地指向了俘虜隊伍中的我。

我不過是南朝皇宮中一個小小的玉雕師,沒想到居然會入了櫻夫人的眼。就在我覺得備覺荒謬的時候,蘇望已經一眼判斷出我沒有絲毫威脅,便說:“你若喜歡,就賜給你了。”

從那時起,我便成了櫻夫人的心腹。

有無數女人為了蘇望來找櫻夫人的麻煩,首當其沖的頭號情敵,是天可汗的掌上明珠,阿史那冰公主。

她第一次來找櫻夫人時氣勢洶洶:“你不過是戰敗弱族出身的卑賤貨色,怎么敢搶走我的蘇望?!現在就給我滾出蘇望的軍營,否則,我便擊敗你,堂堂正正地奪回蘇望。”

啊,明白了。櫻夫人無奈地揉了揉耳朵。

這位公主的雷霆之怒,總結起來,其實就一句話:你,這個搶走我男人的人,來戰!

櫻夫人對面半晌不語,就在阿史那冰躊躇滿志,以為自己嚇退對手的時候,那位柔柔弱弱的櫻夫人卻款款走到武器庫前,指尖從長弓轡頭之上緩緩拂過:“不知道公主殿下,是想要比試馬術,還是比騎射呢?”

她抬頭一笑,仍是那副弱不禁風的嬌怯模樣:“畢竟,要公主與我比拼四書五經六藝七略,實在是太為難公主了,妾身勝之不武啊。”

阿史那冰的怒火立刻熊熊燃燒了起來:“馬術、鞭術、射箭全比!本公主今天就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我知道櫻夫人十六歲入宮,自那以后長伴帝王左右,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怎么可能敵得過自小長于馬背的阿史那冰呢?這結局分明早已注定。

然而,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

馬術長跑中,櫻夫人始終領先著阿史那冰半個身位,甚至看得出她還留有余力;射箭比賽中,阿史那冰十射九中,她得意揚揚洋洋地去看向對手,卻發現櫻夫人背負著長弓走過,靶面竟是全中。

阿史那冰氣得掌摑了身邊的侍女一巴掌個嘴巴,我正想出聲鳴不平,這時一個人卻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定睛一看,正是這場比賽的導火索蘇望。

平心而論,蘇望確實生了一副得天獨厚的好相貌。但比他的相貌更為出眾的,是他久經殺伐而形成的那種獨裁冷漠的氣質。他輕輕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我關注比賽。

現在場上只剩下馬鞭比拼,規則說起來簡單,在木樁放上一個只酒杯,兩人同時縱馬駛過,用長鞭卷住酒杯,要求酒杯到手時,杯中酒水一滴都不能濺漏出,最先持杯沖過終點者勝。

阿史那冰原本最擅長的便是鞭術,然而,此刻她頭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動搖。她的侍女看出公主神色晦暗不明,急忙低聲道:“公主,要不,我們……在她的馬匹上動點手腳?”

阿史那冰全副心神都放在弱柳扶風般的櫻夫人身上,她沒有注意到蘇望也出現了,于是她做出了最愚蠢的決定。

“我贏了!”

阿史那冰手中高舉著酒杯,歡呼著沖過終點。她得意地回頭去看,那個南朝賤婢還因為一開局馬兒發狂的緣故,現在才縱馬駛過木樁……等等,她看見櫻夫人甩出了長鞭,可是木樁上空空如也,酒杯早已被她自己取走,櫻夫人她想干什么?

長鞭迎風一響,落在了道路兩旁,一名觀賽男子的腰際。

阿史那冰睜大了眼睛:那是……蘇望!

蘇望似乎也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被某人的長鞭卷住,這時長鞭被用力往回一收,他若是不愿意,牢牢站在原地,以櫻夫人的臂力,絕對拉不動他;。可是,在眾人的注視中,他蘇望順著馬鞭之力輕輕躍起,被帶到了櫻夫人的馬背鞍座上。

我霍豁地站起,原來這才是她的意圖!

“區區酒杯,非我中意;但所求者,蘇望一人耳!”

她縱馬大笑,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帶著蘇望越過眾人,向太陽升起處奔馳而去。她迎著灼灼日光,穿著騎馬服,長發在她身后獵獵飄揚,蒼青色的裙擺在空中滑劃過,仿佛長風鼓動的戰旗。

蘇望坐在她的身馬后,頭一次如此認真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美到驚心動魄的姑娘,他原本只是臨時起意從可汗那里要走了她,可現在他目光眼神灼灼,眼里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燃燒。

同為男子,我毫不費力地辨認出,蘇望眼中對她那燃燒的情緒,是最初始的愛意。

誰也不知道那一次櫻夫人把蘇望拐去了哪里。

我只知道,那天回來時,櫻夫人心神不定屬,隔了好久,她才把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我。

那天她漫無目的四處游逛,倦了之后就把馬鞭一丟在某處隨處歇息。是蘇望在她睡著后默默接過了韁繩,將伏在他后背上打盹的姑娘帶去見了他的父親。

“父親,我成家了。”蘇望將櫻夫人抱下馬背,淡淡地道:“,“帶來給你看看。”

然而他面前只有一座煢煢青冢,櫻夫人正疑惑間,只聽他說道:

“我的父親本是南朝的行商,被我母親搶來。后來我母親嫌他孱弱,便拋棄了我們父子,改嫁給了別人。可以說,我是由我父親一手撫養長大的。”

可他的父親那個男人,最終到底還是拋下了他蘇望。

為了替父親減輕一些壓力,蘇望從小便加入了可汗的狼禁衛,他曾想過,等他出人頭地之后,要好好贍養自己的父親。

隨著蘇望在軍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他的父親卻越來越憂慮,直到他蘇望率領軍隊攻破南朝皇宮的那一天,捷報被飛馳傳回龍城,他那出身南朝的、懦弱膽小的父親,安然用一根腰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蘇望回到龍城時,千萬子民熱烈歡呼熱烈著夾道迎接他。他興沖沖地縱馬沖進家中,而那個一心一意對他好的男人,已經冷漠決絕地尋了死。

“我以前尚不懂他為什么要死,但我想,你一定懂的,對不對?”

櫻夫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蘇望簡短地說道:“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你穿著后妃朝服,正背著南朝太子,正要從城樓上跳下去殉國。”

“原來……原來那一天的人,是你。”

她終于變了臉色,她還記得國破家亡的那一日,皇城內亂成一團,而她穿著櫻夫人的衣服,逆著人潮而上,氣喘吁吁地爬到了城門的最高處。她身邊的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兵輕聲對她說:“殉國而死,總比落在敵人手中飽受折辱來得強些。公主,你怕不怕?”

她已經失去了她的一切,她還有什么好怕的?當她毫無牽掛地從三十三丈高的城頭跳下時,卻沒想到那時蘇望恰好破城而入,遙遙地望見有人筆直地墜落,他蘇望來不及細想,順手從城樓上卷起一面旗幟,將長長的旌旗甩出,順勢纏住了她的腰身,生生止住了她的下墜之勢。

她抬頭望去,正好看到城頭的硝煙被大風散盡,蒼穹壓抑得令人心驚,唯有旗幟鮮紅如血,而那個年輕人塵土風塵滿面,踏過金戈鐵馬,一雙眼睛眸子黑得發亮,像是燃燒著鐵與火。

而在蘇望的眼中,這位南朝久負盛名的妖妃一襲艷烈的紅裳,腰帶褪去,里面露出的竟是一身喪服一樣的素衣白裙,她頭發凌亂,臉上全是縱橫的血跡。但她的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其中滲透出來的恨意,竟像是草原上家破族亡的孤狼。

這便是草原統率統帥千軍、鐵血冷酷的年輕右將,與南朝傳言中妖嬈絕世的禍國寵妃之間的初見。

“救下你的時候,你背著的太子已死,我其實對一個寵妃沒什么興趣……但是,從我救下你的那一刻起,大概冥冥之中便有天意。,后來我帶著戰利品回到龍城,見到我父親的尸首。那一刻我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你。”

她當時一襲如火朝服,背負著太子從皇城的墻頭一躍而下時,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會不會……和他自盡的父親所想的一樣如出一轍呢?

懷著這樣微妙的心情,他拼著忤逆了可汗,強行要走了她。他蘇望慢慢地將頭埋在她的頭發中,聲音喑啞:“我的父親恨我,你也恨我,對不對?”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櫻夫人伏在他的懷里,心臟怦怦砰砰亂跳:他知道我恨他。

她張了張嘴,想要媚笑著說點什么粉飾太平的話,但她根本說不出口。她既想趁此機會在他的蘇望身上捅上十七八刀,以解自己國破家亡之恨;。然而,又有一種微妙的情緒阻止了她的沖動,她自我開脫:好不容易才騙取了他蘇望的信任,她可以做的,遠比殺死他蘇望更多。

她這樣催眠著自己,終于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輕輕回抱住了蘇望的后背。

待在櫻夫人身邊越久,我就越覺得她和從前判若兩人。

當初她在南朝時驕奢淫逸,動不動便會因為一點小事而杖斃宮女,甚至在皇上的奏折上亂涂亂畫。

皇后因為此事,頭頂祖訓,跪在皇上的寢宮前,請皇帝對櫻夫人重罰。但皇帝沒有出宮,卻等來了露面的櫻夫人。

“既然皇后喜歡跪,那就讓她跪個夠。”她嬌笑著,指使太監將太和殿內殿的匾額摘了下來,一并壓在了皇后的肩膀上。

那次天,皇后跪了三天三夜,最終生生耗死在了寢宮前。她的夫君竟然只是如釋重負地對身旁的寵妃表示“可算是死了,這下,你的封后之路上再也沒有阻礙”。

皇上陛下說這話時,皇后膝下的長公主宋慈正抱著皇后死不瞑目的頭顱,死死地盯著他與櫻夫人,那位公主眼中透露出的恨意,就像是……極北苦寒之地的孤狼。

我從夢中豁然驚醒,這時塞上一輪彎月如弓,隱隱有兵戈之聲,好像是蘇望準備對什么地方出兵。櫻夫人正站在門外,拉住蘇望的馬匹。而蘇望俯下身,極盡耐心地看著她:“我們要去離這不遠的千水河畔,你要來看看嗎么?”

櫻夫人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蘇望看著身前的姑娘長發綰挽起、,毫無防護的樣子,輕輕一笑,將自己戴著的飛鷹面具扣在了她的櫻夫人臉上。

“小心一點,怕的話,就把眼睛閉上。”

離軍營不遠的千水河傳來陣陣狼嚎,原來今年草原大旱,入秋之后連狼也食不果腹,前來偷襲人類!

蘇望低聲道:“奇怪,往年不會都聚集到千水這一帶來啊……”

但現狀已容不得他多想,當一只巨大無比匹的蒼狼迎面撲來時,他下意識地回身拔刀,。

這時櫻夫人不知是控不住馬匹還是受驚過度,馬兒立身而起之時,竟然將蘇望甩下了馬背!

“蘇望!”櫻夫人坐在顛簸的馬背上,惶然回頭叫時,狼群從四面八方合圍了過來,蘇望已然被她拋在了群狼包圍之中。

蘇望若是死在這里,千水軍群龍無首,覆沒只是時間問題。而狼群沖破千水河防線之后,便可直襲王庭,草原損失慘重,數十年內都不會對南朝產生威脅……

櫻夫人那一刻腦中翻滾過無數念頭,卻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到,只剩下本能的反應。

“快走!”蘇望抬頭,厲聲向她喊道。這時,周圍的士兵也紛紛察覺到小將軍落馬,開始向這里發起救援,蘇望若是能撐上一陣,就能有活命的機會。

在無數雜音中,櫻夫人冷漠地掉調轉馬頭,抽出蘇望系在馬鞍旁的長尖槍,長槍過處,她的小腿頓時被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

當她縱馬遠去之時,竟然有一大部分狼抵擋不住血腥味的誘惑,跟在她身后追了上去。

“去支援夫人!不必管我!”蘇望瞬間明白了櫻夫人想要干什么,他厲聲對趕來的士兵士卒道:“,“違者軍法處置!”

那天月光色慘白,迎面吹來的寒風刺骨如刺,櫻夫人透過蘇望的面具,只看到眼前無盡的狼群獸潮。胯下駿馬終于支撐不住,倒下時她察覺不及,狼狽地在地上滾出好遠,一只狼趁機從她背后撲了上來,利爪深入血肉。

那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料醒來時卻是在溫暖的帳篷之中。她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她撐起身子,打算喚人掌燈時,手下傳來溫熱起伏的觸感————那是某個人的胸膛。

她訝然低頭,發現蘇望正躺在她的身下,他牢牢地抱著她,以是一種保護的姿態。他身上有帶著尚未痊愈的創傷,睡得正熟。

對了,她想起來了。

她失血昏迷的剎那,是蘇望渾身帶傷地闖出撕開包圍圈,將她護在了懷中。頭狼從大石上跳了下來,與他蘇望兩兩對峙,他蘇望卻低頭用手覆上了她的雙眼:“怕的話,閉上眼睛吧。”

說著,他隔著冷冰冰的鐵質面具,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吻。

幸好她當時暈過去了,不然,她一定會發現,自己當時不受控制的心跳。

櫻夫人本以為,經過上次的同生共死之后,她已經得到蘇望完全的信任。

但我說出的話,狠狠地給了她一個巴掌。

“在草原遇上狼群狼災損失慘重,可汗那里發來密詔,讓蘇望速速對南朝出兵劫掠。”我垂下眼,道,“蘇望私下里調兵遣將,從來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你吧?他也算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讓你竊取了軍情。”

櫻夫人并沒有完全相信我的片面之詞,她試圖去找蘇望旁敲側擊,但現在她正在養傷。蘇望很清楚她無事生非的能力,為了讓她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靜養,他把她的衣裙外袍全都拿走了————現在留給她的,只有貼身的私密衣物,絕對不能穿出去見人。

她焦躁地在原地踱步,忽然聽到帳篷外傳來諂媚的聲音:“這是將軍的營帳嗎?我們是來給將軍送侍寢的美人的……”

話音剛落,櫻夫人便立刻躲了起來。隨即有人將卷在毯子里的游方舞女小心翼翼地送了進來,櫻夫人低頭一看,忍不住露出一個森然的微笑。

毛毯中正是披香掛玉、籌劃著色誘蘇望的阿史那冰公主,她萬萬沒料到料不到會迎頭撞上死敵,笑容頓時凍僵在臉上。

雖然阿史那冰穿的是鏤空舞裙,但櫻夫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將阿史那冰打暈之后扒下她的衣裳,渾身環佩、氣勢洶洶地沖去找蘇望算賬。

那時蘇望正在和手下商量軍事,忽然櫻夫人赤著腳撲進了他的懷中,旁人看到櫻夫人一襲白紗,領口處松松地墜了個墜子,長長的大紅流蘇一直垂落到她的腳踝,艷色幾乎令人不敢直視,便識趣地的紛紛告退。

“你怎么……”蘇望一句話還來不及出口,便被櫻夫人迎面踹翻在地。

櫻夫人居高臨下地抵在他的胸前,嫵媚一笑:“聽說你要再對南朝出兵?”

她說話的語氣,在撒嬌與慍怒之間把握得剛剛好,蘇望察覺不到她隱藏的殺意,握住她冰涼的手承認道:“可汗確實曾經下過這樣的命令,但我并不打算聽從。”

櫻夫人呆了一下呆:“……難道,你打算與可汗決裂?”

蘇望淡淡地“嗯”了一聲:“早在我安葬了自己父親的那一天,我就打算卸甲辭退了。”

日復一日的廝殺早已令蘇望厭煩不已,他原本就是為了父親才來參軍的。既然能過太平日子的話,大家究竟為什么還要打來打去呢?

但可汗不肯放他走,他蘇望是可汗他麾下最鋒利的刀,理應為可汗他屠戮更多的人命、榨取更多的財富。

蘇望冷冷道:“我不愿意因為一個人的野心而再起兵動刀兵,誰知我拒絕可汗之后,他竟然設計,用牛羊、戰俘的尸體,將各處分散的饑荒狼群引誘到千水河來,試圖要我的命。”

怪不得今年聚集在千水河的狼群會比以往更加壯大,意識到這件事之后,蘇望隨即決定,他不能無底線地忍讓下去了。

“其實,我倒戈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你,”。”蘇望忽然有點羞澀道,:“等我打下王庭之后,我就做主與南朝議和。我們再也不打仗了,你說好不好?”

櫻夫人怔在當地,一時間只覺得輕飄飄的,像是心臟空了,各種喜悅的、軟弱的情緒都填了進來,竟讓她有些想要流淚。

“你別哭啊,”蘇望撐起身來,微涼的聲音吹拂過她的臉面上,“將來打下了王庭,我把王庭送給你玩兒,好不好?”

緊接著,櫻夫人察覺到自己的脖頸上,被人輕輕系上了一枚什么東西。

她低頭一看,那是一枚頭狼的狼牙。

草原上的男子都會在成年之后獨自獵捕一只狼,并將狼皮和狼牙送給心愛的姑娘。但櫻夫人一直以為,喜歡蘇望的小姑娘那么多,他狼牙說不定他早就把自己的狼牙送給別人了……

“不巧,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蘇望一個翻身,將櫻夫人困在自己的身下,“喜歡嗎么?”

她定定地望著他,氣氛一時溫柔得近乎曖昧。在蘇望低頭吻上她的一剎那,她放棄了一切抵抗,近乎自暴自棄地道:“不要叫我櫻夫人。”

“我叫宋慈。”

事實便是如此,那天在城頭與太子一同殉國的,從來不是什么櫻夫人,而是南朝的長公主,宋慈。

我知道我現在跟隨的人不是櫻夫人,然而,直到現在,我才終于想起,我在很早之前,是見過宋慈的。

皇后被櫻夫人害死的那天,我作為櫻夫人的親信,曾經見過那個小姑娘一面。可惜,她那時面目被淚水模糊成一團,實在看不出容貌,我湊近了,才聽到她在說:“母后……我一定……一定殺了她。”

皇后出身將門,她早年失寵之后,不得不將公主托付給自己的兄長照看。宋慈從小在軍營跟著舅舅混到大,我留了個心眼,唯恐這個從小舞刀弄槍的公主會對櫻夫人不利。

但我忽視了一點,只會舞刀弄槍的是莽夫,而公主并不是。

皇宮里不允許攜帶兵器,宋慈隱忍了很久,直到皇上打算冊封櫻夫人為后的那一天,宋慈藏在衣柜里,趁櫻夫人更換朝服落單之際,用自己的頭發絞死了她,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聲息。

宋慈隨后穿上了櫻夫人的衣裳,打算以櫻夫人的模樣混出去。然而,等她真的出門時,她時才發現,她這幾天一心復仇,竟然忽視了外界早已兵荒馬亂,連她的父皇都死在了亂軍當中。

慌亂的張人潮里,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尋找太子,此時太子正在百官的簇擁下,打算向南逃亡,投奔梁王。

太子兵力不足,很顯然沒打算帶上宋慈一起逃難,宋慈也并不怨恨,只是沉默著在太子身前拜了三拜,說:“既然如此,我會為皇兄爭取時間。”

她用一具小兵的尸體偽裝成太子的模樣,背著他從城樓跳下。,沒想到,還真的讓她瞞天過海,。蘇望以為太子已死,而她則因為一身冊封打扮,被誤認為是南朝的寵妃,被擄掠至極北的草原。

然后,她命中注定般地的撞上了蘇望,命運的紅線一再偏離,終成死結。

“如今蘇望身系兩族的和平,從大義方面講,我確實不應該再想著殺他,”。”宋慈抬起頭,毫無防備地接過我遞給她的茶盞:“,“可是,你知道嗎么,我的舅舅,便是守衛京城的大將……城破那一日,他死在蘇望的長槍之下。”

她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對仇人動心,然而,世事無絕對。

蘇望或許有千般罪孽,但他如今是草原唯一的主和派。更何況,他那樣深愛宋慈,從來都對她視她如若珍寶。

我知道蘇望是用怎樣的眼神望向宋慈的————哪怕自己身死,他都不會傷及宋慈一根頭發。

天底下最有資格殺蘇望的人,可能是宋慈;但天底下最沒資格殺他的人,也是宋慈。

“是,我是沒有辦法殺了蘇望報仇,但也沒有辦法忽視跨過親人的血仇去愛他。”宋慈喃喃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我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不如死在城頭上,被長箭貫穿也好,被大火燒死也好……”

宋慈喝掉了我遞過去的茶水,慢慢將身體縮弓成一團,以一個抗拒的姿勢睡著了。

她這一睡,便是斷斷續續一個多月。

宋慈精神狀態很差,兼之心思郁結,很快便染上高熱,一度水米不進。即使是短暫地醒來片刻,她也會很快又昏睡過去。蘇望遍請名醫,輪流來給她宋慈診脈,卻始終無法令她清醒。

“夫人她久不清醒,身體衰竭得厲害……恐怕時日無多了,”又一個名醫做出了相同的診斷,蘇望正準備像往常那樣送客時,卻聽到他搖頭嘆惋道:“,“可惜了,年紀輕輕,一尸兩命啊。”

此言一出,蘇望頓時呆住了,他轉頭去看宋慈,他最愛的姑娘正在昏睡,雙手乖巧地交疊在小腹之上。

那里,孕育著他的孩子。

蘇望以前從來不信命,但這幾日,他求神問藥,禱告祈愿,把過去自己鄙夷的事情干了個遍。

我看著昏迷中的宋慈,幾乎不敢想象,這樣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姑娘,竟把蘇望逼到了這個種份上。

“我不知道你還聽不聽得到我說話,”蘇望將宋慈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啞聲道:“,“如果你能聽到的話……宋慈,我請求你,你可以隨意折磨我,但至少為了我們的孩子活下來,好不好?”

忽然,蘇望察覺到自己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動,他意識到了什么,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當天下午,宋慈醒了過來。

老實說,她這一個多月來清醒數次,但每次都是由我喂她一點稀粥,接著便很快又昏過去了。唯獨這一次,我送吃的和食水給她時,發現她正靠墻坐著,手邊放著一根口銀針,每當她感覺眼前發暈時,便用針刺自己一下,提醒讓自己不要昏睡過去。

不管這幼稚的方法有沒有用,至少它證明了一點:

她真的燃起了求生的意志,她在努力地為了那個無辜的孩子而活下來。

生下孩子后,宋慈的身體狀況依然時好時壞。為此,蘇望一手包攬了她的衣食住行,連我都無法再接近她宋慈。

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向宋慈透露,南朝那邊傳來了太子求援的消息。

“太子原本打算投奔梁王,誰知卻反被梁王扣留。如今梁王挾天子以令諸侯,早已成了南朝實際上的掌權者。萬一他什么時候興致一起,殺了太子的話……”

宋慈并沒有馬上相信,事實上,她從來沒有徹底相信過我:“你有什么根據嗎?”

我當然有,我當初是櫻夫人的心腹,櫻夫人曾對我提及過,她正是被自己深愛的梁王派進宮去的,目的就是迷惑皇上,攪亂朝政,為梁王爭取這個天下。

她的確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可惜還未等到梁王來接應她,她便死在了宋慈的手下————這件事,天知地知,我知,宋慈知,唯獨梁王不知。

“他還以為櫻夫人真的被擄掠來了草原,于是派來了使者,準備接她回去。”我輕笑:“,“他的使者很快便會找上門來……公主可有對策?”

宋慈不假思索,仿佛她早思索過該如何應對:“我知道你先生是宮廷的玉雕師,我也知道,宮中供養的玉雕師與外面的玉雕師不同————他們可以在人的皮膚上雕刻。”

她說得的沒錯,宮中后妃三千,幾乎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容貌有不滿意之處,她們有的需要修補鼻梁,有的需要削薄兩腮————為了滿足這種需求,宮中便培養了一批可以雕刻人臉的玉雕師。

至此,我終于明白了宋慈一開始將我要走的目的:她早知我有這樣一門絕技,可以將她徹底改頭換面成“櫻夫人”的模樣。她留著我,就是為了應付眼下這種突發情況。

“梁王打算從草原秘密地接回‘櫻夫人,那么,我便還他一個櫻夫人……”宋慈慢慢地瞇起眼睛:“,“我要以櫻夫人的樣子埋伏在他的身邊,伺機救下我的皇兄,推翻他的統治。”

我渾身戰栗起來,蒼天不負苦心人,過了這么久,事情終于又回到歸了我的控制之中。

“既然公主心意已決……” 我按捺住心情,慢慢道:“,“就請喝下這碗麻沸散,我便要在公主的臉上動刀了。”

宋慈離開的那一天,蘇望沒有去送她,。

一方面是因為蘇望與可汗的戰爭進入了最后的決戰,他實在分身乏術;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宋慈在踏上馬車前,曾對蘇望承諾:“來年陌上花開之時,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了。”

就是這一句話,奇異般地安撫住了狼崽子一樣躁動的蘇望。

櫻夫人當年憑借美色成功攪亂天下,而宋慈決意要將整個朝廷拉回正軌。

重建總比破壞要更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宋慈確實比櫻夫人更美貌。

蘇望是這樣堅定地相信著宋慈,正如在他的心里,沒有任何人的美色可以比得上擬宋慈的萬分之一。

可是,我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冷笑著搖了搖頭。

他不該抱有這樣盲目的希望的……他再也等不回他的小姑娘了。

尾聲

大半年后,我接到了梁王倒臺、太子正式登基的消息。

這種近乎不可能的逆轉,宋慈竟然真的做到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搖了搖頭,將目光放在另外一則微不足道的線報上。

這幾年來,我借宋慈之手,培養了不少自己的心腹。正是他們告訴我,三天前曾經有一個姑娘快馬加鞭要越過邊境,不知怎么突然墜落馬背猝死,游醫鑒定她的死因是身體衰竭。

那個姑娘,就是宋慈。

我是在想起宋慈真實身份的當天,對她起了殺心的————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殺了櫻夫人。

我曾是櫻夫人的心腹,用一個詞來形容我對她的感情,那便是日久生情。

我痛恨占據了她芳心的梁王,但那時梁王遠在千里之外,于是,我把全部的怒火發泄到了向了殺死櫻夫人的宋慈。

宋慈懷孕時的昏迷,起因并不是心思郁結,而是她喝下了我遞給她的茶水。我在茶水中放了一種能令人的身體衰竭的慢性毒藥————櫻夫人當年就是用它,毒殺了后宮不少新晉嬪妃,確保自己獨得圣寵的。

可惜,我沒想到,宋慈最后竟然憑借著“想要保護自己與蘇望的孩子”這一念頭清醒了過來,她有著軍人般的警覺,始終不曾完全信任過我。我為了避免懷疑,再加上蘇望的插手保護,便不得不停止了下毒的舉動。

前期累積的那點毒素尚不足以要了宋慈的命,就在我暗恨時,事情又出現了轉機————宋慈需要依仗我改頭換面,重回南朝。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我趁機在麻沸散與雕刻刀上,都下了重毒。宋慈獲得櫻夫人的容顏時還尚不知道,她自己只剩下了不到一年的壽數。

我終于笑到了最后,既借宋慈之手除去了梁王,又為櫻夫人報了仇。

我這樣得意地想著,將所有的作案工具都付之一炬。隨后我拍拍雙手,起身走出門外。

遼遠的地平線處,蘇望正在逗弄他和宋慈的女兒。我不知怎么下意識地別過臉去,腳下加快步子,將蘇望父女遠遠地拋在身后。

可是,蘇望的聲音伴隨著草原的朔風,鍥而不舍地追了上來,它刮遍了每一個角落,經過了每一個人身旁,我徒勞地堵上耳朵,卻仍能聽見他在說:

“寶貝,寶貝,你要快快長大,等到明年開春,你娘親便要回家啦。”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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