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氣節

凌霄

林志昆是安宜古城頂尖的書法家，一管在手龍飛鳳舞氣象萬千，一時間風雅之士都以得到他的一幅墨寶為榮，即使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也巴望著得到他的墨跡，因為轉手就可以賣個大價錢。但偏偏有個人對林志昆的書法不以為然。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林志昆的授業恩師，書法泰斗姜老先生。姜老先生不止一次搖頭說道：“志昆，你對書法之術爐火純青了，但對書法之道還略有欠缺，領悟還不夠啊！”

林志昆聽了恭敬答道：“老師，您能詳細說說嗎？”

如果說林志昆在這世上還佩服一個人，那除了姜老先生，就絕沒有第二個人了。恩師的字綿里藏針風骨天成，隱隱然有一代宗師氣派，自己跟恩師相比總覺得有那么一點欠缺，但欠缺在哪兒始終領悟不了。

姜老先生聽了林志昆的問話，拈須答道：“你的字過于媚俗、過于華麗，以至于缺少一點氣節。而氣節，是很難用只言片語說清的，得經歷練、受磨難，有時候甚至跟個人的命運乃至于國運聯系在一塊……志昆，我老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魂歸西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書法，我怕你始終不能更上一層樓啊！”

林志昆聽了感懷之余又若有所悟，回家后一邊勤練一邊苦苦思考，就在這時禍從天降：日本鬼子占領了古城。

林志昆怕老師受驚，忙趕到老師家陪伴。一老一少正憂心忡忡地議論著時局，家人一臉驚慌地來報：有日本人求見！

在闊大的書房里，姜老先生神定氣閑地坐在太師椅上問道：“不知諸位登老朽之門有何貴干？”登門求見的日本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小隊，除了幾個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日本兵外，還來了一個身著和服滿臉笑容、上唇生著一小撮胡子的胖子。胖子自我介紹說叫山本，是駐扎古城的最高長官。

此刻山本見問，忙欠欠身子，和顏悅色地說：“此次鄙人奉命駐守貴地，目的只有一個，攜手打造大東亞共榮圈。鄙人久仰姜老先生大名，所以駐扎下來后第一件事就是來拜訪您，想請您出山擔任本地維持會的會長。”

林志昆聽了一驚，這維持會會長不就是漢奸嗎？恩師若答應，一世英名無疑毀于一旦，可不答應，只怕兇多吉少。

他正緊張地想著，恩師開口了：“山本先生，你瞧我這副風燭殘年的樣子，還能干嘛？只怕今夜能拔鞋，明早就起不來了，抱歉抱歉！”

山本一笑：“這么說老先生不肯賞臉嘍？”

林志昆看得出，山本的笑容里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殘忍，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陰冷，只怕轉眼間就會發作。姜老先生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老朽真的太老了，恕萬難從命！”

山本不言語了，臉上像掛了一層冰霜，客廳里頓時寒氣逼人，連骨頭縫里都冒著冷氣。林志昆正擔心，山本又生硬地擠出一絲笑容，說：“既如此，那就不勉強老先生了。不過還有一件事，久聞老先生精于書法一脈，偏偏鄙人一直以來就是中華文明的崇拜者，所以想請老先生親賜墨寶一幅，也好讓鄙人回去后時時揣摩學習，老先生這回肯賞臉嗎？”

姜老先生遲疑了一下，然后緩緩答道：“這個嘛，倒是可以交流一二的。”說罷一揮手，林志昆早就輕車熟路地擺上文房四寶，又手腳勤快地研起墨來。姜老先生這才從太師椅上站起身，正沉吟該寫什么，山本開口了：“就寫‘大東亞共榮五個字好了。”

一言既出，林志昆偷眼看到姜老先生臉色變了一變，然后點點頭，林志昆的心一下子收緊了，恩師竟同意寫這五個字？

就在這時恩師走了過來，山本笑瞇瞇地看著，突然間意外發生了：姜老先生往前一步，似乎要走到書桌旁，誰知腳下一絆，“咣”的一下重重摔倒，隨即“啊”的一聲慘叫起來！

林志昆嚇壞了，忙俯身抱起恩師，見恩師面如金紙，額頭冷汗亮晶晶的，原本一頭服帖的花白頭發已是凌亂不堪，再定睛一看，恩師右手的食指往后大幅度彎曲著，跌骨折了！林志昆驚叫起來：“恩師傷了，趕緊送醫！”

山本冷哼一聲，早有荷槍實彈的士兵舉起明晃晃的刺刀攔住了聞聲要進入的家人，同時也攔住了抱著恩師往外沖的林志昆。山本原本強裝出來的儒雅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猙獰的嘴臉，惡狠狠地嗥叫：“姜老先生，你這招苦肉計啊，哼，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又轉過鐵青的臉，對林志昆吼道：“你叫林志昆，是姜老先生高徒，古城書法家除了姜老先生就數你了是不是？現在，姜老先生無法寫了，那只有你來寫了，還寫‘大東亞共榮五個字，不寫的話，通通殺掉，包括你的家人、姜老先生的家人！”

林志昆汗下如雨魂飛天外，他知道一言不合，這些魔鬼就要大開殺戒。他頭腦一片空白，機械地拿起筆……就在這時被刺刀逼著坐在椅子上的姜老先生突然喝道：“志昆，士可殺，不可辱！不能寫！”

林志昆一驚，山本笑了，說：“姜老先生，你不是不愿寫嗎？那就干脆讓你永遠寫不成好了！”說完拔出刀，刀光一閃，姜老先生一聲慘呼，伴隨著鮮血狂涌，右手大拇指掉落下來，一時間疼得面孔抽搐變形，幾近昏厥。

恩師的慘呼、狂噴的鮮血、掉在地上的指頭，一下子擊潰了林志昆，他嘶叫道：“住手、住手！我寫，我寫還不成嗎？”

說完一把抓起筆，“唰唰唰”寫下五個大字：“大東亞共榮”。寫完擲了筆，抱頭大哭。

山本忙過來看個究竟，隨即皺眉嚷了起來：“林先生，就這字，連我也看不上眼，重寫！”說完一把撕了。

山本說的沒錯，林志昆心中驚懼，連手都在顫抖，以至于大失水準，在山本的威逼下，只得強自鎮定抓起筆又寫了一遍。面色如雪的姜老先生因為劇痛渾身顫抖，這時虛弱地開口了：“哈哈，志昆，你還是寫了，我說的沒錯，你的字看似華麗，實則軟弱無力，始終不能達到更高一層的境界。志昆，你為人寫字都太讓我失望了！”

山本也開口了：“姜老先生說的沒錯，這字還是差些，再寫！”林志昆第三次提起筆，就在這時，恩師竟朗聲吟誦起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志昆，你還記得我教你的這兩句詩嗎……”

山本眼鏡蛇一樣的小眼睛一下子瞪起來，他走到姜老先生身邊，說：“你手不能寫了，嘴還能說是不是？”說完再次舉起刀……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里，山本割下了姜老先生的半截舌頭！

林志昆一下子瘋了，一口血噴到墨汁里，要奔過去救老師，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托砸回來，他仰天大叫道：“我寫、我寫，你們這些魔鬼！”

再看林志昆，一股丹田之氣直沖上來，眼睛赤紅狀若瘋魔，運筆如風筆走龍蛇，八個大字一氣呵成，字字帶血觸目驚心：“殺盡魔鬼，還我山河！”

山本的槍響了，在林志昆含笑倒下去的一剎那，他分明聽到恩師用含糊的聲音高亢地叫道：“志昆，你有氣節了，你頓悟了，你的字大大超過我了，哈哈，何其幸哉！”

當日本鬼子被驅趕出中華大地后，古城人民驚喜地看到林志昆最后的大作，也就是那八個字“殺盡魔鬼，還我山河”竟神奇地保存了下來。后人發自肺腑地評價說：“林志昆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悟出了書法的氣節，從而登堂入室，卓然而成大家，他與其恩師姜老先生是古城書法史上不可逾越的兩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