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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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個稿子,我突然想到《一千零一夜》里也有這么一句話:她幻化成千種模樣,只為住進他的心里,他卻拿她當混世魔王。只可惜,在這個故事里,并非小妖精無法住進孫悟空的心里,而是孫悟空守著小妖精留下的筋斗云,過完了沒有她的一生。
他本想告訴她,自己設計出了世上最快的云,能穿越時光,帶她去任何遠方,卻不料在小妖精的眼里,他永遠都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沒資格成為她的心上月。
Part-1
小時候我很愛流鼻涕。
用任意的話講:“林依戀啊,標準鄉下妞兒。”
尤其是冬天,四面大山擋不住氣勢強悍的風,將皮膚吹到皸裂至發疼,于是,我總是下意識地用袖子去擦臉,一擦,鼻翼周圍就黑乎乎一團。
后來去過城里的小伙伴說,我的臉會疼,是因為皮膚太干燥,抹一種叫作“寶寶霜”的玩意就會好。
然后,那些瘋瘋癲癲的、在山里野的年頭,我也曾擁有過夢。
我夢想自己能夠得到一瓶城里小孩才可能有的寶寶霜,叫什么生來著,反正廣告標語我大致記住了四個字:因愛而生。
我想要寶寶霜,不止因它能讓我的臉變得剔透且不再疼,還因為任意他們家的電視里總傳來廣告的女音:“只要你正直、善良、腳踏實地,就是媽媽心中的冠軍……”
于是,我以為,擦了它,我就能成為爸媽心中的寶貝和冠軍。
“畢竟,正直和善良這些品質我都已經有了。”
任意眨巴著細長的小眼點點頭:“對,你特善良。隔壁小王麻子偷了你奶奶種的橘子,你只打瘸他一條腿,還給剩下了一條。”
“難不成真打瘸兩條?我沒那么狠心。”
“……”
其實,任意的話過于夸張,我壓根沒對小王麻子動手,我只是抄起鏟子嚇唬他,結果他自己摔到田溝里。那是我第一次對“人在做,天在看”六個字深有體會。自那開始,我發誓要做個安分守己的好姑娘——決定不去偷小王麻子家的蘋果來報復了。
但無論我多么安分守己,任意都不打算放過我。
他能吹會侃,剛回到鎮上沒多久就成為孩子王。別人都羨慕他在大城市待過,視他為偶像,對他唯命是從。
當任意發現我竟然開始研究“自然與科學”這么有格調的小學課本,他開始坐不住,想方設法地刺激我,包括提醒我是個父母吉祥卻不被喜愛的姑娘。
“表現再好有什么用啦?難不成還能鉆回肚子里重新投胎?”
是的,我沒辦法回爐重造變身為男孩,注定永遠都得不到父母的喜歡。
可我打小報復心強,遂將任意的句句挑釁銘刻在心,然后用“自然與科學”上的生活小方法,把任意炸了個滿臉彩霞……
“把我炸得滿臉彩霞?把我?”
多年后,任意再追問,我才不情不愿地承認:“好吧,是我。”
因為時間沒拿捏好,當年我的小實驗提前開出花,我猝不及防被噴起來的七色粉筆灰洗禮,和京劇中五顏六色的臉譜無異。
“那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時過境遷,我吼道。
“誰初一的時候騙他媽,說上了中學的分數都是考五百減三百,你以為超市大減價啊!”
更不要臉的是,他還長嘆一聲:“下次我盡量只考三百,就能做第一名啦。”
當然,任意他媽沒信。
任家父母都見過世面、小有文化,早年出去經商,頗有成就,后來被朋友坑得一無所有,只剩下鎮上這套舊房,不得已才帶著八歲的任意搬了回來。
那日,任意挨了頓結實的打,從此,他恨透了我。
因為任媽媽還是怕冤枉他,隨口問門前經過的我:“依戀啊,你們的分數是考五百減三百嗎?”
我鎮定地搖搖頭,離開。
忽然想起什么,我又倒回去:“對了,阿姨,我們的總分不是五百,是七百。”
……
Part-2
我對父母的印象很淡漠。
他們將我生下,往奶奶手中一扔,出門打工去,多年不歸。后來,我聽說他們又生了個兒子,日日夜夜寶貝似的帶在身邊。
印象中,奶奶起初也很不喜歡我,覺得我是拖油瓶,但人心是肉長的,當我代替奶奶拿起鏟子,將小王麻子追到田溝那日,她好似偷偷抹過眼角。盡管她一張嘴還是罵罵咧咧的,可等我回去,她將一個烤得焦香的番薯扔給我:“女娃子跑起路來就是沒一點力氣。”
她在責怪我沒追上小王麻子。
但我能感覺到,那是她示好的方式。
后來,我開始能收到很多的番薯吃,它們成為我兒童時代唯一的零食。
偶爾任意會來搶奪我的零食,吃下大半個卻嫌棄道:“沒城里手藝人烤得好吃。”
我沖他齜牙咧嘴:“快滾回城里啊!”
小小年紀的他,眼睛熠熠生輝。
“肯定能回去!還要帶著我爸媽一起風風光光地回去!”
他能不能風風光光地回去,我不知道,但我對那座城市其實也很向往。
聽說它挨著首都,馬路四通八達,燈光比星光盛大。
更重要的是,任意說,那兒有我想都想象不到的大熒幕,能看更生動的動畫片。
那時電影院還沒普及到鎮上,每個月會有固定的班子帶來一塊白布,在任意他們家附近的空曠場地放露天電視,通常四大名著輪著放,最常見的便是《西游記》。
出于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原則,任意每次都能搶到絕佳位置,還故意用慢慢拔高的身體擋著我。
于是,我又生出個夢想,夢想著哪天能看一場不被遮擋的電影。只是,沒想到,這個夢想是任意幫忙完成的。
他沒法立刻帶我去大城市,但他牢記了《西游記》中的每句臺詞,在我十二歲那年,拉著他的小跟班親自給我演了一場戲,算作我的生日禮物。
正當我感動得稀里嘩啦時,少年突然用手中的“金箍棒”直指我的方向:“妖精,哪里逃!”
任意罵我妖精,我不覺得可怕,畢竟在我的印象里,妖精都是傾國傾城的角色。
可他非要在“妖精”前面冠上個“蛤蟆”,我實在不能忍,虎虎生風地抄起腳邊的彎刀就朝他的“金箍棒”砍去。哐的一聲,“金箍棒”斷成兩截,嚇得少年大氣不敢出。
周圍小伙伴太多,任意漸漸下不了臺,紅著脖子、叉著腰地怒指我。
“你、你……林依戀!你毀了我的夢想!你賠我!”
原來,他不是為了送我生日禮物才演這出戲,而是他向來崇拜孫悟空,想感受下做英雄的滋味。
恰巧那天是我生日,恰巧我這個觀眾很動情。
不管起因、結果如何,始終是我不對。我明明答應過自己要做安分守己的淑女,怎能拿彎刀?
于是,為了彌補,我很善解人意地對任意承諾:“不就一個夢嗎?還你就是。”
當即,我正正經經地用鉛筆在田字本上寫下欠條——林依戀欠任意一個夢,然后摁下手印。
可大話說出去了,究竟怎么才能還任意這個夢呢?
我左思右想,將自己存的錢悉數貢獻,給任意買了一朵棉花糖。
送棉花糖的時候,我一臉正經:“給,賠你。”
“賠我?”
“對啊。我砍了你的金箍棒,還你一朵筋斗云,很棒有沒有!”
任意這才反應過來,恨恨地接過“筋斗云”,表示:“這只能算利息!”
我還不懂什么叫利息,但我沒工夫去研究。因為,就在同一天,奶奶不小心在田里摔了一跤,引發腦溢血,前后不過一周便去世了。
也是那個夏天,我終于見到傳說中的父母。
他們開著出租車,停在村口,四五歲的弟弟正扒在后排車窗上舔“筋斗云”。
“筋斗云”真大啊。
我看著他吃都覺得香甜,然后眼淚流了下來。
再甜又有什么意義?
它畢竟不是真的“筋斗云”,無法帶我回到過去,找回有奶奶的家。
Part-3
我雖然和父母沒什么感情,但他們不至于看著親生女兒流離失所,所以我比任意更早去到他渴望的城市。
大城市車水馬龍,高樓入云。
那時流行手寫信,用比鮮花還香的信紙洋洋灑灑地寫幾百字,寄給遠方素未謀面的朋友。
最初我是為了趕時髦,想盡早融入城市里的學校的環境,遂將早飯錢省下也拿去買信紙。
可我思來想去都沒想出個收信人,罷了,就寫給任意吧。
我將他當樹洞,絮絮叨叨地說起到這里的不習慣和新鮮事。但鎮上的地址我把握不太清,能不能寄到他手里還打個問號,直到有日,班主任將署上我名字的黃色信封交到我的手中。
我捧著信激動了很久才展開,上面只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字——沒見識。
正當我暴躁地要手撕信紙,決定再也不理他時,翻到信紙的另一面,我才發現還有好幾段,基本都是介紹城市里的特色小吃和具體位置。
看著他歪歪扭扭的字,我心頭涌起一陣暖流,鬼使神差地抽出新信紙回復——等你來,帶我去。
任意要從鎮上考來城市并非易事。
我的成績雖然一般,但享了政策的福,家庭住址就屬于七中的學區,可任意的成績比我更差。之后為了幫助他,我的回信里都會夾上好幾張當周的課堂筆記。盡管他再也沒回過信,但我就是知道,他看見了,并且,他會來。
即便不是為了帶我吃香的、喝辣的,他也得為他殺回城市的偉大夢想。
當我一心想著任意為了什么而來時,言一繁卻問我:“為什么要那樣做?”
抱歉,我忘記給你們介紹言一繁了。
他是課堂筆記的創造者,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冠軍,也是我的前桌。
開始我們也并不熟,我只聽聞他在外的學神名聲,實際并沒交談過幾句。后來是我無意間瞥到他干凈整潔、字跡飄逸的課堂筆記,才起了歪心,就老偷偷在課余時間“借”他的筆記謄抄。
言一繁漸漸地發現不對勁,每天課間休息二十分鐘時,他的筆記就會莫名地失蹤一陣,上課前又好好地躺回課桌。
我以為他不會發現這個細節,直到被他當場抓到。
城里的學校擅長用操行分說話,大大小小的贊譽和懲罰都會跟著檔案走。我怕他將我交給班主任,立刻奧斯卡影后上身地去拽他的袖子,打苦情牌。
“對不起,言同學,嗚嗚……我吧,有個智力發育遲緩的哥哥,老考倒數第一。我媽說,這次他要再考倒數第一,就將他送去智障學校……我沒辦法,一心為了幫助他,才……”
言一繁不知是被我感化,還是被我神神道道的模樣嚇到,微微扯開袖子,表情僵硬。
“算了。”他最終道。
然而,高一開學那年,當言一繁看到四肢健全、眉目疏朗的任意,眼神頗為犀利地沖我射來:“這就是你那位智障哥哥?”
接著,我就被任意追殺了。
三年過去,他的英雄夢還在,卻已經不再是拿木條當金箍棒的幼稚少年。
他開始揮舞掃把。
他在言一繁說完“智障哥哥”四個字的時候,快速抄起教室里的掃把追著我滿學校跑。我驚惶的尖叫聲曾灑在青蔥校園里的每個角落,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當任意背著單肩包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心中的驚惶其實很少,至少,驚喜比驚惶多。
總的來說,任意還是挺感謝我。
我用自己的方式將他帶回了心心念念的城市,距離他風風光光帶著父母殺回來的夢想又近一步。為此,他開始反過來監督我的學習,和言一繁一起。
言一繁監督我,美其名曰:我抄了他的筆記,就是他的子弟,子弟不許給老師丟臉。
但監督是一回事,我究竟有沒有學霸潛力又是另一回事。
況且,我志向不大,唯獨對文字有點興趣,一心只追求考上個二流大學的文學系。不料,高考前夕,任意和言一繁逼著我將第一志愿填了北京的一所大學。
見鬼的是,那年北京院校對外地生有分數優惠政策。
我剛好考上了。
Part-4
似乎每個男孩兒時都有過英雄夢。
言一繁的英雄夢來自外國電影《蜘蛛俠》,任意的英雄夢毫無疑問是孫悟空。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間,才得知彼此都對動漫游戲類的東西感興趣,遂相約報了B大著名的游戲開發專業。
這也是他倆逼著我去北京的緣故。
他們說,鐵三角少了一角,總覺得堡壘岌岌可危。而B大與我所在的院校,只相隔一條街。
通知書下來那日,恰好也是我十八歲成人,雙喜臨門。
言一繁興高采烈地表示要請客為我慶祝,任意也是從未有過的興奮。
我們三個在高中學校后門一條街上的一家店子里吃完最后一次麻辣燙,憧憬著未來大學生活的模樣。到埋單時刻,任意搶先躥到收銀臺。
在女孩子面前搶埋單這種事,言一繁貌似也不想輸,跟著蹦跶過去。臨走前,還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地對我道:“依戀,你先別走,等著啊。”
五分鐘后,他和任意一起灰溜溜地倒回來。
“有現金嗎……”
任意身上錢不夠,言一繁則是忘記帶錢包。
毫無疑問,那頓說要為我慶祝的麻辣燙,最后變成了我請客。
“原來,要我先別走是這個意思?”
我捏著空空的錢包,委屈巴巴地沖言一繁撇嘴。
少年的臉猛地滾燙,難得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的,其實……”他的話沒完,整個城市倏地黑暗。
先前說過,這里離北京并不遠。
彼時正值2008年,周邊城市隔三岔五就停電節省資源支持北京奧運。而我記得比誰都清,當晚星星的皎潔度堪比小鎮上的,不停地眨著眼。
或許,真正讓我記得的緣故,是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陷入死寂的、黑暗的街道中,有人曾小心翼翼地勾過我的手。
當指尖不同的溫度傳來,我緊張得渾身發顫,肩膀跟著耳畔呼吸的頻率一起抖。
我想過要抽出手,但最終沒有。
忘記有多久,一道車燈襲來,將緩緩扣住的一雙手照得透亮,嚇得我趕緊松開。
我的動作過大,被前方饒有興致觀看星星的任意忽然回過頭逮個正著。但他只怔忡了兩秒,隨即又回身看向頭頂,不知看見過那幕,還是沒看見,以至于整個暑假,我都坐立難安。
初入大學,我就感覺自己的專業比想象中的還要清閑。
至于任意和言一繁,當真肩并肩地走上了游戲這條不歸路,成日坐在電腦前敲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大三,北京某家實力強勁的游戲公司在B大舉行了一場設計公開賽。言一繁和任意覺得是個機會,熬更守夜共同設計了一部作品參賽,一舉斬獲新銳獎。
在這之前,言一繁的父母不太贊同他做游戲。
言家的企業是家族企業,接連幾代都經商,家產頗豐,又只有言一繁這么一個兒子,自然希望他回去接班。
好在言一繁最終用實力證明,他適合吃這碗飯。
眼看攔不住,言家父母不再阻撓,干脆花錢給言一繁在B大附近租下兩間公寓,建立了一個小型工作室。
任意自然成為言一繁工作室的第一個搭檔。
那段時間,我應該感覺到言一繁和任意兩人即將發大財,所以特別殷勤。
比如,我知道他們工作一旦開始就沒日沒夜,索性在食堂打好幾份飯菜,經過一條街給他兩送去工作室,簡直和老媽子一樣。
偏偏任意還不念好。
Part-5
辦公室內。
任意順手夾起一塊肥肉扔進我的碗里:“林依戀,你有點眼力見兒行嗎?你什么時候見我吃過肥肉?”
我剛想還擊,那塊肉又被言一繁順其自然地夾走。
“我也沒見她吃過肥肉。”男生說。
人和人果然不盡相同。
經過大學幾年的沉淀,言一繁早成長為細心穩重的男孩,學會很溫柔地說話和溫柔地笑。偏偏任意還是老樣子,一遇到什么事就容易急得跳腳。
“那是他還沒遇見能夠收服他的人。”言一繁講,投過來的目光熾熱,仿佛在說他已經遇見。
我哈哈地訕笑:“誰有本事收服孫悟空啊!”
言一繁卻突然問:“那蜘蛛俠和孫悟空,你覺得誰更厲害?”
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我結結巴巴,許久講不出話。好在任意適時洗碗歸來,將飯盒、飯勺往我面前一扔,叮叮當當作響:“林依戀,你還不回寢室,是打算今晚在這兒和我們一起睡?”
我從沒像此刻那樣感激他,抱起飯盒和飯勺就百米沖刺一樣地跑掉了。
到了大四,言一繁的工作室漸漸在B大游戲專業的學生中有了名聲,慕名想來實習的人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工作室接到一家大型游戲公司的邀請,想和他們一起合作開發某款新游戲,光訂金就不菲。
拿到訂金那晚,任意興奮地給我打電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堆。
他說他已經和父母通過電話,敲定了他們來北京的時間,還說這筆訂金足夠他在三環附近長租一套環境不錯的兩居室,可能還有剩余。
最后,他說他剛交完房租,正從三環往B大附近趕,要我下樓去見他一面。
“林依戀,別講我沒良心啊。你十八歲那年,我欠你的生日禮物……”
可我還沒聽他說完,有道清朗的聲音比他更快地傳到我的耳邊:“依戀,我喜歡你。”
我怔怔地抬頭,望向此刻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的青年,離我三步之遙。
“依戀,我真心喜歡你。”看我不說話,男生重復道。
電話那頭的任意應該也聽見了,他沉默半晌,將一段我幾度想埋葬的往事兜頭砸來:“林依戀,全城停電那晚,我看到的不是幻覺,是真的,對吧?”
我的心一慌,對面還站著言一繁,當即不知如何作答,任意卻將我的沉默當作回應。
然后,我成功地聽見通話被切斷的聲音。
嘟。嘟。嘟。
Part-6
那天我失眠一整夜。
翌日,就接到言一繁工作室出意外的消息,起因是與游戲公司合作的項目。
項目分許多區域,唯獨任意和言一繁負責的那塊小樣遭到泄露。偏偏他們又是最重要的角色設計,導致對手公司搶先注冊。聽說游戲公司的經理大發脾氣,要追究到底。
而這塊小樣只兩個人有——任意和言一繁。
得知意外的第一時間,我便覺得是任意那邊出的問題。因為言一繁對外都以穩重著稱,相比起來,毛手毛腳、跟個大男孩的任意更有可能。
于是,我主動跑去找他,要他好好回憶:“究竟問題出在哪里?如果主動向經理認錯,或許……”
我的話沒說完,任意青筋暴起,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林依戀,你就這么相信他?”
任意發飆的樣子我自以為見過。直到那天,我才發現,以往打打鬧鬧,他不過裝腔作勢罷了。
青年將唇抿成直線,眉眼里仿佛都帶著刺,恨不得將我全身刺出血花。
我晃了晃神:“可言一繁怎么會犯那樣的低級錯誤?別忘了,我倆的筆記當年都是抄他的。要是沒有他,我和你興許連大學都考不上。你要我相信這樣的人會不小心泄露小樣……”
“呵,”任意突然冷笑,看向我的目光只余冷漠,留下陰陽怪氣的五個字,“時間會證明。”
然后,他走了,沒有回頭。
時間的確能證明很多事情,并且不用太長,僅僅三天,任意就用事實打了我的臉。
因為言一繁扛不住壓力,主動找了經理坦白,說他并非故意弄掉小樣,而是在來找我的途中遺落在出租車上了。
他究竟是粗心,還是惡意,如今已無從評斷,可項目最終還是被撤資,工作室面臨大筆賠償。以言家的實力,這筆錢倒不會傷筋動骨,卻足夠讓言家父母徹底堵上他選擇的路。
那日,言一繁在他曾苦心經營的工作室待了一天一夜。
我趕到的時候,他已醉醺醺,卻還認得我是誰,迷迷糊糊中又問:“依戀,你還沒回答我……蜘蛛俠和孫悟空,究竟誰更厲害?”
良久,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當然是蜘蛛俠。”
聞言,寂靜的夜里,言一繁疑似笑了,胳膊順勢繞過來,口氣與孩子一般開懷:“終于,終于……蜘蛛俠和孫悟空的較量,終于分出勝負。”
時光仿佛倒回至十八歲那年,情景重現。
有個男孩牽了我的手。
而玻璃窗外,有個男孩依舊是旁觀者。
Part-7
一夜間,言一繁從B大的神話成為B大的笑話。
同樣,一夜間,任意像圈無痕的水紋,不動聲色地淡出我和言一繁的生活,我們三人憑空生出一種叫作互不聯系的默契。
聽說,任家父母被接到北京,任意開始忙著找工作,閑暇時就拼命地設計游戲程序。言一繁則順理成章地入主自己的公司,學習怎樣成為一名商人。
我再聽到任意的消息,是一年后,在北京游戲星光大典頒獎典禮上。
他作為冠軍獲得者出席。
透過直播平臺,我才發現那從前只知道拿木棒當金箍棒的男孩,其實早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成熟,成熟得能完美駕馭一套顏色挑剔的西裝,成熟得每個頷首微笑都得體從容。
更叫人訝異的是,消失這一年,他竟埋頭獨自研發出一款單機游戲,以他的偶像孫悟空為原型,塞入不同的故事核,通過賣版權的方式賺到第二桶金。
我卻沒什么可圈可點的,一畢業,就在言一繁的手下做文秘,包括星光大典的直播也是言一繁點開的。
我一推門進去,他立馬抖著手關掉,假裝自己不在意,看得我揪心。
關于過去,我們只字不提。
再和任意相逢,我們已闊別近三年。
盡管三年沒聯系,他是B大杰出校友,我多多少少能聽到有關他的消息。
聽說他在某某地段一擲千金買了房,將父母風風光光地接過去,聽說身為名聲鵲起的游戲研發師,他的作品版權價值過億,當初獲獎的作品還在兩年內改編成電影上映了……
就是這樣一個活在我“聽說”里的人,以為永遠沒機會再面對面的人,與我相逢在醫院的走廊。
走廊很窄,我們避無可避。
“你的頭怎么了?”任意靠近,一眼看到我頭上的紗布,少了玩世不恭的調調。
我不太習慣他這般正經的模樣,卻就是開不了口和從前一樣與他鬧個你死我活,最終無所謂地笑:“車技不好,碰的。”
“你來醫院是?”我反問他。
我的話說完,有個姑娘從婦產科出來,沒注意到我倆在交談,順勢挽住任意的胳膊要走,一切不言而喻。
那姑娘戴著口罩,正是飾演他游戲改編成電影的女主角的年輕女明星。
別問為什么她戴口罩,我還是能一眼認出。從她和任意傳緋聞開始,通過那些大大小小的八卦報紙,我早將她的臉記得清清楚楚。可醫院走廊上,當著他女朋友的面,我只能沒話找話,云淡風輕地說恭喜。
“叔叔阿姨應該特別以你為榮,畢竟……實現了兒時之諾。”
話落,我仔細觀察任意的臉色——并不難看。
我原本以為他至少應該有點難過。
可我細想了一下,他也沒有必須難過的理由。
總之,他最后也笑著對我講恭喜:“聽說你和一繁……”
當那個名字跳出,我不等他說完,抬腿灰溜溜地逃走。
有的情景設想過千萬遍,可真正面對起來并不簡單。
盡管我以為自己早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盡管早在三年前,聲聲求言一繁的夜晚,我就該無堅不摧。
當言一繁對我說,查到泄露小樣的就是任意的電腦,講到即便沒經任意的手,任意也難辭其咎時,頃刻,我想起十年前的小鎮。
我用一把彎刀砍了一個少年的“金箍棒”,他吼著跳著要我賠償,而我信誓旦旦道:“任意,欠你一個夢,我遲早會還。”
于是,暗夜中,我緊緊抓住男孩的手:“言一繁,對你來講,這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愛好,你不屑靠它吃飯。可對任意而言,若罪名坐實,那就是他的人生污點,恐怕以后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
條件是什么,不言而喻。
但我高估了自己,也輕看了人性。
我以為付出一生的代價足夠重,重到言一繁心甘情愿用前程做交換。
可時日漸長,當任意抓著夢想的尾巴如魚得水時,那個曾被我說穩重溫柔的男子,終究忍不住戾氣四射。
“林依戀,都怪你!原本站在聚光燈下的人是我啊,是我!”
言一繁喝了酒,失手猛地一推,我撞到書柜,鮮血直流。
我痛到幾近昏厥,有那么一刻,甚至想過逃走。他又失神沖過來,將我緊緊地抱住:“對不起,依戀,是我糊涂了!你答應過陪我一輩子的!你別走……”
立時,我腦子里出現兩個字——
報應。
Part-8
曾經,我為還任意一個夢,埋葬了屬于言一繁的夢。
事到如今,一切我都該承受。
只是,有句話我一直很想問任意,當年他三更半夜打電話要和我見面,談到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你究竟準備了什么?”重逢當晚,我終究沒忍住撥出那通電話。
那頭的人怔忡片刻,失笑:“忘了,反正是些小姑娘喜歡的吧,后來搬家也不知掉到何處了。”
“哦,這樣……”
我捏著手機出了汗,眼睛里的水也跟著要聞風而動。我想起多年前,言一繁在女生宿舍樓下,義正詞嚴地對我告白:“依戀,我喜歡你。”
我卻答:“抱歉,一繁,全城停電的夜晚,我以為拉我的手的人……是任意。”
那夜路燈尚亮,我明明記得走在我左邊的是任意,然而,車燈打過來,我看見的卻并非那張沖我齜牙咧嘴的臉。
如今,說什么都晚矣。
或許某天我興起,跑去玩一玩任意設計的、風靡全國的游戲,就能意識到,任何成功都非一朝一夕就可以獲得。至少這款游戲,那個男孩,其實暗暗用了長達四年的時間去架構、寫程序,從未間斷。
那就是他送給我的,遲來的成人禮。
游戲中的女主角,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妖精,跟著奶奶在一方天地中長大。天地中還住著一個混世魔王,成日以捉弄她為樂。
可捉弄歸捉弄,混世魔王卻迄今記得,小妖精曾有過兩個夢。
第一個夢,是擁有一瓶能變漂亮的“神仙水”。
第二個夢,是奶奶去世時,想擁有讓時光倒流的筋斗云,找回真正的家。
然而小妖精可能上輩子沒做什么好事,夢想自始至終都沒實現,反而欠下混世魔王一個夢,還送給他一朵筋斗云當利息。
混世魔王心軟了,對她說:“日子還長,你慢慢還。”
“沒想到這傻妖精,債沒還完,先愛上別人。”混世魔王坐在山巔,可笑地對路人講。
他本來,本來想在游戲里還她一個愿望。
他本想告訴她,自己設計出了世上最快的云,能穿越時光,帶她去任何遠方,卻不料在小妖精的眼里,他永遠都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沒資格成為的她心上月。
游戲畫面終,瞧著蒼穹上孤獨的混世魔王,路人道:“罷了,罷了,不過一妖精,大王如今目空一切,想要什么得不到?”
混世魔王忽然不再笑:“對,不過一個妖精,取經路上眼花繚亂,什么樣的沒有……”
可混世魔王不懂,自己的心,為何依舊隱隱作痛?
也許是因為,倥傯五百年過,送他筋斗云的妖精——始終就那么一個。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