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翰東
壁爐剛剛升起,屋內的寒意仍在肆虐。我把長袍緊緊裹在身上,眼睛盯著閃爍的火苗,今晚,他又來了。
背對著我的沙發上空無一人,我輕咳一聲,回應我的只是深邃的回廊中傳來的陣陣回音。煙火逐漸充斥爐膛,木柴迸發出噼啪的響聲,屋里漸漸亮堂起來。背后傳來輕微的聲音,我回頭一看,他的輪廓正逐漸在沙發上顯現。雙膝緊并,雙手相疊放在大腿上,最后出現的是臉上拘謹的表情——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但是長達十幾年的夢中會面告訴我,他臉上一定掛著這樣的表情。
沉默依舊與靜謐結伴而行,舞動的橙焰下,我的影子在毛織地毯上躊躇。他站起身,眼睛盯著斑駁剝落的墻壁,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像。突然,他好像記起了什么,說道:“一如既往。”
“正如當時。”我回答著似乎是一個口令。每晚的對話,永遠是同樣的開頭。
“總是這樣,我對每一個遇到的人說這樣的一段話,卻從來沒有人能對上它的前半句。”我對他說。他緩緩坐了下去,長長嘆了口氣。
“總是這樣,當我從夢中醒來,我就會忘記這個房間,忘記所有的推心置腹,忘記了你。”
一絲寒意掠過我的全身,被子正從我身上滑落。我一步步靠近火堆,直到火舌快要舔到我的大腿。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金屬做的,身體里總有一塊是冷冰冰的,像是缺了點什么。”
“或許缺點暖。”他思索了一會。
“暖,溫暖。”沉默降臨,凝固的時空中只剩下我們游離的目光,正窺視著對方。我伸出雙臂,極力想攫取空氣中的每一絲溫度。
“為了我身體的那一塊溫度驅散,我守望了十六年。”
“十六年了?”
“十六年了。”
“我竟然沒有絲毫關于時間的印象。”
“那是當然,你每天早上醒來,會將頭一個晚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的臉上蒙起一層凄苦的陰影。
“假如我明天記得的話,我會去找你的。”回廊中傳來一聲關門的聲音。夢境的維度中又離開了一個人,回到他或她所在的那個現實世界中,再用一整天的時間去守望回到夢境中的那一刻。寒冷凝結成的刀刃刻劃著我的骨頭,再旺的爐火也驅散不了現實中的徹骨之寒。
“再過不久我就要凍醒了。”
他遲疑了一下。“我可以抱抱你,沒準你可以暖和一點。”
“然而我們翻個枕頭就能再遇見。”
“這倒不假。可是到那時,你已不是現在的你,我也不是現在的我了。”
聲音顫抖,再也無法抵抗寒冷的侵襲。
“我該走了。”我向他道別,“記住我,記住在另一個世界里有一個正守望著你的人。”
他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頭一次,今夜,我們真正的四目相對。融化在柔和的眼神中,逐漸脫離了意識的束縛。我身體上的每一個細胞向空中散去,然后再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打碎成分子。曾經屬于我的一切,在空氣中迷失,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意識到了為什么他總是能在醒來的一瞬間將我忘得干干凈凈。我想對他說話,想大聲哭喊,想告訴他如何才能結束這種永恒的守望,想告訴他我們只不過是在夢境中的夢境里做夢,在回廊中的回廊里徘徊,但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響,存在著聲帶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團虛空。我們在時間里迷了路,我們為失去了的世界哭泣。
他將我擁入懷中。
壁爐中只剩下了灰燼,寒冷的肆虐從未停息,我撿起掉落的被子,任憑冰冷的淚在臉頰上凝結。同一個房間,剩下同一個人。吶喊化作低語,枕上淚流成河。
我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