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寫了一個被生活綁架的警察,而綁架成了小說中的連環套:兒子被他綁架上幼兒園,他被上司和案件綁架、接著被前妻綁架,最后他與前妻為了復婚綁架半癡呆的老父上養老院——這位警察到底怎么了?沒完沒了的“綁架”生活何處才是盡頭?
老李端著飯碗,正往嘴里扒飯,突然一拍桌子說:“我想到了,他殺,絕對是他殺。”
“理由呢?”李銳說。
“很簡單,一個女人在醉酒的情況下怎么才能把自己吊死?”老李一說起案子就滿臉潮紅,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退休之前他經常跟同事因為案子爭論得面紅耳赤,因此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酸猴子。
“以我一個有五十年從警經歷的老刑警的名譽擔保,絕對是他殺。”老李的目光堅定銳利。他的這種眼神曾讓無數個犯罪分子心驚膽寒,現在依然雄風不減。
“爸,我信你,吃飯吧。”
老李倒把飯碗撂下了,一推,盯著李銳說:“你在撒謊,你不信,你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
李銳說:“爸,我要是嫌你老了,就不會天天回家跟你叨咕案子了。”
老李突然就笑了。他表情的轉換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完全是個孩子的情緒表達方式。
“既然你相信我,我就再跟你多說一點我的想法。首先,被害人吊死在自家的蘋果園里,蘋果樹很矮,吊死被害人的那根樹枝還沒有被害人的身體高,所以,被害人雙腳著地,兩腿呈半跪狀,對吧?”
李銳點頭,“沒錯。”
“人都是有本能的,在遇到生命威脅的時候潛意識里會掙扎,兩只腳亂蹬,很容易就會站起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受害人怎么能夠克制自己的求生本能呢?”
李銳說:“我記得兩年前也發生過一起上吊自殺案件,自殺者是把自己吊死在家里的床頭上。”
老李皺著眉頭,不自覺地把手伸過來,拿起李銳的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李銳連忙制止:“爸,你已經戒煙了。”
老李反應過來,滿臉愧笑:“對不起,一時疏忽,一時疏忽。”然后將煙卷又插回到煙盒里,推了回來。
“繼續吧。”李銳說。
“別忘了她是在醉酒情況下實施上吊的,喝醉的人理智模糊,很難控制自己的行為。”
“是喝了很多酒,但并不能確定她是喝醉了,人的酒量是有差異的,她可能是個酒量很大的女人。而且自殺前喝酒也符合自殺者的心理特征。”
“一個人在重壓之下才會走絕路,而喝酒本來就是一種宣泄方式,她既然已經選擇了用喝酒來給自己減壓,又何必再自殺呢?”
“也許她喝酒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殺壯膽呢?”
“我問你,死者自殺的動機是什么?“
“據我們了解,她是從很遠的地方嫁過來的,經常被丈夫家暴,她和同村的一個老光棍兒發生不正當關系,被丈夫察覺,并且當著全村人的面被丈夫羞辱毆打。”
“如果你是她會怎么辦?”
“我會殺了丈夫。”
“就是啊,如果她是個習慣了逆來順受的人,就不會紅杏出墻。如果她敢于反抗就不會選擇自殺,或者即使選擇自殺也會先殺了自己的丈夫后再自殺。被害人的家看過了嗎?”
“看過了。”
“怎么樣?”
“井井有條,她應該是個很能持家的女人。”
一個人聰不聰明,一看他的家就知道了。這是老李曾經對李銳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李銳還算是個聰明人,娶了個令所有男人垂涎欲滴的大波美女做老婆,生了一個肉乎乎可愛的大兒子。李銳利用老李公安系統的人脈,在刑警隊里謀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所以,一個聰明的人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如果這個人表面上看似聰明,其實質卻是個傻瓜笨蛋的話,那就不一樣了,他的那些幸福很快就會成為過眼云煙。
李銳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從聰明人變成了傻瓜笨蛋,現在的生活是一塌糊涂。當然老李還一直認為他的兒子是個聰明人,因為他的思維混亂得一塌糊涂。他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常說的老年癡呆。為了延緩他癡呆下去的速度,李銳每天都會跟他分析案情。老李在分析案情時所表現出的思維能力讓李銳驚訝,很難想象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的人怎么會如此思維敏銳。
李銳的手機突然鬧了起來,他拿著手機走到廚房去接聽。
“兒子,有事嗎?”
兒子在電話的那頭滿嘴哭腔:“爸,我媽又把我一個人扔家,我害怕。”
“兒子,沒事兒,你是個男子漢,最堅強。”
“爸,你來陪我好嗎?”
李銳說:“好,我這就去,你等著啊。”他掛斷手機,一轉身,嚇了一跳。老李一聲不響地站在廚房門口,眼神有些異樣。
“有案子啊?”
李銳說:“是。”
“那就快去吧。”
李銳發現了他的問題。老李叉著兩條腿,褲子濕了一大片,而且還在順著腳踝往下淌尿。
李銳說:“你怎么又尿褲子了?”
老李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再抬頭看李銳的時候滿臉是小孩子對媽媽惡作劇的那種笑。
李銳腦子里全是兒子的哭聲,心煩意亂,走進臥室從衣櫥里翻出一條干凈褲子扔給老李。“你自己換上吧。”說完開門走掉。
門外的冷風讓李銳一哆嗦,他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外套,反身要進屋,卻發現門鑰匙放在外套里,進不去屋了。
敲門,不開。
砸門,還是不開。
他知道這次是指望不上老李了。他匆匆下樓,打了出租車往單位趕。為了以防萬一,他在單位留了一把家門鑰匙。現在對李銳來說,萬一幾乎成了經常,他的生活不一塌糊涂才怪。
趕到單位取了鑰匙,再往前妻的住處去。那里離李銳的工作單位并不遠,走路也就二十分鐘,不必打車。李銳借了同事的外套穿上,沿著那條他不常走但卻很熟悉的路躊躇而行。兒子的哭腔此時在他腦海中已經不再那么急切了。他知道兒子不會有事的,兒子是因為想爸爸了才趁著媽媽不在打電話的。他貿然出現很可能會與前妻碰面,這樣就會非常尷尬。
深秋的夜晚蕭索寒冷,陣陣北風像一只無形的手肆意玩弄著落葉,也左右開弓扇李銳的臉。這就是一個不幸的傻瓜笨蛋,在秋天的晚上受到的禮遇。問題到底是出在哪里了呢?
李銳覺得這一切都源于五年前的那起綁架案。
李銳當時正在為一件事傷透腦筋,那就是送兩歲的兒子去幼兒園。這之前兒子都是由丈母娘帶著,那年老丈人突然得了腦血栓,丈母娘只好撇下外孫子回到另一個城市去照顧老伴。老李那時候已經出現了病狀,做事丟三落四,所以也不適合帶孩子。前妻是個絕對不甘心把美貌藏在家里等著老去的人,兒子剛兩歲,她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上班去了,而且看上去比李銳還忙。無奈,只好決定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去。幼兒園離家不遠,在送之前李銳帶著兒子去了一趟,讓兒子適應一下環境。兒子表現得很好,對幼兒園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沒想到第二天正式入園,兒子說什么也不干了,抱著他的腿大哭不放,哭喊要跟他一起走。園長勸李銳說,孩子剛來的時候都這樣,習慣了就好了。幼兒園的老師硬把兒子從他身上扯走。他咬著牙撇下兒子走出幼兒園,身后兒子哭得撕心裂肺,簡直都要把他的心給扯出來了。李銳躲在幼兒園墻外,站了好久,一直等到聽不到兒子的哭聲才離開。
當天晚上兒子開始發燒,灌了藥,睡下。門響,李銳看看墻上的鐘,已經十一點了。妻子才回來。看到床頭上的藥,妻子問怎么了?李銳心里有氣,沒回應。妻子卻開始抱怨起來:讓你送一天幼兒園怎么就給弄病了呢?李銳說,怎么是我給弄病了呢,是孩子不適應。妻子用臉頰貼了貼孩子額頭,沒理李銳。李銳說,不行就不送幼兒園了吧,孩子遭罪,大人虐心。妻子開始脫外衣,還是沒搭話。估計她是在工作上有不順心的事。李銳心想,如果真是這樣,還不如在家帶孩子了。就說,實在不行你就先不上班了,把孩子帶大一點再上班。妻子立即翻臉,憑什么我就得在家帶孩子,我又不是你們家雇的保姆,我告訴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別想拖累我。李銳說,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你當媽的也不能甩手不管啊。妻子一聽這話更來勁兒了:我是不贊成這么早要孩子的,是你非得要,我是當媽的沒錯,你還是當爸的呢,生孩子不容易,養孩子更難,一罐奶粉就得三四百,你每個月就那么點兒死工資,養得起嗎?
妻子不停地抱怨,李銳盯著她胸前那兩只大米袋子,心里也全是抱怨。那是兒子的口糧袋,可她為了擺脫兒子的依賴,硬是把它們變成了華而不實的東西。李銳在想,一個女人有沒有資格做母親不是看她有沒有生育能力,而是看她對孩子有沒有耐心。她胸前那兩個曾經讓他愛不釋手的東西,現在怎么瞅怎么煩。
明天接著送,必須送。她像個權力脾氣都很大的領導一樣,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商場的區域主管而已。這德行在工作中肯定也是個招人煩的主兒。李銳想,不惹氣才怪。
誰都不是撒氣桶,別把工作上受的那點兒氣都撒在家里。
妻子愣住,瞪著李銳,不說話,眼里漾起淚波。
李銳看她的樣子,有點不忍心,緩了口氣說,我的意思要是在單位受氣就不如不干了。
我不上班,就靠你賺那點兒錢,養得起我們娘兒倆嗎?她的嘲諷就藏在臉皮下面,運用起來得心應手。
李銳心里剛剛恢復點的熱度就被她一盆冷水滅掉。你不當消防隊員真是他媽的可惜了。李銳在心里罵道。那一夜李銳守在兒子旁邊,隔一會兒就摸摸兒子的小額頭。還好,兒子退燒了。李銳一夜無眠,滿腦子前妻說的那些話和傷人的表情。在兒子出生之前,妻子一直都表現得很好。生完兒子她就變得讓他無法接受,似乎生孩子是她的一項債務,生完就不欠別人什么了。現在的她跟高考完的學生們狂撕書本一樣變態。這可跟他認為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母愛的光輝就會籠罩全身相差太多了。據他了解,當下像妻子這樣重事業不重家庭的女人還真不少,現在女人的觀念真的變了?李銳有點想不明白。
李銳當然不能把自己變成家庭婦女,他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而且很忙。雖然賺得不多,但精神上挺富足。這座城市缺了他這種人不行,就像不可以沒有醫生一樣。人是特別容易得病的物種,身體生病去醫院,腦子犯病蹲監獄。他是專門負責把腦子犯病的患者送進監獄的人。說維護世界和平有點兒大,說維持社會穩定可是實打實的。
兒子很聰明,盡管已經退燒,但還是賴在床上不起來。
爸,我不去園園。他可憐巴巴地看著爸爸。
李銳說,去吧,幼兒園多好玩兒啊,那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兒。
園園不好,不想去。兒子撇著小嘴兒,眼淚開始在眼圈里打轉。
李銳不說話,把兒子從被窩里拽出來穿衣服。兒子干脆號了起來。哭聲和前妻離家關門的聲音同時響起。娘的!不是商量好了就是心有靈犀。李銳有些氣餒,把給兒子套了一半的衣服都拽下來,重新把他塞回到被窩里。兒子的哭聲立即停止。李銳對兒子說,看來你長大是當演員的料啊。兒子把小后背給了他,兒子害怕再次被他從被窩里拎出來,假裝睡得很熟。那小樣兒讓李銳覺得又可憐又可氣又好笑。在這一輪與兒子的斗智斗勇中李銳輸了。站到陽臺上,他望著窗外被霧霾弄臟了的世界,心里煩悶。生活簡直就是一張怎么也擦不完的飯桌子。但李銳轉念一想,那些油漬菜湯不也都是你曾經可口的吃食么,既然貪戀享受,就別怕麻煩,存在主義說人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所以每個人都是你自己生活的主宰者。
手機猛響,把他從胡思亂想中扯出來。李銳,怎么還沒到?
他看了下掛鐘,已經九點過五分了,對手機說,孔隊,我家里有點事兒……
工作重要還是家事重要?這個孔隊說話從來不考慮別人感受,每天都在琢磨把誰當成猴兒,把誰當成雞。這會兒他的身邊肯定聚集著全體刑警隊的人。李銳的腦子里充斥著孔隊的討厭樣子。
我馬上就到,馬上。李銳覺得不能再猶豫了,沖進臥室,一把從被窩里把小演員薅了出來。小演員哭聲再起。顧不了那么多了,給兒子穿衣服的過程像是打仗,給他套上衣服,他褪了褲子,給他提上褲子,他又扒了衣服。李銳想讓這場戰爭在十分鐘之內結束,結果卻糾纏了半個小時。想速戰速決,只好使用重火力。他對著兒子那稚嫩的小屁股狠狠拍了兩下。誰知兒子反抗得更起勁兒,哭聲像拉響了防空警報。這時,那位孔隊長再次讓李銳的手機狂躁起來。
你還想不想干了?孔隊長劈頭就是一句。
想干想干。李銳滿頭大汗,想象著自己是一只雞,被掐住兩只翅膀,窩過脖子,刀一抹,血光四濺。猴同事們抓耳撓腮蹲在旁邊看著他,偷偷在笑。
想干還不趕緊滾過來,我再給你半個小時,如果還不到,就不用到了。
我……
孔隊長并沒有聽李銳的解釋。李銳把電話摔在床上,心里罵,什么德行,自己過完癮就不管別人,拿我當“小姐”了嗎?
罵歸罵,表面上還得老實聽話,畢竟人家是頂頭上司,弄不好他真扒你這身皮啊。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李銳對著不停抽泣的兒子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方法能讓人服從,一是理解,二是強制。不能理解就只能強制。衣服穿不上就不穿了,好在自己包粽子的水平還是可以的,如果真被孔隊踢出刑警隊,沒準還能靠包粽子養家糊口。一分鐘之后,兒子成了李銳懷里的一枚“肉粽子”,他的小腦袋露在包被外面,哭得滿臉通紅。兩只小腳從包被下面露出來,不停地蹬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兒子的衣服和鞋胡亂塞進一只大手提袋里,抱起“肉粽子”拎起袋子就往外走。
你這是綁架!
李銳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身后響起一聲斷喝。老李怒目而視。但李銳看他的樣子卻想笑。因為他雖然一臉正色,卻穿著一身女式睡衣。睡衣是李銳媽媽的,媽媽去世早,那件睡衣雖然款式已經不合時宜,但依然是年輕人的風格。李銳被眼前這個怪物弄得哭笑不得。
你這是綁架!老李又吼了一聲。
嘭——李銳摔上門,把老李的喊叫聲掐斷在門縫里。
第二個對李銳怒目而視的人是幼兒園的老師。這個年輕的小女子有一張剛正不阿的臉。她從李銳的手里接過“肉粽子”時沖他翻了一下白眼。園長說,你可真有招兒!李銳說,我這是真沒招兒了,拜托你們了。說完轉身就跑。李銳突然想起老李的怒吼,你這是綁架。心中苦笑,這到底是誰綁架誰呀?
案發地點在北窯,那是坐落在偏遠郊區的一家國營工廠的職工宿舍區。工廠倒閉后這里開始沒落,年輕人都搬走了,只留下故土難離的老工人,大量閑置的老房子又招來了很多外來戶,這些人撿垃圾、收破爛干什么的都有,把這里弄得又臟又亂。
十幾名警察包圍著一棟老房子。孔隊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朝里面喊話。據說里面的犯罪嫌疑人綁架了一名女子,因為老房子前后窗都遮著窗簾,看不見里面,很難判斷情況,只能聽到犯罪嫌疑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和女子的求救聲。聽聲音犯罪嫌疑人像是一個大男孩。
報警人是隔壁一個婦女,她說隔壁房子的主人早就搬走了,一直空著,前兩天突然聽到里面有動靜,開始以為是野貓野狗,看大門是被撬開的,才知道住進了人,但具體是什么人,她也沒看到。
全宿舍區的人幾乎都跑來圍觀,房頂也上了人。孔隊很煩,想派人把圍觀的群眾驅逐遠一點兒,一回頭看見了氣喘吁吁趕來的李銳。
你不是家里有事嗎?孔隊滿臉嫌惡地看著李銳。
李銳說,對不起。
孔隊長看看腕子上的手表說,對不起這種話有用嗎?你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等你什么菜都涼了。
李銳說,下次肯定不會了。
靠!孔隊不再看李銳,目標指向很含糊,情緒表達卻很明確。
李銳心里十分清楚孔隊長為什么對他這么苛刻。老李退休之前是孔隊長的上級,跟現在孔隊和李銳的關系一樣。老李一直認為孔隊的工作能力一般,有一次在民主評議會上還公開指出孔隊工作馬虎,作風粗魯。老李退休后,刑警隊資格老的人只剩孔隊,就讓他接替了老李。李銳剛到刑警隊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事,以為孔隊就是這么個嚴厲的人。后來聽同事一說才明白其中緣由,自己的處境不但很尷尬,而且很危險,弄不好剛穿上的這身警服就得被孔隊扒走。因此李銳始終與孔隊保持一定的距離,既能讓孔隊看見自己,又不往他身邊湊,干活時既不爭先,也不落后,讓他挑不出自己的毛病。即便如此小心,還是落了個大腦平庸工作沒想法的評價。李銳也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他一直在心里較著勁兒,老東西比我大十多歲,我熬不過你?只要不犯大錯誤你就沒理由把我弄走。什么是能耐?能忍能耐就是能耐。盡管江湖險惡,但李銳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
案發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仍無進展。主管副局趕到了現場,問情況,孔隊說目前對里面的情況還不太了解,根據聲音判斷嫌疑人是個年紀不大的男子,被劫持的女子年紀大一些,嫌疑人手里拿什么兇器也不知道,嫌疑人情緒非常激動,如果硬來很可能會使嫌疑人情緒失控,后果不堪設想。副局問想怎么辦。孔隊說目前有兩套方案,一是拖住嫌疑人,想辦法從嫌疑人嘴里套出他的家人,通知家人來勸解;二是派一個人進去談判,摸清里面的情況,伺機行動。副局說,時間緊迫,多拖延一分鐘人質就會多一分危險,建議用第二套方案。孔隊思忖片刻回頭找到躲在警戒線旁邊的李銳。
孔隊走過來小聲說,李銳,別說我不給你機會。
李銳跟孔隊來到副局跟前。孔隊對副局說,他叫李銳,是酸猴子老李的兒子。副局看著李銳立即哦了一聲,虎父無犬子啊!孔隊接著說,我準備讓李銳進去談判。
李銳一愣,怎么也沒想到孔隊會讓他進去。按說像這種事都是讓有經驗能力強的人去,雖然很危險,但卻是出頭露臉的機會,弄好了就一戰成名,立功受獎。孔隊不會是大腦突然短路了吧?李銳暗想。
副局拍拍李銳的肩膀微笑說,你父親老李在我們局里那是響當當的人物,你可得好好表現啊。
李銳表情木訥地點點頭。孔隊把一支手槍別在李銳的后腰上,說如果情況緊急,隨機應變。李銳再次點點頭。李銳腦子里還是沒想明白孔隊的用意,但是他已經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轉念一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不了以身殉職被追認為烈士。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所有人都在看他,像是在為他送行,這讓他有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感,他甚至想沖大家擺擺手,但忍住了。
后來發生的一切更讓李銳想不明白。明明是他用槍擊斃了兇犯,解救了人質,結果卻成了他措施過當,錯傷人命。孔隊的報告是這么說的,而且有理有據,被解救的女子證實當時李銳進屋時大男孩的情緒已經穩定,而且抵在她脖子上的刀也已經放下了,看見警察進來,他的情緒又有些激動,結果警察從后腰拔出槍一槍就把男孩打死了。這個說法與李銳的經歷大有出入,首先男孩的情緒一直都很激動;其次,男孩不是放下刀,而是女子見警察進來開始掙扎,導致男孩情緒失控,要用刀飛砍李銳,李銳這才拔槍射殺的。但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人們更愿意相信女子的話。
孔隊最后一次與李銳談話很簡短。李銳,機會給你了,是你自己沒弄好,現在就算是我想留你,嫌疑人家屬也不干,嫌疑人家屬很有背景,回去給酸猴子帶個好吧。
李銳說,這件事你也冒了很大風險是吧?如果結果不是這樣,你今天能這么輕松地跟我談話嗎?
孔隊笑而不答。
李銳說,我必須得把這事弄明白。
孔隊說,我勸你別弄了,弄不明白。
李銳說,走著瞧。
在李銳看來這事很簡單,只要找到被綁架的女子一問就清楚了。孔隊勸他別弄了,說明孔隊心里有鬼。李銳在孔隊找他談話之前翻閱了這起案件的卷宗。案情是這樣的,犯罪嫌疑人文洋是高三的學生,三天前他把夜總會的三陪女杜曉月哄騙到北窯一棟閑置的老房子內,實施綁架,直到警察接警趕到,他和杜曉月一直沒有離開過老房子。據調查,文洋在親人眼中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在老師眼中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在杜曉月證詞中說文洋綁架她不是為了錢,只是為了發泄,在被綁架的三天中,文洋雖然多次強行與她發生性行為,但并沒有要殺她的意思。現在文洋死了,只能以杜曉月的證詞為準。
離開刑警隊的第二天,李銳便到夢都夜總會找到了杜曉月。杜曉月濃妝艷抹,低胸短裙,看見李銳掉頭就走。李銳追上去一把將她扯住,強按到一把椅子上。
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還找我干嗎?
你為什么撒謊?
你憑什么說我撒謊?
你我都是當事人,當時的情況到底是什么樣咱倆心里都清楚,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你為什么撒謊?李銳死盯著杜曉月的眼睛。
杜曉月把目光從李銳的臉上躲開,不吭聲了。
李銳緩和了口氣,說,杜曉月,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誰都不愿意昧著自己的良心說話,更何況這樣的話說出去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傷害。
杜曉月的眼睛潮濕了。李銳覺得有戲,繼續說,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吧。
杜曉月把頭扭回來看李銳的眼睛,說,你根本就沒必要殺死他,他是個學生,你以為當警察就可以隨便殺人嗎?
什么?李銳本來條理清晰的腦子頓時一片混亂。他努力讓自己的思路再度清晰起來,用大拇指和中指掐著兩個太陽穴揉了又揉,這樣還可以掩飾一下自己內心的慌亂。
我現在跟你說的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而是你撒謊作偽證的問題。李銳重新站住陣腳。
我沒撒謊,你就是在可以不那樣做的情況下那樣做了,一條人命一下子就沒了,你覺得是丟了工作重要還是丟了命重要?
李銳的陣腳再次被沖亂,他一時語塞,窘在那里。正在這時,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他很感激手機,否則他真不知道應該怎么打破這種窘境。
手機里,妻子的聲音夾著憤怒和委屈,你在哪兒?
李銳說,我在夜總會。
手機的音量和妻子的音量都很大,近乎免提。
你在夜總會干什么?
辦案。
辦案?你撒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被開除了……
多可笑!一個被撒謊害苦了的人,卻被人指責撒謊。李銳果斷按下了掛機鍵。
李銳一抬頭,發現杜曉月一直在看著他,她的眼神里充滿了鄙夷。李銳心里明白,今天的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否則只能是自取其辱。他站起身丟下一句,這件事不算完,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然后匆匆走掉。
李銳沒有直接回家,他嗓子里被一大團東西堵著,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又咽不下去。他找了一個路邊燒烤攤子,坐下來點了一手肉串兩大杯扎啤,自斟自飲,一邊喝一邊反芻發生過的事。孔隊到底對杜曉月使了什么手段?從杜曉月的表現上來看沒有一點兒破綻,難道真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他開始從頭捋事情發生的經過……進門,看見墻角站著的他們,清瘦的文洋上身穿著校服,下身穿著牛仔褲旅游鞋,衣衫不整的杜曉月擋在他的身前,他一只胳膊箍著杜曉月的脖子,另一只手握著菜刀,抵住她的脖子。李銳勸文洋放下刀,文洋的情緒突然暴躁起來,沖著李銳揚起菜刀,作出要飛砍的架勢,菜刀離開了杜曉月的脖子,她驚叫一聲,就勢一蹲,文洋的上半身完全暴露,李銳迅速拔槍,一槍命中文洋胸口。
杜曉月的說法是這樣的……進門,文洋從后面抱著杜曉月,文洋握著菜刀的手垂在體側,他情緒穩定,而且有悔過之意,見李銳進來,文洋不知所措,李銳拔槍瞄準,杜曉月害怕,蹲下身子,李銳的槍響了。
當時無論是杜曉月還是自己,神經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出現瞬間記憶模糊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杜曉月說的那樣,自己可真是罪大惡極了……這種想法一出現,文洋那瘦弱驚恐的樣子立即就占滿了腦海。耳朵里又響起杜曉月的聲音:你根本就沒必要殺死他,他是個學生,你以為當警察就可以隨便殺人嗎?
李銳不敢往下想了。他一口氣干掉整整一大杯扎啤,然后對自己說,不能動搖,千萬不能動搖,自己是不會錯的。
不知不覺,五大杯扎啤進肚,李銳結完賬,起身那一刻感覺忽悠一下子,他意識到自己喝多了,但是嗓子里那團東西并沒有被酒壓下去,反而鼓噪得全身癢癢,很想砸東西。他強忍著,晃晃蕩蕩往家走。回到家,開門進屋,發現屋里燈火通明,妻子和兒子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穿著整齊,要出門的樣子。李銳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這都快半夜十二點了,你們怎么還不睡?
妻子一臉冰霜,說,我跟你離婚。
李銳胃里一陣痙攣,嗓子里的那團東西往上猛頂,他一個箭步沖進衛生間,抱住馬桶一陣狂嘔。
事后李銳才知道那天晚上妻子為什么如此憤怒和委屈。老李犯病了,把兒媳婦當成了自己的老伴兒,趁她睡著爬到她身上啃她的乳房。李銳跟妻子解釋,我爸得的病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智商相當于三四歲小孩兒。妻子大吼道:什么小孩兒,他就是老流氓、老變態!
李銳無言以對,只能怪自己不應該回家太晚。妻子去意已決,算了,由她吧!老話說的一點兒沒錯,這就叫禍不單行。李銳不怨妻子,但這筆賬他不認,一定要有人買單,這個人要么是她說謊話的杜曉月,要么是他玩陰謀的孔隊長。
李銳跟妻子辦理完離婚手續,再次去找杜曉月,發現杜曉月已經不在夜總會了。同事說她回了老家。李銳打聽好地址,坐車一路北上。兩天一夜的火車,下車后再乘兩個多小時的客車,終于到了杜曉月所在的北方小鎮。鎮子很小,公路夾在小鎮中間,徒步半個小時就貫穿了。李銳第一眼看到杜曉月,差點沒認出來。以前那個低胸短裙濃妝艷抹的杜曉月,變成了樸素本分的農家女。杜曉月正籌備自己的婚禮,準新郎是個一臉憨笑的農村小伙兒。
李銳的突然出現使杜曉月的臉色瞬間慘白。她讓小伙兒把買的東西先送家去。小伙兒很聽話,抱著東西走了。杜曉月領著李銳,沿一條胡同來到小鎮后身的僻靜之處,杜曉月撲通給李銳跪下了。
李銳說,你不要這樣,趕緊起來。
杜曉月說,求你了,我想好好過日子。
你起來,好好說話。李銳說。
杜曉月慘白的臉上滑下淚來:你想讓我怎么樣?
李銳說,你不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
遠處有人路過,杜曉月趕緊站了起來,說我該說的都說了啊。
你撒謊了。李銳直視著杜曉月,因為你撒謊,我工作丟了,現在又妻離子散。
杜曉月情緒緊張,不停地回頭望小胡同:好吧,你想讓我說什么,怎么說,我都聽你的,求你了,趕緊走吧。
你這是什么話,怎么是我想讓你說什么?李銳憤怒了,嗓音提高了一格,事情是什么樣就應該怎么說。
杜曉月不知道該怎么辦,急得眼淚簌簌下落,嘴里不停地說,我求你了,求你了,你讓我干什么都行,趕緊走吧。
李銳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說,這件事沒那么難,你只要……李銳無意中一回頭,看見小伙子站在胡同口。
杜曉月僵住了,在那一刻李銳和杜曉月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像都在等,等著誰來打破這個僵局。打破僵局的是小伙子,他走過來,問李銳,她為啥要給你下跪?
李銳沒想到小伙子會問這么一句話,一時語塞。
小伙子沒等他回答,扭頭對杜曉月說,跟我撒謊了是不?
杜曉月整個人都慌成一團了:我、我沒有啊。
小伙子惡狠狠地盯著杜曉月說,賤逼。轉身走了。
凝滯、靜默,然后四目相對。李銳從杜曉月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無盡冰冷的仇恨。
此后的幾年間,只要李銳一想起這件事,杜曉月的這種眼神就浮現在腦海中,像蛇一樣令他不寒而栗。他想這個女人因為說謊付出的代價也真是不小啊!值得嗎?難道她真的認為自己沒有說謊嗎?
五年過去了,李銳沒再找杜曉月澄清事實,因為他自己動搖了,從一開始百分之百的自信,變成百分之九十,再變成百分之八十,最終停留在百分之五十,他決定放棄,百分之五十是個臨界點,是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線,非常脆弱啊!不能再追究了,一旦突破,自己就真成了惡人。他從拼命想弄清這件事,到拼命想忘掉這件事,經歷了一個很痛苦的心理歷程,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句話: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大家愿意接受什么才重要。就這件事來說,人們更愿意相信一個強悍的警察殺死了一名無辜的學生。
此時,李銳站在前妻家的樓下,抬頭仰望,前妻家的窗戶亮著,一個弱小的身影出現在窗戶上,那是兒子站在窗戶前向外望呢。他突然一陣心酸,臉頰上癢癢的感覺,是眼淚流下來了。何必呢!他在心里說。這句話既是對自己說的,也是對前妻說的。離婚的這五年中,他始終在關注著前妻的生活,這不僅僅是因為兒子,他一直覺得離婚是自己的錯。如果前妻有什么需要,他一定會挺身而出。這五年中前妻前后處了三個男朋友,都是只開花沒結果。看得出這三段感情經歷把前妻弄得不說遍體鱗傷,也是疲憊不堪。有一次半夜李銳突然接到前妻的電話,喝醉的前妻在電話里哭得稀里嘩啦,錯把李銳當成了第一任男朋友,說自己不如不離婚,現在覺得李銳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李銳盡管很替前妻難過,但這樣的話就像是在他黑暗冰冷的心里擦亮了一根火柴,有了亮光和暖意。第二天他給前妻打了個電話,提出想復婚,前妻在電話里說,怎么可能呢,好馬不吃回頭草。
自己從一個刑警變成了一個看大門的保安,從一個幸福家庭的戶主變成了妻離子散的光棍兒,恐怕連根草都不如了。李銳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撥前妻家的座機號碼。兒子在窗戶前很不安全,他不能總是讓兒子站在窗戶前。電話響,兒子的身影從窗戶上消失了。
“兒子,別老在窗戶前站著,很危險。”
“爸爸,你怎么還沒來啊?我在窗臺上看不見你。”
“我馬上就到了,你做好開門的準備。”
李銳掛斷電話,正要上樓。一輛黑轎車駛進小區,停在離樓口不遠的地方。李銳趕緊躲進路燈的暗影里。
車還沒停穩,前妻就推開車門沖了下來,開車的男子并沒下車。前妻走到車頭前,指著開車男子大罵:“姓魯的,你就是一個他媽的流氓混蛋加傻逼。”
姓魯的無動于衷,把車往后倒。前妻越罵越氣,從花壇里搬起一個花盆追上去要砸車。車停了,姓魯的打開車門,站了出來,說:“罵兩句差不多就行了啊,睡你也是你愿意的,別跟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似的,又不是清純少女。車砸壞了你賠得起嗎?這可是進口寶馬。”
前妻氣得渾身哆嗦,有點歇斯底里了:“我告你強奸。”
姓魯的訕笑:“你怎么跟警察說啊,就你那如狼似虎的淫蕩樣兒,警察指不定會說誰強奸誰呢。”話音剛落,李銳已經沖到姓魯的身前。在出手的瞬間,李銳已經想好了制敵方案,右手薅頭發,左手扭胳膊,右腳踹膝蓋窩,三箭齊發。別看姓魯的比他高出一頭,擒住他不在話下,刑警身份丟了,技能還沒丟。
姓魯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在了車蓋上。“哥們兒,你誰呀?”
“警察。”李銳說。
“警察!我沒犯事啊?哎喲!疼疼,哥們兒下手輕點兒,胳膊要折了。”
“盯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李銳回頭看了一眼前妻。前妻一臉錯愕。李銳對前妻說:“警察辦案,這沒你事了,你走吧。”
前妻不走,也不說話,直愣愣地看著李銳,但眼神從錯愕變成了哀怨。
“警察哥們兒,我真的什么也沒干,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姓魯的疼得齜牙咧嘴,滿頭是汗。
李銳說:“李春波,你給我老實點兒。”
姓魯的大叫,“我就說你們認錯人了吧,我不叫李春波,我叫魯大智。”
李銳故作吃驚,松了手:“魯大智,不可能,把你身份證拿出來。”
魯大智鉆到車里翻出身份證,遞給李銳:“我真是魯大智,你們認錯人了。”
李銳仔細看看身份證,還給魯大智:“對不起,看走眼了,你走吧。”
魯大智揉著胳膊問,“哥們兒,讓我也看看你的證件唄?”
李銳冷笑說:“想看證件啊?行,跟我到隊里去一趟,你想看什么我就讓你看什么。”
“哥們兒,開個玩笑,從你這手法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警察,我不妨礙你辦案了。”魯大智一頭鉆進車里,啟車,退走。
剩下李銳和前妻兩個人。李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前妻先開口了:“李春波是誰?”
“一個唱歌的。”李銳低聲說。
前妻停頓了幾秒鐘,說:“你們男人都是愛撒謊的混蛋。”說完徑直朝樓口走去。
李銳默默地看著前妻消失在樓道里,前妻的高跟鞋與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音,樓道里的聲控燈被敲亮。那一聲聲更像是一只錘子在往李銳的心里釘釘子。
李銳在樓下默默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更無奈,便轉身朝小區外走,剛走到小區大門口,手機振動起來,一見來電顯示是前妻的電話號碼,趕緊接聽,那邊卻沉默不語。李銳折回樓下,抬頭看見窗戶上映著前妻的身影。
“有事啊?”李銳試探著問。
那邊還是沉默,但是他隱約聽出有抽泣的聲音。他的鼻子一酸,脫口而出,“回家吧!”
電話里的沉默變成忙音,窗戶上的身影也被窗簾遮擋了。李銳深感不安,仿佛“回家吧”這三個字正在深不見底的黑洞里墜落。
老李還沒睡,蹲在電視機前用口紅在電視屏幕上亂畫。李銳發現他還穿著媽媽的睡衣,便把他扶起來,送進臥室。老李說:“我做了包子,你吃吧。”說著從睡衣兜里掏出一團紙巾,里面包著一塊臭豆腐。李銳把“包子”搶過來扔進衛生間的垃圾袋里。
處理完老李,李銳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直過電影。前妻那個無聲的電話攪得他睡意全無,他感覺到了前妻有回頭的意思,但他一想起姓魯的那番話,心里就生出一陣陣隱痛。他知道這種隱痛來源于男人的自尊。太折磨人了!他干脆起床,走到窗前。他從小就有睡覺不擋窗簾的習慣,他害怕自己被悶在一個黑屋子里與世隔絕。而妻子卻相反,不擋窗簾就睡不踏實。結婚后他經常半夜趁妻子睡熟悄悄拉開窗簾,讓柔白的月光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然后騷擾妻子,在月光下做愛。映亮屋子的月光仿佛是妻子的身體散發出來的,那種靜美讓他恍如隔世。如今,這一床的月光死了一般一動不動,帶給他的只有傷感和無法滿足的沖動衍生出來的懊惱。他有點忍不住了,得讓那三個字落地,不然他的心就永遠踏實不了。
他拿起電話,編輯了一條短信:睡了嗎?一咬牙發了出去。然后是等待,可怕的等待。還會像之前那三個字一樣墜入無底黑洞嗎?他盯著手機屏想。
沒呢。終于回復了。他心中一熱,趕緊編輯第二條短信:對不起。
為什么這么說?
真心話。
謝謝!
回來吧。
明天見面談吧。
應該是今天了。
對,好。
…… ……
真是出奇的好天!風停了,雨沒來,秋陽明艷,風清氣爽。李銳本來應該早上去接班的,他讓同事打了替班,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了市府廣場。地點是前妻選的,估計是考慮到她上班方便。她上班的商場就在市府廣場東側。廣場上晨練的人們大部分都已經散去,只剩幾個老太太還在苦練廣場舞。李銳站在遠處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前妻穿著工裝走過來,李銳趕緊迎了上去。
雖然化了妝,睡眠不良的氣色仍隱藏不住。前妻顯得很局促,但她努力掩飾著自己的不安,說:“說吧,我得快點兒回去上班呢。”
李銳撓撓頭說:“咱兒子還好吧?”
“挺好。”
“他那些玩具我早上都用水洗了一遍。”
“他長大了,用不上那些玩具了。”
“那我今天就去買一些新的回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都有意躲避著對方的眼睛,好像都不是在跟對方說話。前妻突然正視李銳的眼睛說:“昨天晚上那個混蛋說的話,你真的不介意嗎?”
李銳有點措手不及:“什么?哦,我……都忘了,說什么了?”
前妻的眼圈突然一紅,把頭低下了。李銳趕緊又跟了一句,“離婚了就是自己的事,就跟別人沒關系了,別人也管不著。”
前妻竟然撲哧笑了,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李銳,此時的目光中出現了久違了的嬌柔。李銳一沖動,張開雙臂給了前妻一個熊抱。前妻也回應了他,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
李銳抱得更緊了:“今晚我就接你和兒子回家。”李銳心中那一床的月光復活了。
前妻說:“不急,把你爸送養老院吧。”
更讓李銳想不到的是前妻已經聯系好了養老院,直接就可以辦理入住。李銳一直想弱弱地問前妻一句: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的?但他不敢,怕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再煙消云散。倒是前妻比較體諒,反復對他講養老院的好處,還說等他們老了指望不上兒子,也得去養老院。有一點是肯定的,老李不走,前妻不回,所以,他目前該想的只有一個問題,怎么把老李順利送走。
晚上,李銳拎了滿滿一兜子菜,都是老李愛吃的。老李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圍前圍后地跟著李銳瞎忙活,給李銳添了不少亂。換在平時,李銳就會很鬧心,但今天李銳極有耐心,甚至從心里希望老李再給他多添一些麻煩,因為過了今晚,老李就不會像這樣給他添麻煩了。李銳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飯菜上桌,李銳拿出一瓶啤酒,給老李倒上半杯。老李不說話也不動筷,等著李銳說話。李銳知道老李在等什么,他是在等李銳說案子呢,這么多年吃飯說案子已經在老李的腦子里形成了條件反射。但今天,李銳不想講案子,只想安靜地跟老爸吃一頓飯。
“吃飯吧,今天什么案子也沒發生。”
老李一噘嘴,拿起啤酒就往菜里倒。
李銳搶過酒杯,看著老李失望的表情,一股酸意突然涌上心頭。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病,他就不用每天都像哄騙小孩一樣對老爸,會把老爸當成主心骨,掏心窩子,讓老爸好好幫他開解開解內心的苦悶和困惑,那才是真正的坦誠相待。
明天就要分開了!李銳覺得很對不起老爸,覺得自己不夠光明磊落。“那就講一個案子吧。”李銳決定把自己深埋在心里的那個痛處翻出來,跟老爸坦白。
老李一聽要講案子,滿臉興奮,像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坐直了。
“這是五年前發生的一起綁架案……”
隨著案情的展開,老李的表情變得成熟而凝重,那種只有老刑警才會有的銳利和深邃在老李的眼中顯現。他太愛這個職業了,在大腦、神經、血液里都留下了永久的烙印,一旦置身于與這個職業有關的情景中,他就會不自覺地進入從前的工作狀態。醫生說這有點兒像肌肉記憶。
李銳在講述這起綁架案時,除了把自己換成了別人之外完全屬實。在那份坦誠之外,他還有一點兒別的想法。時過境遷,那種苦楚就像年深日久的傷疤,盡管彈片還包在里面,但疼痛感已經很淡了,不妨讓這個老刑警來分析一下。
“杜曉月沒撒謊。”老李在聽完復述后的第一句話。
李銳心里一陣隱痛,他又想起了那個清瘦的高中生中槍倒地時的痛苦狀。這個答案是他最怕接受的。
“或者,”老李的話還沒說完,“她對自己信以為真。”
李銳瞪眼皺眉,一副死刑犯被改判無罪的復雜表情:“什么意思?”
老李說:“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你聽說過沒?”
李銳搖頭。老李一臉對下屬的失望:“不知道就自己查查資料,我不給你講太細,對于這個案子來說,當事人杜曉月在被綁架的過程中產生了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依賴,嫌疑人的死讓她極度同情,她不自覺地承擔起了為嫌疑人出頭的責任。”
李銳驚訝地看著老李,腦子里凸顯孔隊對他說過的話:我勸你別弄了,弄不明白。
老李用堅定的眼神回應李銳:“別告訴我這種事不好理解,就拿當事人的身份來說,綁架者是一個飽受精神壓力的高中生,被綁架者是一個社會底層的三陪女,他們很容易把自己劃到弱者的陣營里去,我們警察呢,是他們心目中的強者無疑,能理解吧?”
李銳趕緊答應:“能理解。”
“就是嘛,老孔,當刑警四肢發達大腦平滑可不行,你還得練啊。”老李粲然一笑,欠起身子探手過來拍了拍李銳的肩膀。
李銳渾身不由得一哆嗦,他心里清楚這種反應絕對不是來自老李的舉動,在那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很多,卻又似乎更加糊涂了。
離前妻約定的時間還差半個小時,李銳已經把老李的生活用品都裝到兩只大行李箱里。老李呆呆地坐在床上,好像在拼命想什么事。李銳走過去為他穿上外衣。整個早上老李都非常配合,這讓李銳心里很難受。他很想對老李說點什么,但張不開口。一切準備就緒,手機如約響起。
“下樓吧。”前妻說。
“好,馬上。”李銳答。
看得出前妻今天心情很不錯,儼然一個對生活充滿了自信和期望的幸福女子。兒子坐在車里也是興奮得上躥下跳。不知真相的老李當然愿意出門溜達,他現在的智商比孫子還差了一些。只有李銳內心是沉重的,比老李的那兩只大行李箱不知要沉重多少倍。
經歷讓前妻變細膩了很多,她看出李銳的情緒有點低落,在發動引擎之前她對副駕駛上的李銳很認真地說了一句:“如果后悔就算了。”
李銳趕緊回答:“哪能呢,絕對沒有。”他把目光投向正前方,眼前一片模糊的亮綠色,心里卻是一張鋪滿月光的床。但是,讓他難受的是,床上放著兩只沉重的行李箱。
車子開進養老院大門,身穿白大褂的護理員往車下攙扶老李的時候,老李突然不干了,把著車門不撒手,向李銳投去乞求的眼神。李銳讓護理人員放開老李。老李立即鉆回車里。李銳哈著腰,對老李說:“爸,你到里面看看,如果不愿意咱就回去。”
老李一臉孩子般的驚恐,使勁搖著頭,兩只手死死抱住車座。不知怎么,這讓李銳想起了第一次送兒子上幼兒園的情景,不同的是兒子早晚會走出幼兒園,老李恐怕……李銳不敢往下想了。狠心和不忍中間有個臨界點,一旦突破將前功盡棄。
護理員走近,遞給李銳一支煙:“沒事兒,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交給我吧。”
李銳對這個身形粗莽又抽煙的女護理員沒什么好印象,比幼兒園翻他白眼的女老師可差遠了。這就是對待孩子和老人的差距啊!他心里是這么想,但還是接過了她遞過來的煙。李銳回頭,目光撞到前妻的臉上,那張臉嚴肅冷峻如法官,李銳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是個等待判決的人,就看自己的表現了。
“好吧,不過,千萬別硬來啊。”
護理員抽到一半,將半截煙掐滅塞進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高聲又喊來一個同樣粗莽的。二人打開車后門,一邊一個,一個拽,一個推,嘴上好言相勸,手上毫不留情。老李就這樣與車體分離了。兩人幾乎把老李架了起來,朝房門里走。護理員沒忘了回頭對李銳喊,“快把東西拿進來吧!”
李銳愣在那里,腦子里出現了一個硬邦邦的詞——綁架。
沒有了老李和那兩只沉重的大行李箱,轎車輕飄飄地在路上奔馳。陽光鮮亮,月光滿床,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但李銳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此時他的心像一塊積滿了雨水的陰云,壓在胸膛里,下起來一定是暴風驟雨,可就是下不起來,郁積著、壓迫著,搞得他欲哭無淚。
后來,他為自己總結出了一句話:要么愛上生活,成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要么對生活保持沉默,成為抑郁癥患者;要么反抗生活,成為精神病患者。
作者簡介:萬勝,男,中國作協會員,遼寧省作協理事,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第四屆遼寧文學獎得主,“小說北2830”主要成員,出版長篇小說《王的胎記》,兒童長篇《靈魂鳥》。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