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
為防不測,激烈的政治博弈中,不少首腦人物都有替身。平民江山就當過蔣介石的替身,替身的身份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什么,光環、鮮花、榮耀,抑或是卑微屈辱的人生?在冰冷的政治夾縫中,小人物被裹挾進政治洪流之后的命運浮沉,令人驚心動魄。
題記:本篇小說純屬虛構,請勿對號。
周教官一年來總跟江山過不去,正步踢得低一點兒,便罵:身為軍人就該有個軍人的樣子,要涼水洗家伙,越洗越硬。你他媽軟塌塌的,這副熊樣兒怎么上戰場?
周教官是河北定縣人,早年上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后來跟著馮玉祥當師長,1929年蔣、馮大戰后,他被調到中央警校當教官,整天看誰都不順眼。
訓練完周教官沖江山招一下手,江山跟到辦公室,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以為周教官還要訓他,沒想到周教官換了一副面孔,說:又不是上操,你站著干什么,坐下。
江山半個屁股剛坐下,周教官捧了杯熱茶來,江山受寵若驚“啪”一個立正。周教官說:坐下坐下,隨便一點嘛!
坐下才發現屋里還有人,黑胖子,滿臉橫肉,周教官說:這是孫副主任,我的朋友。這是我的學生江山。
江山行了軍禮,那人不還禮,只是點點頭,感覺像殺豬的。江山扭過身,兩眼直視周教官。周教官說:坐下。他便坐,一副隨時準備行禮的樣子。
周教官問他哪里人,他說河北完縣,周教官說咱們是保定府老鄉呢。又問家里有什么人,江山一一回答。正像人們說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江山正感慨,周教官突然說:把你右邊的后槽牙拔了去,鑲兩顆金牙。
江山以為聽錯了,眨了眨眼問:為什么?
周教官沉了臉說:任務。
江山說:任務也得讓我知道理由吧!
周教官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江山隱隱約約覺得,此事跟黑胖子有關,那人一直黑著臉看著這一幕。
一周后,教務長等人陪著一個長官巡視警校飯堂,仔細一看,正是黑胖子。吃飯的學員一律立正,周教官徑直走到江山跟前,問:任務完成了嗎?江山說,這幾天忙,沒顧上去拔牙。周教官瞪他一眼:忙?有我忙嗎?
江山說:我母親和妹妹從北平搬到南京,我得給她們租房安家。周教官說:房子不用租了,我給你安排。江山心想:你天天訓我,也不能白訓。便說:謝謝周教官,安好家我就去找牙醫。周教官指定了一家牙醫,沉下臉說:三天之內把牙拔了。
江山打了個立正算是回答。
第二天周教官從學校總務要了房,跟學校大門不過隔了一條街,在南京算超級近了。五間房比不了他們在北平住得寬綽,對逃難的人卻是天堂。里面家具、用具一應俱全。
母親并不是江山的母親,是父親后娶的,妹妹也是這位繼母生的,繼母來了,父親卻沒來,說北平那邊生意脫不開。江山對繼母扔下父親來到南京很不滿,繼母說這是父親力主的,他也無話可說。繼母說,所謂的華北自治,不過是日本變相的占領,宋哲元的二十九軍根本住不長,早晚得讓日本人占了去。
江山一直以為,母親去世跟繼母有關,父親在熱河和北平很有一些生意,母親跟老管家在承德經營銀號時,父親在北平和宛平打理著五個鋪面一個錢莊。母親活著時,父親很少回承德。母親偶爾會憤憤地說:讓他死在北平吧!
父親沒死,母親卻在一個晚上腹痛不止。當時江山十二歲,他遲疑了一下從躺柜里取出一包大煙,吸了大煙的母親本來不疼了,請來的郎中給她開了一劑藥,那藥服下去后母親大口大口地吐血,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再找郎中,已經不知蹤影。
江山想,那天父親要是在家,母親不會死,他不知道母親口口聲聲怨恨的北平,是不是指的后來這位,平心而論,繼母對他沒什么不好,帶來的妹妹跟他很親近,一口一個哥哥地叫。父親后來很幸福,偶爾會聽到他一兩句回憶母親的話,讓江山心里涌上一點安慰。
江山想問問繼母,她來了這里,父親怎么辦?繼母卻在怨恨父親一個人留在北平,她恨恨地對女兒說:大概他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吧?
父親品行善良卻命犯桃花,女人都喜歡他,看到繼母一臉擔心的樣子,江山也不好再說什么。他不愿意在家里待著,晚上去了一個公園。
一個叫魏紅的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跟魏紅說了周教官給他布置的荒唐任務,魏紅說:還有這種任務?他說:我也莫名其妙。魏紅說:既然是任務,錢得上面出吧?怎么不給我布置這任務呢?你說,我要是鑲一顆金牙是不是更漂亮?
魏紅長著圓圓的臉,前面垂著長長的劉海,兩條短辮上打著蝴蝶結,一副清純的樣子,但她渾圓的胳膊,高高挺起的前胸讓人感到遠比實際年齡成熟。江山最初喜歡的不是魏紅,是一個叫劉娜娜的姑娘,在中央警校和女子師范學校的聯誼晚會上,劉娜娜唱了一首《松花江上》,把許多人唱哭了。當時江山不錯眼珠地看著她,一個同學附在他耳邊問:漂亮吧?
江山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同學說:放心,包在兄弟身上!
幾天后,劉娜娜如約來到公園,陪她的就是這個魏紅。劉娜娜對他沒什么興趣,談了幾句便告辭了。幾分鐘后魏紅跑回來扔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電話總機和地址。江山以為劉娜娜改了主意,試著打電話聯系,聯系上的正是魏紅。江山有些失望也不能說破,只好跟她將錯就錯。
魏紅更時尚、性感,旗袍開氣兒更高。接觸了幾次,江山便懷著對劉娜娜的思念,非正式地跟魏小姐談上了。魏小姐有些琢磨不透,有時很主動,有時又死死地抗拒著江山的進攻。江山不進攻了,魏小姐又主動挑逗他。
每次跟魏小姐見面,江山都格外好請假,他沒想到這是有原因的,更沒想到他說的話都被魏小姐匯報給了上級。在魏小姐的鼓勵下,江山到指定醫院拔了牙。當時醫生連問都不問就下了鉗子,幾周后醫生面無表情地給他鑲上了兩顆金牙。這兩顆牙一鑲顯出了效果。周圍人開始叫他委員長。周教官立刻制止,說:領袖豈是你們瞎叫的?
江山隱隱感到,這兩顆牙不那么簡單,房子也不純粹是為了幫助他,周教官的悉心安排可能是某個神秘計劃的一部分,但他無法逃避。他覺得這事跟魏紅有關,他開始避躲魏紅,不再跟她約會。
就在他忐忑時,在街上遇見了劉娜娜。劉娜娜說她后來沒再露面,是因為母親重病,她回了北方。江山說:你何不把母親接到南京呢?劉娜娜搖搖頭,說,馬上就要畢業了,工作還沒著落,一個人很難養家。又問:你呢,魏紅是不是常跟你見面?江山臉一紅,說:她倒愿意跟我來往。劉娜娜冷笑,說:她跟誰不愿意來往?學校里都叫她萬人迷呢。江山說:我覺得還是咱們談得來。劉娜娜說:那天,我就是因為有她在旁邊才不愿意多說。
江山說:那你為什么讓她陪你去。
劉娜娜說:哪是我讓她陪,是她非要跟著。我看她是另有目的。
江山不敢告訴她正跟魏紅談朋友,只是說了心中的煩惱,教官讓他鑲了新牙,他覺得這兩顆金牙大有名堂。劉娜娜說,鑲兩顆新牙也沒什么,既然長官說是任務,就不管什么任務都應該全心全意完成。江山說我看不出牙跟任務有什么關系。劉小姐說:這恐怕只有你們教官知道了。
一句話點醒了江山,他想問問周教官。第二天是全體學生體檢,醫生檢查到他時問得特別詳細,血壓、心跳、毛發、體型都一一記錄在案,甚至連他兩個睪丸是不是一樣大都摸了一遍。
傍晚魏小姐約他到公園,走到離公園五十米遠的地方,迎面過來兩個男人,魏小姐在馬路另一側向他招手,兩個男人卻一邊一個夾著他,把他推到一輛雪佛蘭車里。魏小姐朝汽車撲過來,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學校里傳出消息,江山陷入跟一個摩登女郎的三角關系,被人家做了。
江山被扔進房間,在絕望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汽車拉著他在南京城繞圈子,一直繞得他不辨東南西北才開進一個院子里,他洗了澡,換了衣服,這中間沒有任何置疑的機會。一個理發師走進屋里,給他理了發,刮了臉,再對著鏡子他自己都吃了一驚,難怪有人叫他委員長,他跟委員長長得實在太像了。
他被人領著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另外一個房間,在那里,他看見周教官笑瞇 瞇地看著他。周教官說:真像。
另一位長官也笑:簡直是奇跡。
這長官不是別人,正是上次那個殺豬的黑胖子。如今殺豬的換了上校軍服,把黑臉換成了笑臉。
江山對周教官行了軍禮,心里卻在罵娘。周教官給他介紹黑胖子:這是我的同學,委員長侍從室孫副主任,把你交給他,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江山行禮,黑胖子起身還禮,說:你是我選中的人,選你用了我二年時間,委員長信任我,就像信任自己的孩子。你跟著我干,前途不用擔心。
在警校,人們對蔣委員長沒什么好感,尤其是從東北逃亡來的學生,一是罵張學良二是罵委員長,西安事變后不罵張學良了,仍罵委員長。黑胖子顯然是蔣委員長的心腹,他對江山說:我們考察過,你各方面都很出眾,對革命事業忠誠,遇到意外情況反應機敏。現在有一個重大任務交給你。
孫副主任對他談了T計劃,大意是:革命大計都在領袖一人身上,反對革命的人自然要打領袖的主意,西安事變就是證明,考慮到他跟領袖長得相像,打算在一些場合讓他代替領袖出場。江山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說:我有家人剛來南京,需要我照顧。
孫副主任說:你說的是你繼母吧?我讓周教官安排了她的生活,還有你妹妹,其實跟你沒血緣關系,我們也派專人保護了。
江山聽過很多“保護”的故事,自然能聽出話外之音,說:我得跟她們商量一下。
孫副主任說:一個繼母,那么在意?
江山說:正因為是繼母才在意。
孫副主任說:也好,孝子必是忠臣。不過你來了就不能出去,我們把她接來。
下午,幾個特務把江山的繼母接來,按照孫副主任的指示,江山不能暴露T計劃,只說要出差到外地,不能寫信,也不能回家看她。繼母哭著說:江山,我在這里兩眼一抹黑,來了就靠你啊!
孫副主任說:江山不能看你,有我們,有什么要求跟我們說。江山的繼母看了看孫副主任的軍銜,反應還算快,說:江山,上峰重用是好事,我不拖你的后腿。
江山囑咐她不要跟父親說,只說家里一切平安就可以。繼母答應著,江山把她們送上汽車,心里頗不平靜。
他想,孫副主任把他繼母都接來了,說明任務推不掉,正所謂廚子宰王八——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第二天孫副主任帶他進了侍從室,侍從室一共三個處,孫副主任的侍三處主要負責人事、調查,同時還管領袖的生活與安全,下面的警衛大隊也歸孫副主任管。孫副主任把他領到侍三處最大一間辦公室,處里人唰地站起,向孫副主任行注目禮。孫副主任擺擺手說:坐吧!又指著江山說:這是江山,他來擔負特別任務。
江山見都比他軍銜高,一一立正敬禮。孫副主任介紹:這位是田參謀,這位是趙參謀,這位吳干事,這位蔣隊長、李參謀等等。蔣隊長就是警衛隊長,比孫副主任還胖,臉上肉多且橫紋,更像殺豬的,孫副主任能殺二百斤的豬,蔣隊長能殺五百斤的豬。李參謀奇瘦,不穿軍裝,穿一身黑制服像一根染黑了的麻稈兒,一笑臉上肉不動,陰森得讓人發冷。趙參謀別的都好,就是長了兩顆大門牙像一只放大了的耗子。錢參謀牙齒黃得發黑,兩根手指也被煙熏成焦黃色,顯然是個搖筆桿子的。田參謀倒是一副忠厚像,江山有些好感。
侍從室在外面傳得特神秘,說他們個個身懷絕技,有的武功高強左右手打槍,有的能寫錦繡文章,有的說六國語言,有的飛檐走壁,江山看這些人也平常,魏參謀跟孫副主任笑嘻嘻地開玩笑:孫長官有了江山,就差一個美人了。
錢參謀齜著黃牙說:美人也不差,速記室那邊缺個譯錄員,也快到了。
孫副主任對他們瞪一眼,隨后哈哈大笑,震得桌椅都動。眾人也跟著笑。正熱鬧著,聽見外面腳步響,屋里人頓時鴉雀無聲,接著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面無表情的人,屋里人唰地站起來。孫副主任不站,指著江山說:老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江山。又對江山說:這位是韓副主任。
江山行禮。韓副主任還禮的樣子很特別,不像軍人,倒像一個紳士,別有一番韻味。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江山立正答:中央警官學校。
韓副主任說:好,好。這個這個以后,你歸孫副主任直接領導。話里有說不出來的意味。說完悄無聲息地走了,眾人如釋重負,紛紛坐下。江山也松了口氣。
孫副主任交代了幾句,隨后也走了,丟下江山在辦公室里。
眾人都不理他,偶爾跟他目光相遇,笑一笑,江山也還以笑容,一會兒臉就僵了。桌上放著一張《中央日報》,江山拿起來看,說的都是空話。拿起另一張《大公報》覺得倒有些意思,錢參謀的黃手指探過來,說:這張報紙我先用一下。江山只好撒開。桌上放了一些文件,想伸手拿,看見對面的麻稈兒李參謀瞪了一眼,只好縮回手,呆頭呆腦地坐著,覺得好生無趣!
電話鈴把他嚇了一跳,魏參謀朝他努嘴,他接了,是找李參謀的,遂把電話遞給李參謀,整個上午只干了這一件事。
他后來一直坐在電話旁,電話卻不響了。中午,屋里人紛紛離開,他估計是吃飯去了,又想,吃飯總會有人叫他吧?半小時后眾人陸續回來,田參謀問:你還沒吃飯?
他搖搖頭。
田參謀說:孫副主任大概把你忘了。
正說著孫副主任趕過來:田參謀,江山生活上的事你安排一下!田參謀說:行。吃完飯跟著田參謀回到辦公室,聽見李參謀議論:連吃飯都不知道,就是根木頭,這路人也能進侍從室。錢參謀說:人家長了一身好皮肉。看他進來,都不說了。
下午三點,孫副主任領他見陳果夫。陳果夫看著他點頭:嗯,不錯。孫副主任問:要不要讓委員長看看?陳果夫說:以后再說吧。江山直感,陳果夫對他沒有興趣。
從陳果夫處出來,孫副主任問江山第一天感覺怎么樣?江山說:還好。孫副主任說:熟了就好了。
江山問:韓副主任是干什么的?
孫副主任說:他也是侍三處的副主任。我來侍從室跟著委員長跑前跑后時,他還不知道在哪里!江山聽出孫副主任對姓韓的不滿,不再說這個話題,只問接下來怎么工作。
孫副主任說:你有單獨的辦公室,吃飯也不用再到飯堂,你老去飯堂,都知道你跟委員長長得一樣,傳開了還怎么工作。我讓人專門給你打飯。
江山點頭。
孫副主任又說:知道什么叫侍衛室嗎?侍衛室就是委員長的腿、胳膊和手腳,也是委員長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委員長吃的飯我們要先吃,委員長喝的水我們要先喝,委員長到哪里,我們要先去安排,下面哪個部門哪個長官可靠不可靠,哪個戰區盡不盡責,我們替委員長考察。還有委員長到下面講話、訓誡,我們專門有人替他寫,我們這里每個人都有特殊本事,都是委員長的一部分,當然,這里面也包括你。
一席話說的江山嚴肅起來。
孫副主任又說:在這里工作,責任大、待遇也高,你來了級別還跟以前一樣,干得好,過一段時間會提拔你。
江山哪還在乎級別,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孫副主任說:只能干好,不能干壞。干好了我替你說話。你現在軍銜不高,但侍從室補貼高,高到超過你的薪水。年終時上峰對大家還有表示,收入不用擔心。
江山點頭。
孫副主任又說:既是替身,就要處處跟委員長一樣,你的事我跟上面打了保票,一定要好好用心!
江山點頭,對孫副主任表示感謝。
孫副主任說,他各方面條件都很好,標準的軍人身材,臉形、肩寬、五官跟委員長一樣,只比委員長矮了半厘米,已經在工廠給他特制了鞋,穿上便跟蔣委員長一樣高了。最大的困難是,他跟委員長口音不一樣。
孫副主任給他弄來一套錄播設備,一遍遍地播放委員長的講話。開始以為好學,一說才知道太難了。他發不出南方人的入聲,入聲字短促,保定話尾音長,折騰了一個月,仍然改不掉他的保定完縣口音。
一時他的口音成了侍三處的笑話,有人故意學他。他知道侍三處的人瞧不起他,本來不愿意當替身,現在卻暗暗發憤,一定要讓這里人瞧瞧。
小時候他聽村里人說,學戲的人在大缸里放上半缸水,每天凌晨對著水缸練聲。江山讓孫副主任給他買一個水缸,他這么敬業孫副主任很滿意,只是聽了他的口音卻暗自搖頭,侍三處的人更是樂不可支。
有一次,李參謀等人路過窗外,聽到他在里面念委員長的講話,便在外面學了一句,江山走出來,看到幾個人已經揚長而去,遠遠聽到李參謀用湖南話說:就是養一只鸚鵡現在也學會了!
江山看著他們的背影發呆,田參謀走過來,江山問:李參謀在說我吧?田參謀說:侍從室里他能看得起誰?江山問:你們是不是整天議論我?
田參謀說:我剛來他們一樣排斥我,慢慢就站住腳了。侍從室不比別的地方,都覺得自己有本事、有靠山,都想往上爬,爬就離不了踩別人。
江山沮喪地說:我學不會入聲,還不如回去!
田參謀說:你傻呀,這地方來了就不能走,真想走也不能說出來。在這里干好了出去都是好位置,你自己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山覺得田參謀可靠。
江山被兩個人劫進汽車,嚇了魏紅一跳,上面給她的指示是約江山在公園側門見面,她以為出了意外。她的上級是奉化人,姓魏,公開身份是女子師范學校訓導主任,平時不怎么到校,只在軍統上班。她立刻趕去報告,老魏說:知道了。
她問:江山到底怎么了?
老魏說:后面的事不歸我們負責,你不用多問。
老魏問了學校里的情景,魏紅匯報了幾條,就不說了。想到前幾天還跟江山在一間屋子里親熱,她眼睛有些潮濕。在她眼里江山是個忠于黨國的好青年。
老魏安慰她:以后還有見面機會。這似乎告訴她,江山很安全。
回到學校,看到同宿舍的劉娜娜在收拾東西,魏紅問她去哪里。劉娜娜說:家里來信,我母親又病重了。幾個月前,劉娜娜已經回過一次家,也說是母親病重,魏紅覺得這是托詞。
在她看來,劉娜娜可疑之處甚多。她常常突然回家,課外有時不知道去了哪里,所看的書也雜,有一些是左派書籍。魏紅故意說:家里不是騙你回去結婚吧?
劉娜娜面無表情地說:就是騙,我也不能不回去。她問:要是讓你嫁人呢?劉娜娜說:那就嫁,反正女人不就是這么回事。
魏紅說:我要嫁就嫁自己喜歡的。你還記得警校的江山嗎?劉娜娜當然知道,卻故意問:哪一個?魏紅說:就是跟你在公園見過一回面的。劉娜娜說:那不是跟我見面,倒像是跟你見面,你們是不是常來往?魏紅遲疑了一下,索性說:是有來往,說真的,我還真有點兒喜歡他,可是剛才,他眼睜睜地讓人劫走了。說完看著劉娜娜。
劉娜娜問:劫走了!什么時候?魏紅說:就是七點多鐘,你說是什么人干的?劉娜娜說:你怎么不跟警局報案?要不,向學校報告。魏紅發了一陣呆,她不能說跟上級報告過,只說:學校早有人報過案了。你明天在路上要小心,長得這么漂亮,劫了色又劫了財。劉娜娜說:我沒事,你倒應該小心,你比我漂亮、性感。魏紅說:我看男人還是喜歡你的多。說完又發了呆。
第二天一早,她送劉娜娜上火車,上面給她的任務是注意同學中的動態,對個別人員進行重點觀察,其中就有劉娜娜。
在學校,她跟劉娜娜好得形影不離,劉娜娜一舉一動都在她眼里。現在她必須親眼看到劉娜娜上了火車,才能跟上面匯報。
下午,老魏來了學校。老魏告訴她,劉娜娜回家組織是知道的,有人繼續觀察她。她問:我下一步怎么辦?老魏說:上面決定派你到漢口。她問:什么任務?老魏說:到了那里,有人告訴你下一步的安排,你一下火車,就有一個穿黑西服的接你。魏紅點點頭。她是個有浪漫天性的人,喜歡過這種秘密生活。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執行過血腥任務,只是把同學的思想情況匯報給上面,這讓她有一種優越感。
布置完任務老魏要抱她,她一把推開了。以前讓老魏占過便宜,今天因為江山失蹤,使她心情頓失。老魏想再摟她,她笑著對門外一個女生喊:魏主任叫你!
正是這個舉動,使老魏改變了主意,后來交給劉娜娜的差使原本是給她的。
到了漢口,上面讓她參加一個秘密培訓班,班里課程很雜,有新聞寫作、秘書寫作,還有戰地救護、發報、收報、左輪手槍射擊等等。射擊讓她興奮,現在總算進入了秘密工作隊伍,以前在女師不過是外圍罷了。訓練班學員都是女的,除了教官,很少見到男性。她在夜里常常想念江山。
從第一次見面,她就喜歡江山,這個樸實的男生高高的個子,言語不多,你挑逗他時他沉得住氣,熱烈時會讓你喘不過氣來。她幻想培訓班一結束,老魏派她跟江山見面,抱著這樣的幻想很快睡著了。
江山在侍從室卻天天睡不著,他對魏紅沒多少感覺,只是受了她性感的誘惑,經常想起的反而是劉娜娜。
孫副主任要求他三個月內掌握委員長的發音,他打開錄音設備,一遍一遍地聽委員長的講話,聽完再模仿,他模仿的聲音跟委員長毫不搭界,覺得侍從室的人都在嘲笑他。
模仿需要耳力,聽得準才能學得像。他耳朵早就亂了,一會兒是委員長的聲音,一會兒是自己的聲音,時間一長,聽委員長的聲音像自己的,自己的聲音又像委員長的,錄下來卻誰都不像,是一種既不是委員長又不是自己的聲音。
絕望中他拿起茶杯,想把錄音設備砸了!想到這套設備貴得嚇人,他回過手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腦袋,直到捶疼了,才扔了茶杯蜷縮進沙發里。
那天他兩只手捂著耳朵,什么聲音都不想聽,任何聲音都覺得不堪忍受。他想讓世界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個人,他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劉娜娜。
孫副主任推開門,看到他這副怪樣子,問怎么了?他說自己笨,總學不會。
孫副主任說:你不用擔心,回頭給你找個奉化老鄉教教你。明天外面有個活動,你先代替委員長出席一下。
江山說:我這個樣子怎么行。
孫副主任說:不讓你講話。會上要有人讓你講話,你把手抬起來擺一擺就可以了,記住動作要輕。說完給他放了一部委員長出席集會的紀錄片,他把動作要領都記住了。
第二天他有些緊張,擔心被別人認出來,再三問:孫長官,我行嗎?
孫副主任說:你是假的,我可是真的!外面沒有不知道我孫胖子的,有我在旁邊沒人敢說你是假的,就是有人看出來,他們也不敢說。
整個活動孫副主任站在他身邊,像侍奉委員長一樣侍奉他,除了孫副主任,誰都不知道他不是委員長本人。周圍人畢恭畢敬的樣子讓他很不習慣。回到住處,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覺,醒來還覺得累,高度的緊張比在學校出操累多了。
孫副主任把拍的紀錄影片拿給他,說:你看,這不是跟委員長完全一樣嗎?
他看了,果然跟委員長一樣。
孫副主任說:只要練好了聲音,你完全能勝任工作。
江山問:練不好呢?
孫副主任說:怎么會練不好,我給你請一個老師,讓他幫你。
幾天后孫副主任給他請來一個老師,是軍統的,正是老魏,老魏跟委員長是浙江奉化同鄉,說一口委員長的溪口話。
老魏一來就給他講三民主義,講人的命運,他說警校兩屆學員你的命最好,留在南京,還進了侍從室。你來侍從室是孫副主任安排我考察的,把你劫進汽車,也是我的杰作,你來了這里,只要干好了前途一片光明。江山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算是上了第一課。
第二天正式學語音,老魏讓江山念委員長的講話,念到一半讓他停下來,說:你這哪是委員長的話,是北方赤佬的話,你這個樣子連三十分都達不到,重來。
江山重念。念了一半兒老魏又說:不行,你把舌頭弄短一點兒。江山不知道怎么把舌頭弄短,舌頭是肉的,總不能割一半兒。他又不敢問,只是呆呆地聽。
老魏說:我給你示范一段,你看我怎么念。
老魏念的時候,江山一直想聽他舌頭怎么短,聽了半天也沒覺出短來。老魏讓他再念,他還是念不好。老魏說:別著急,今天晚上先體味一下,明天再學。
轉過一天,老魏不讓他念委員長的講話了,教他練單獨的發音。老魏一個音一個音地教,江山一個音一個音地學,他覺得已經學得很像了,老魏還說不對。再一錄音,果然是不對。折騰了半個月,總算把幾個音學像了些,再拿起委員長的講話念,音又不對了。
老魏這回有點兒急,忍著沒發火,臉上不好看。看他沉著臉不耐煩的樣子,江山越發膽怯,越怕發錯了音,越是學不像。
江山有些灰心。
老魏說:你這個樣子,我也沒辦法。干脆你自己練吧。江山以為老魏不教他了,急出一身汗,再三給老魏道歉。老魏說:不是那個意思,你自己練放松一點,我在旁邊聽。江山就自己念,念著念著老魏忍不住說:你的舌頭怎么不能短點兒呢?
江山坐在椅子上不言聲,想拿刀把舌頭割了。想到老魏沒來以前,已經學會了些,讓老魏一折騰,反而不知道舌頭往哪兒放。老魏一挖苦,他把以前學的都忘了。
老魏在一旁說:你要發入聲,入聲懂不懂?發入聲舌頭要快速收回來,你收舌頭,再收。江山站在那里,不停地伸舌頭,收舌頭,收了一會兒再念,還是音不對。老魏又讓他學狗叫“汪”“汪”,說“汪”是入聲。江山不愿學狗叫,覺得老魏是在編著法兒罵他。老魏說,要不你學北方農民趕大車的聲音吧,“駕”“駕”。這個“駕”也是入聲。
江山一會兒趕大車,一會兒學狗叫,弄得一頭霧水仍然學不會。老魏說:算了算了,沒想到你這么笨。說得他又出了一身汗。
這么又教了一個多月,仍然沒起色。孫副主任又催促,老魏忍不住沉下臉訓斥江山,給他講三民主義,說當年革命先烈在黃花崗起義,不比學溪口話難?你為什么就學不會?關鍵是要把學委員長的話,當成三民主義的政治任務。
江山忍不住說:這跟三民主義有什么關系,我是北方人,長著北方人的舌頭。
老魏說:舌頭是聽腦子指揮的。你真心擁護委員長,自然能學會。
江山說:誰說我不擁護委員長?不擁護我天天對著水缸練,你不來我還能學會,你來教了一陣子我還不如以前。
老魏說:這么說怪我了?
江山說:不是怪你,是你讓我緊張。還讓我學狗叫,這不是罵我嗎?
老魏說:學狗叫是為了讓你掌握入聲字的發音,怎么是罵你?要罵你,我也不能罵你是狗,罵你是豬還差不多,狗多聰明!就算是豬,我這個教法也早該學會了。你連豬都不如,罵你豬都是夸獎你。
江山氣憤地說:那你教豬去吧!
老魏說:好,好,我這就找孫胖子,告訴他我不來了!說完扭頭走了。
江山有些害怕。下午見了孫副主任,孫副主任鼓勵他說:聽說你長進不少!
江山說:大概我不是干這個的料,舌頭太笨,魏主任說我連豬都不如。
孫副主任說:老魏說你學得不錯,很賞識你呢。江山奇怪,姓魏的明明說要找孫副主任告狀,怎么反而夸起我來?看來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貨。他不知道姓魏的為了把他送進侍從室,費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扔開他。
轉過一天,老魏又來了。一見面笑著問:練得怎么樣?江山還帶著氣,不理他。老魏把一張報紙遞給他,上面登著委員長的最新講話,說:今天你念念這個。江山怕念錯了,自己先看了一遍,在心里念了半天,老魏耐著心一直沖他微笑,他鼓起勇氣念了一遍,可憐巴巴地望著老魏。
老魏搖頭,說:還是不行!
江山問:哪兒不行?
老魏說:這回你發音倒是差不多,口氣不像委員長的,像奉化街上討飯的聲音,學委員長講話,首先要有自信,要有底氣,要有委員長的氣概。
江山坐在那里不言聲。老魏給他示范了一遍,“奧(我)抗惹(日)前線醬(將)領,出生若(入)死,越(浴)血奮戰…… ”讓他跟著念,這回江山死活不念了,說:求求你找孫副主任,讓我回去算了!我真不是干這個的料!
老魏氣得坐在那里憋了半天,罵了一句,江山聽不懂,問什么意思。老魏說:用你們北方人的話說,你是死狗扶不上墻,我活了半輩子沒見過你這么笨的!
江山也不示弱,說:干脆你讓我回去得了,也算給我行了好事!
老魏在軍統沒這么好脾氣過,劈頭蓋臉給了江山一頓臭罵:你混賬,我沒跟你說不干,你倒敢跟我說不干,再說不干我斃了你!我這么辛辛苦苦栽培你,你不說感謝,還跟我罷工,我看你們家祖宗八輩兒都是豬,連點兒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江山壓不住,回罵了一句:你才是豬,你們家祖宗八輩兒才是豬,娘西匹。
老魏怔了一下,說:你敢罵我!不過這一句學得倒像,這不就是入聲嗎?
江山不知不覺用的全是奉化話,說:像儂個屁,儂他媽什么東襲(西),添添(天天)跟老子罵罵咧咧的,沒一丁點教養,娘西匹。
老魏說:對對,你這幾句的感覺就對了,一直這么說就行。
江山看姓魏的不光不惱,反而還稱贊,索性一直罵下去。罵著罵著,他把自己真當成了蔣委員長,從姓魏的身上的衣服,罵到他的作風,從姓魏的臉形,罵到他的祖宗八輩兒,用的全是奉化話。罵著罵著老魏站起來,說:算了算了,你這么說不就很好嘛,這么說就跟委員長一樣了。
江山想,反正我也不想在這兒干了,不如索性罵個痛快。罵到后來,姓魏的說:江先生您真是天才,以前都是我不對,我向您賠罪,剛才聽您這一頓教訓,我好像又見到了委員長,不,您簡直就是委員長,不,我是說您跟委員長完全一樣,不不,也不對,反正您已經跟委員長是一體的,你現在完全可以代替委員長,執行任何公務了。
江山說:儂放屁,奧(我)怎么可以代替委員長,委員長是可以別人代替的嗎?姓魏的又是一頓認錯,喜滋滋地跑去找孫副主任報告好消息。
孫副主任趕過來,讓江山再說,江山說得又結結巴巴的了。尤其是學領袖的抗日講話,還是不倫不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剛才一生氣學得那么像。
孫副主任給他分析,學不像的原因不在口音上,在精神上,要在精神上跟委員長保持一致,要有領袖的氣度,要有領袖的責任感和壓倒一切的帝王氣象。江山苦笑,說,我們家祖宗八輩都是讀書人,到了我父親才做點兒小生意,到哪里找帝王氣象去。孫副主任啟發他說,你剛才跟魏主任為什么就有?江山說,魏主任總罵我把我罵急了,反罵了魏主任,沒想到這一罵魏主任真把我當成了委員長。
孫副主任一拍腦袋:這么說倒怪我了!他立刻通知侍三處,以后見了江山,要把江山當作委員長,江山穿上委員長的服裝,就要像見了委員長那樣立正、行禮,跟江山說話要像跟委員長一樣謙恭,給江山創造學習條件!
跟老魏吵過后,江山找到了感覺,能發標準的入聲。他代替委員長出去兩次,效果很好,陳果夫聽了他的錄音,特意把他叫到辦公室,問生活有困難沒有。
侍三處的人議論:孫副主任在委員長面前又立了一功。
江山是孫副主任弄來的,韓副主任那邊的人便看不順眼,故意壓著他。李參謀說:委員長是龍的化身,豈是一般人能學的?李參謀是韓副主任的鐵桿兒,所以這么說。他還給江山起了個綽號:老替。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侍三處有了雜活不喊勤務兵,喊江山。江山每天練得苦,巴不得有其他事做做,一叫就到,什么活兒都愿意干,侍三處的雜活便都成了他的,后來連廁所馬桶堵了也喊他,他就不太高興。
有一次錢參謀看到他,給他行了個軍禮,江山忙不迭地還禮,錢參謀卻用兩根黃手指夾著一雙臭襪子:老替,麻煩幫我洗洗!
孫副主任讓大家見了江山像委員長一樣謙恭,處里沒人理會,只有錢參謀每次見了行禮,行完禮卻讓他洗襪子,什么意思?江山在警校就給周教官洗衣服、洗襪子,也習慣了,很快把襪子洗凈晾干,還給了錢參謀。
這個頭一開,侍三處的人這個把襪子給他,那個把褲子給他,他明白人們在消遣他,但這些人比他軍銜高,他不敢得罪。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起小時候父親說過,人在社會上混,要吃得起委屈,太好面子的人混不出來。父親在承德做皮毛起家,一直做到北平,靠的是兩吃,一是吃苦,二是吃虧。他說:天下沒白吃的苦,也沒白吃的虧,吃到最后,成大事的是你。
江山達不到父親的境界,有一次,他把錢參謀的衣服洗好送去,錢參謀說:老替,下次別忘了給我熨熨。江山不語,錢參謀問:怎么,不高興了?
李參謀從旁邊走來,說:老替,錢參謀這是栽培你啊,你以為誰都能替錢參謀洗衣服嗎?說著把一雙皮鞋扔給他,說:一會兒給我擦了,快點兒啊!
江山不語。
從一進侍從室,李參謀就找他的茬兒。看他不答話,李參謀問:不愿意?
江山索性說:是。
李參謀問:為什么?江山說:忙不過來。李參謀帶著笑說:那你為什么給別人洗,我在侍從室軍銜可不比別人低。江山不知怎么回答。李參謀又說:以前在前線帶兵,給我擦鞋的最小也是上尉,像你這樣的中尉還輪不上呢!
江山忍了氣提起皮鞋往外走,一出走廊迎面撞見孫副主任,孫副主任問:你天天往別人辦公室跑什么!江山說:悶了,轉轉。背過手把皮鞋藏在身后。孫副主任又說:你聲音練得差不多了,氣質風度跟委員長還有差距,要繼續努力!
江山回過身,見李參謀等人在門口站著,說:我知道,孫長官放心。再回首,李參謀等人已經躲到屋里了。
回到辦公室,江山恨自己為什么不把皮鞋扔回李參謀,他是孫副主任請來的,要拿命為委員長服務,為什么讓他們欺侮,孫副主任問他,為什么不跟孫副主任說。想到這里他把皮鞋扔到地上,躺在床上不覺流出了淚。
不一會兒老魏來了。老魏是剛給劉娜娜布置了任務趕過來的。那次在火車站跟魏紅分手后,劉娜娜并沒有回老家,她只坐了一站就下了火車,乘另一趟車返回了南京。老魏在外面租著一處院子,把她安排到了那里。
劉娜娜在那里自己買菜做飯,老魏偶爾去看她,告訴她,上面有新的任務給她。劉娜娜問什么任務,老魏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但在這之前,你得先去學習速記和英語,至少要學習一年。
劉娜娜想了想說:我不去。
老魏問為什么,她說不喜歡速記。
老魏說: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是革命需要不需要的問題。實話跟你說,這些都不是我定的,我能推薦你,上面定了,我不能更改。
劉娜娜低了頭。
老魏看著她,她梳著齊耳短發,光潔的額頭,面色粉紅,兩只眼睛汪著兩泓清水,再看身上,前胸微微凸起,一條曲線滑到腰上便凹了回去,到胯部又凸出來,簡直像畫里出來的一樣,真是一個美人。
她跟魏紅是兩類人,魏紅動不動咧開嘴大笑,坐在那里把腿叉得很開,白白的大腿露到外面。她卻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只是臀部撐得旗袍微微鼓起。不過你跟魏紅親近,魏紅能一下把你推出老遠,再往前湊,魏紅真敢大聲喊人。跟她親近卻不一樣,她只是低著頭,怯怯地躲閃著你的親吻。
在老魏看來,女人可靠不可靠,主要看肉體,男人可靠不可靠,主要看錢。一個男人跟你不計較錢財,那就是跟你真好,舍不得給你花錢的就不是真朋友。女人愿意跟你睡覺,就是真心對你好,不愿意跟你睡覺的絕不是一條心。當初劉娜娜從關外來到南京,女子師范招生已經結束,她的一個遠房親戚知道他在女子師范當訓導主任,就找到了他,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答應了。
他先是把劉娜娜培養成學生骨干,成為軍統外圍,最后才正式加入了組織。這中間,他讓這些學生骨干互相監督,每個人都單獨向他報告,互相卻不知道誰是哪個系統的人。直到最后,這些學生也不知道誰是軍統的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他這么做,是出于一種長遠考慮。他在軍統干了不少年,戴笠也器重他,卻至今不肯把重要工作給他。一度他想到軍統北平站當站長,戴笠不置可否;后來又想到上海站,戴笠安排了別人。在軍統,一直在戴笠眼皮子底下談不上發展,更發不了財,后來聽說云南有空缺,想再提,看到戴笠的眼色他自己就不敢提了。讓戴笠有了警覺,性命有危險。
他不甘心,想給自己手里多留幾張牌,等待機會賣個好價錢。
他讓劉娜娜學速記,是想把她派到侍從室去。既然江山已經進去了,下一步就想讓劉娜娜進去,通過她的魅力把江山發展進來,由他自己發展風險太大。他聽魏紅說,江山一直對劉娜娜念念不忘,為此魏紅還不高興。他警告魏紅,一切都是任務,絕對不能跟別人真發生感情。魏紅后來不再提了。
他曾想派魏紅去,后來覺得魏紅不如劉娜娜好把控,如果她身上出了變化,一切都前功盡棄了,還是劉娜娜合適。此事報告了戴笠,戴笠沒同意,他以為此事已經結束了,打算把劉娜娜派到上海,沒想到這幾天戴笠又提起此事。
他很快對劉娜娜做出新的安排。對別人來說,學速記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這意味著能出入上層,劉娜娜卻不愿意。
他問為什么,劉娜娜不說。事后他聽出來,劉娜娜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很好。這讓他大驚,每個男人都愿意女人跟他睡覺,卻怕女人愛上他。他堅定了把她派出去的決心。
老魏語重心長地說:說話能讓人速記的,都不是一般長官,連各戰區司令也不見得有專人速記,學了速記,就等于有了保護傘,別人搶還搶不到呢!
劉娜娜問:那為什么不派別人?
老魏說:別人將來要派到敵占區,編成小組在城市里潛伏。
劉娜娜知道這是怕她有危險,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了江山,說:我聽魏紅說,警校的江山讓人劫持了,是真的嗎?老魏說:你怎么現在才問?劉娜娜說:我原來不太相信魏紅的話,現在聽你說要編成潛伏小組,就想劫持江山的是不是日本人。他們是不是也有潛伏小組?
老魏說:我讓你學速記,就是怕他們派你到下面。
劉娜娜點了點頭,問:還有別的囑咐嗎?
老魏說,沒有了,只是時間緊,你要白天晚上什么事都不干,抓緊學。
那天夜里,她跟老魏睡在了一起。她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這男人不但有老婆,還不知道有幾個外室。不過,這男人掌握著她的命運。她的母親給一個軍閥做小老婆,軍閥死了,她母親靠著軍閥留下的一些房產、錢財,把她和兩個弟弟養大成人。她從小對婚姻看得很開,母親嘴里的男女之事,原本也沒有什么感情,不過是為了生存,她自然也受了影響。
在老魏的安排下,她被送到南京市郊一個秘密地方,接受訓練,對外她還是女子師范的學生。她極聰明,英語和速記都進步飛快。僅僅半年,已經是一個熟練的速記員了。
前幾天她結束了訓練,老魏讓她仍然住在原來的院子里。他給戴笠寫了報告,一面等待戴笠的指示,一面繼續訓練她。現在,她做的事跟江山差不多,聽委員長的錄音,對著錄音把委員長的話記下來。給她放錄音時,老魏還用另一臺機器放干擾的聲音,這讓劉娜娜很苦惱,一再表示不愿意當速記員,老魏氣急敗壞地訓斥了她一頓,看她哭了,又安慰了她幾句,才趕到了這里,現在他要把江山這里安排妥當。
看到江山在沙發上郁郁不樂,他問:怎么了?江山不答。一低頭看到了地上的鞋,他問:這鞋是誰的?江山說:李參謀的。老魏問:為什么在你這里?江山把經過說了一遍。老魏轉了轉眼睛,說:你怎么不跟孫長官說?江山說:說這個干什么,反正我閑著也沒事。
老魏說:江山,你太老實了,這是欺負人,我去找孫胖子。
江山說:你千萬別說,要是跟孫副主任告了狀,我在侍三處更抬不起頭了。
老魏說:你這么忍著,忍到什么時候?
江山說:我不在乎。
老魏說要跟孫副主任說,其實也不打算真說,他來這里,除了幫助江山學語音,還想有更大的作為。看到江山跟侍三處關系緊張,反而覺得是自己的機會。
借著問這件事,他把侍從室每個人的情況都掌握了。他給江山出主意:你不給他們擦,他們也不敢把你怎么樣!欺負你,你就跟孫胖子辭職。看江山猶豫,老魏又說:讓你模仿委員長,就要有委員長的氣度,這么窩囊哪是委員長,成受氣包了。他們敢把委員長的替身當雜役,是對委員長不敬,上面知道了沒好果子吃。
江山點點頭,沒有再擦李參謀的鞋。
過了幾天,李參謀溜達到江山的辦公室問:江山,我的鞋呢?江山從床下拿出來,遞給他。李參謀看了看,問:沒擦?江山說:沒擦。李參謀問:怎么回事?江山說:沒時間,我自己的鞋也沒擦。
李參謀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我幫你擦擦?
江山說:那倒不必。
李參謀又笑著說:你拿過來,我給你擦,互助一下嘛。
江山以為他是真心話,口氣也緩和下來,說:不用,我就是這么說說。
李參謀又說:你拿來,我看看。
江山從床下拿出自己的鞋,說:你看,我的也沒擦。
李參謀笑著說:給我吧!拿到鞋倏地變了臉,轉身摁進洗手池里。
洗手池里一池臟水,江山的血沖上了腦頂,他還想讓自己冷靜,控制沖動。李參謀點著他鼻子說:你不就是個鸚鵡嗎?有什么了不起!想給老子擦鞋的人多了!讓你擦是看得起你!
江山忍不住說:我沒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你欺負的。你把我的鞋毀了,得賠我。
李參謀說:你等著,賠你個屁!說著轉身要走。江山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李參謀反過身要抓他,被他抓住胳膊,一下反擰到了背后。李參謀想掙開,哪有他的力氣大,被他摁得翻不過身來。摁了一會兒,他一扭臉看到了洗手池里的鞋,順手拿起來,濕淋淋地塞進了李參謀的脖子里。
錢參謀等人在外面聽熱鬧,聽見動了手,趕忙沖進來把他們拉開。想不到李參謀卻笑了,說:江山,好樣兒的,沒事沒事,我跟江山開個玩笑。錢參謀等人就勢說:李參謀,韓副主任找你。拽著李參謀走了。
眾人走了,江山反而流了淚。他跟委員長沒任何關系,憑什么給委員長當替死鬼!再一想,原本也不是他要來的,是被人家劫持過來,如今有家不能回。他很想家,雖然所謂的家只是一個繼母。
第二天老魏來看他,他說了經過。老魏說:李參謀這人陰,以后你要小心他。
江山說:大不了我離開。
過了幾天,韓副主任溜達到江山辦公室,問江山最近怎么樣。江山簡單說了練習情況。韓副主任說:學得不錯,不要驕傲,你跟侍三處的人要好好合作,他們都資歷比你老,軍銜比你高,你要知道尊重上峰。
江山知道李參謀在背后告他,說:我是北方來的,學蔣委員長的話太費力,這事還是找個更合適的人吧。韓副主任一怔,他想不到江山性格這么剛烈,安慰道:你不是很好嘛,現在大家都很認可你。江山說:我實在不是干這個的料。
韓副主任只好說:陳果夫主任很稱贊你。我只是提醒你跟侍三處的人合作好,我們侍三處是一個整體,團結才能把工作做好。
江山從抽屜里拿出辭職書,說:您看,辭職函我已經寫好了。
韓副主任看他是真的,正色說:辭職函別給我,你的事是孫副主任分管的,真想辭職,你跟他說吧!說完沉著臉走了。
江山不好直接給孫副主任,把辭職函交給田參謀,托他轉送,自己在屋里收拾東西。田參謀勸他:你現在走,豈不是白下了功夫。你不可惜,我都替你可惜。江山說:可惜什么,以前沒來侍從室,覺得侍從室挺神秘,來了一看也不過如此。田參謀說:你回去有什么前途!江山說:我是小人物,大不了還回去上課。田參謀說:上課也不是出路,人不能當一輩子學生吧!再說你的學籍還不一定有沒有!江山說:沒有學籍我上前線去,死在戰場上,也比在這里強。
孫副主任趕了來,問江山怎么回事。江山不說跟李參謀的事,只說太笨,學不會。孫副主任說:你不是已經學得很好嘛,有什么委屈你就說。江山一口咬定沒有,只是要走。
孫副主任又問了田參謀,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孫副主任眼里,江山是他的人,江山辭職意味著他在委員長和陳果夫面前栽了跟頭,也意味著T計劃前功盡棄,他當然不能讓江山走。他又不能直接指責韓副主任,便跟老魏商量怎么辦。
老魏給他出了兩個主意,一是盡快把江山的軍銜提起來,軍銜提了,別人自然不敢再羞辱他。二是想辦法調一個女人進來,才好把江山穩住。孫副主任問什么意思?老魏說:調的這個女人,最好跟宋夫人長相差不多,這樣也便于江山以后工作。
孫副主任問:有合適的人嗎?老魏已經準備好了劉娜娜,卻說:當下哪有,這得慢慢找。孫副主任說:抓緊時間,盡快找一個合適的人,我跟上面也好交代。
這事的最后結果是,江山的軍銜破格提成了少校。孫副主任還給他搞了一個小型授銜儀式,為他掙回了面子。
侍三處的人變了,沒人敢當面叫江山老替。大家見了他很恭敬,特別是李參謀,一見面必行禮,不行軍禮,行彎腰九十度的西禮。他不得不還禮。
經過這一場事,他跟老魏關系近了。
老魏每次來都提著酒,拿一些雜碎肉、花生米。江山說:應該我買。老魏說:委員長到外面買東西,那成什么話。江山拿出錢,說:你買我出錢,我是徒弟。老魏說:不用。咱們聊天只用奉化話,你要像委員長一樣把我當成你的下屬,哪有讓委員長花錢的。
老魏說,日本人占領了華北,北方實際上已經完全淪陷了。日軍又把主要戰場轉移到了上海。江山問日本人為什么打上海?老魏解釋說,上海是中國的經濟中心,政府一大半稅收靠江浙,上海一旦不保,江浙亦會淪陷,委員長財路就斷了。
為此,委員長調了七十多萬大軍在滬上建起三道防線,仍然抵擋不住日軍的進攻,局勢從最初的相持,已經變為我方被動,我們武器太差,軍人們拿肉體和熱血阻擋日軍的炮火,戰場上傳來的都是為國捐軀的消息。
老魏一個一個數著捐軀的將領,江山眼睛濕潤了。
悲觀的消息不止這些,老魏說:日本人同時在組織進攻太原。江山問:為什么?老魏說:當然是為了奪取山西的煤炭,打仗為了發財,打贏了就要搶劫,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江山緊鎖眉頭,握著拳頭。
老魏又說:現在另一路日軍還在朝山東進逼,圖謀占領山東,山東有青島、煙臺兩個出海口,日本人想在這里打開海上通道,韓復榘正在撤退。江山說:這不是全線敗退了嗎?老魏說:我們這點兒槍炮哪抵得過人家,不撤退怎么辦?
江山想起剛見老魏時,一見面就講三民主義,現在一個字也不提了。侍三處的人在一起議論,說各戰區將領想保存實力,并不真心抗戰。他問老魏是不是真的。老魏解釋說:拼了也擋不住,不保存實力怎么辦?江山問:那下一步有什么辦法?老魏搖搖頭,說:上海一旦失守,南京完全暴露在日軍火力之下,恐怕以后也保不住。我看,這個首都早晚要丟的。
江山有些傷感,老魏走后,他拿著委員長的講話反復看,看不出前途。當初要是不來侍從室,起碼能死在戰場上,現在想死也死不成。
隨著戰事進展,侍從室的人都沉著臉,每個人都在想國家的前途,當然,更多的還是想自己。李參謀等人議論:我們武器不行,還不如跟日本人議和。這話被孫副主任聽到了,斥責他們,斥責時一個字都沒提江山,李參謀卻覺得這是江山說了他們的壞話。
孫副主任對李參謀沒好印像,韓副主任一調來,他就貼了上去。韓副主任說要議和,他就跟著說議和。議和的根子是汪精衛,汪私下里說議和是唯一的出路,黨內很有一些人附和,孫副主任不贊成。
據說委員長偶爾也談起過議和,日本方面也在朝他釋放消息,孫副主任并不反對。說到底一個“和”字由兩個人說出來,意義完全不同。孫副主任想的并不是和不和的問題,是跟著汪主席,還是跟著委員長的問題。再往小了說,是侍三處的人跟著他,還是跟著韓副主任的問題。
江山聽出老魏也主張議和,不過他不直說,只是把中國戰不過日本的情形告訴江山。從江山這里出來,他又告訴劉娜娜。
劉娜娜聽了光流淚,她覺得中國真不行了,不議和早晚得亡國。她想不出什么好出路,眼下的出路就是跟著老魏,這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特務,成了她的依靠。江山不同,江山聽了老魏的話,只想到戰場上去,他說死在戰場上總比當鸚鵡強。
淞滬會戰失敗后,韓副主任傳達上面的指示,準備撤退,也就是說南京守不住,也不準備守了。侍三處把秘密文件都登了記,辦公用具也都分別裝了車,有人說他們要去的城市是重慶,也有人說是武漢,不管去哪里先裝了箱。
屋里到處是廢紙、垃圾,作了廢的文件,登著委員長頭像的報紙,灑在地上的油墨、釘書器、曲別針、紙夾子,等等,倉皇的痕跡布滿了各個房間。江山和兩個勤務兵一起,小心地把錄放設備、電影放映機裝上箱,本來也要裝桌子椅子,孫副主任說:你別管這些,讓他們弄,你先代替委員長去一趟重慶。
江山問為什么?
孫副主任說:這是任務。委員長需要讓外界認為他去了重慶,我們就給他制造這個假象。
江山去了化妝室。
侍從室的化妝師給他化了妝,穿上委員長平時穿的衣服,他的樣子可以亂真。另一個化妝師從外面回來,見了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知道他不是委員長,驚得嘴都合不攏了。
看到別人認錯,自信回到江山身上,他挺著身體接受別人的致意。回到辦公室,他穿著委員長的軍服、馬靴,像委員長那樣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他體味到了委員長的孤獨。這個表面享受別人恭敬的領袖,其實正忍受著失敗的痛苦。
現在,他懷念在軍校的日子,懷念在操場上聽周教官訓斥,遠比委員長的錄音好聽。周教官的口頭語是:涼水洗家伙,越洗越硬。委員長現在越來越軟了。
他坐在辦公室里,從涼水想到家伙,由家伙又想到了女人。孫副主任說,以后要給他調個女伴來,做宋夫人的替身。他想到了魏紅,魏紅無論從氣質還是長相,都跟宋夫人差得遠。論長相,劉娜娜倒有幾分相像。他更愿意是劉娜娜。這件事孫副主任只提了一句,后來再沒了下文。
正想著,聽見錢參謀喊他:老替,快出來,該上車了!
好長時間沒人喊他老替了,他覺得刺耳,故意不動。錢參謀又喊:江山,江山,快出來!孫副主任恰好走過來,沉著臉問錢參謀:你喊誰呢?
錢參謀立正站在那里,也不敢解釋。孫副主任讓錢參謀重新報告。錢參謀走進辦公室,朝江山標標準準行了個軍禮,朗聲說道:報告委員長,車已經準備好了,請您上車。
江山來了感覺,他站起來身子不動,只是略略朝前抬起胳膊,勤務兵上前把委員長的斗篷給他披上。江山整了整軍容往外走。一院子人呆住了,怪不得孫副主任發火,這哪是江山啊,分明就是委員長!
孫副主任走到車前,給他拉開車門,他不緊不慢地上了車。孫副主任從另一個方向上了車,陪在他身邊。
車路過總統府時,江山不禁回頭看了看,他曾經在這里代替委員長出席過幾個會議,跟會議代表握過手,現在這座城市保不住了,他心里不免凄愴。車往機場開,沿路看見的都是撤退的隊伍,逃難的人群,那種倉皇、悲哀,一直透進骨子里,他輕輕嘆了口氣,孫副主任驚奇地發現,這一聲嘆息竟然也是委員長式的。孫副主任暗暗地為自己的成功高興!
機場上來了一些軍政要員,還有幾個記者,江山自始至終沒說話,只是用手勢表達自己的意思,這一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口音,另外也實在打不起說話的興致,戰事到了這般境地,還有什么可說的?
軍政要員們把他送到舷梯前,他上到一半兒,回過身朝下面揮了揮手,這一揮神似委員長,那些人到死也不知道登機的不是委員長。
幾乎他起飛的同時,另一架飛機載著真正的委員長飛到了武漢。這些他并不知道,他認為委員長還在南京。登機時他發現隨行中有個熟人,當時他也不便表示什么,上了飛機,他一直在機艙里來回找,那個身影卻不見了。
這樣四處巡視,顯然就不像委員長了。他也累了,只好在座位上合了眼休息。朦朧中,飄來一陣紫羅蘭香氣,睜開眼,看見魏紅在他身邊站著,他的眼睛放了一下光,很快就意識到不能說話,委員長見了漂亮女人就喜出望外那成什么話。讓他奇怪的是,魏紅見了他,雖然也是見了委員長的恭敬樣子,卻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他疑惑魏紅認出了他,還是見了委員長也調情?能上到這架飛機的都不是一般人物,至少跟委員長有某種關系,委員長難免也寂寞,苦悶就更不用說了,女人這時候實在太重要了。
魏紅留下一陣香氣,帶給他的是無盡感慨,大好河山丟失了一半,美人猶自朝他施展著嫵媚,嫵媚中也帶著幾分凄涼,這情景讓他想起李煜的詞。他想起父親活著時吟誦的樣子,前幾天繼母給他輾轉捎來一封信,信上說他父親逃離北平時,被一匹驚馬撞倒,隨后一輛汽車從他身上碾過……如今他在裝扮著委員長,想到這兒他悲從中來。
他惦念著繼母和妹妹,孫副主任應允派專人把他們接到重慶,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正想著,飛機一陣劇烈顛簸,接著就開始降落了。
兩個月后南京危急,據說委員長手下幾十個將軍,沒人敢站出來守衛南京,反而是一向以信佛著稱的唐生智接過了重任,他誓言要與南京共存亡。
侍三處的趙參謀以前在唐生智手下干過,那幾天很自豪,咧著兔子似的嘴巴,說了許多唐生智講義氣、重情義的話。
侍從室的人不相信唐生智能守住南京,猜想委員長也不打算真守,不過是想給國際上一個交代。唐生智的軍隊奮力苦戰,還是抵擋不住日軍的輪番進攻。十幾天后,他接到委員長的撤退令,敗退的各路軍人互相奪路,互相踩踏,景況十分慘烈。趙參謀消沉了,聊天時再也不提唐生智一個字。
占領南京的日本軍隊大開殺戒,一口氣屠殺了南京城三十萬民眾,消息傳來,侍從室里倍加沉重,誰都不愿多說什么,心里想的是,我們到底能不能頂住日軍的進攻?現在已經退到了重慶,下一步再退,會退到哪里?
劉娜娜就在這時進了侍從室。在南京時,老魏就向孫副主任推薦劉娜娜,本來要考察,趕上大撤退哪還顧得上考察。一到重慶,孫副主任就把這事向陳果夫匯報了。他說的時候并不是以宋夫人替身說的,而是說速記室缺一個速記,這個速記英語還得好,同時可以做英文翻譯,他還說此人是軍統方面推薦過來的,戴笠對她已經作了考察。
陳果夫當下同意了。
速記室后來改由韓副主任分管,孫副主任一時無法讓劉娜娜與江山見面,他覺得既然已經調進來,也不必急,一切看機緣而定。
那些天江山的心情愈發不好,他的繼母和妹妹還在南京,經過了日本人的大屠殺,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繼母雖然不是親的,這個妹妹說不定是父親暗度陳倉的結果,也就是他的親妹妹。他在南京還有一個遠房親戚,大約也性命難保。如果她們都死了,他在這世上便沒有了親人。想到這里,他做什么都沒有心思。
孫副主任心情更壞,侍從室遷到重慶后諸事繁雜,漏洞百出,他整天黑著臉。委員長的軍事指揮中心設在武漢,大部分時間在武漢指揮各地的大小戰事,他平時跟著委員長,現在要兩頭跑,只好把侍三處的日常工作交給韓副主任,怕韓副主任趁機坐大,又不得不經常回來。
他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從南京撤退時,他沒來得及讓江山的繼母和妹妹一起撤退,現在他又派人到南京尋找,雖然艱難,總算打聽到了一些線索。
他告訴江山,你的繼母和妹妹都在,不久就能接到重慶。江山感激不盡。孫副主任趁機跟他講了這輩子的人生經驗,就是不管時局千變萬化,只跟定委員長。委員長有過幾次低潮,有人以為委員長不行了,委員長卻奇跡般地東山再起,他的結論是:忠于委員長就有前途,背叛委員長沒有好下場!
江山行一個軍禮,說:孫長官放心,我一輩子跟著孫長官,有孫長官的飯吃就有我江山的飯吃,有一天孫長官用得著我,我一定為委員長萬死不辭。
孫副主任點點頭,說:侍從室這地方復雜得很,說是委員長的侍從室,真心跟著委員長的沒有幾個,都是想升官發財的。江山又站起來,說:我江山不是那樣的人,我以孫長官為榜樣,活著為革命、為抗日獻身,死為領袖獻身。
孫副主任說:好,好。坐下,坐下。別看咱們侍三處某些人得意,委員長心里有數,到了有事時,委員長依靠的還是我。當初西安事變,還不是我在前面擋著,委員長才跑到了山上。
江山知道他說的是韓副主任。
幾天后,韓副主任也找江山,自從上次辭職,韓副主任一直不理江山,現在由他分管侍三處的日常工作,他便放下架子找江山長談了一次,大意是對抗戰要有信心,我們雖然在退卻,日本人的力量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特別是他們又陷入了太平洋戰爭,可用的兵力不多。我們在委員長的領導下,全國抗日力量正在整合,國際上的大國都支持我們,蘇聯支持中共,對抗戰也是有利的。
韓副主任一邊說,一邊直視著江山,盯得江山發毛。聽田參謀說,韓副主任一度熱衷于議和,現在卻好像沒這回事似的,政客就像風塵場上的女子,臉變得比翻書快。他覺得韓副主任眼睛后面還有眼睛,笑容后面還有內容。上次他一沖動跟韓副主任辭職,現在韓副主任不提,他也裝作沒有這回事。
孫副主任知道韓副主任跟他談過話,很不放心,問韓副主任說什么。他一句不剩地跟孫副主任說了,孫副主任問:你覺得韓副主任怎么樣?
他站起來行了個軍禮:韓副主任我不了解,我是孫長官的人,在侍從室,別人都是我的長官,孫長官才是我的依靠。孫副主任笑了,告訴他,他的繼母和妹妹已經接到重慶,讓人找了房子,給她們安排好了生活。
江山由衷地感謝。
孫副主任給江山制定了新計劃,每天除了學習委員長的語音,還要綜合學習,上午讀委員長的文章,下午臨摹委員長的書法,晚上讀兩小時《中國國民黨史稿》和孫文的著作,以便談話時不出紕漏。
時局幾天一變,傳來的都是壞消息,日軍占領南京后長驅直入,韓復榘的部隊不抵抗,把山東拱手送給了日本。侍從室的人很氣憤,說委員長應該制裁他。有人說韓復榘手握重兵,委員長想制裁也制裁不了。還有人說,像韓復榘這樣的將軍也不是一兩個,十個八個都不止,委員長怎么制裁得過來。
沒想到委員長下了狠手,在軍事會議上把韓復榘抓起來斃了。這一槍把各部隊的精神振作了起來,戰場上的局面稍有改觀。韓副主任乘著這股勁兒,要整肅侍從室紀律,首先是不允許在辦公室打牌、喝酒。辦公室值夜班時常喝酒打牌,特別是戰事吃緊,人們全靠打牌排悶解憂,孫副主任嘴上不反對,行動并不配合,不過,韓副主任得到了陳果夫的支持,聲稱抓到喝酒打牌的人一律嚴懲。
侍三處原來在工作時間打牌的,把牌收了起來;晚上值班愛喝幾口的,也把酒瓶子藏了。堅持了一個多月,有人忍不住挑逗孫副主任說:沒有酒值班太憋悶了,孫長官愛喝酒,從來沒誤過委員長的事。孫長官您說是不是?
孫副主任說:別拿我當擋箭牌。你們喝不喝我沒看見,出了事也別讓我保。
田參謀等人以為孫副主任默許了,買了豬雜碎、花生米,在辦公室支起了牌桌,打到半夜,剛擰開酒瓶子喝了幾口,有人跑進來喊:韓副主任來了!眾人急忙把牌和酒瓶子收起來,韓副主任一進來就問:酒味兒哪兒來的?眾人直挺挺地站著,都不說話,恰好那天江山溜到屋里看打牌,也被堵了個正著,韓副主任問江山,江山說:我剛進來,什么都不知道。韓副主任問:你看到了什么?他說什么也沒看到。
韓副主任從速記室叫來一個速記員,讓她聞誰身上有酒味兒,速記員走到跟前,江山看清楚了,不是別人,正是他一直惦記的劉娜娜,兩個人四目相對如電閃雷鳴,怔了一會兒劉娜娜湊到他跟前聞了聞,說沒有酒味。又聞其他人,劉娜娜說其他人有酒味兒。
韓副主任責問,這些人卻堅稱沒有喝,說酒味兒是在飯堂里吃飯時喝的。韓副主任讓他帶來的一個參謀和劉娜娜在屋子里找,在文件卷宗后面發現了半瓶燒酒,韓副主任問是誰的,大家說不知道。又問江山,江山也說不知道。其實江山知道那是田參謀的,但田參謀是孫副主任的人,他不能出賣。韓副主任不慌不忙地說:既然你們不說,我只能報告委員長了,讓委員長來問你們,你們就肯說了。
田參謀怕事情鬧大,站出來說:酒是我的,我身上關節痛喝了幾口。問還有誰喝過,田參謀說:沒有別人了。我請江山喝,江山不肯喝。
韓副主任說:江山,你剛才還說沒看見,現在怎么解釋?
江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整個過程孫副主任都在旁邊看著,鐵著臉一言不發。田參謀得了一個處分,本來也要處分江山,孫副主任說:他沒喝處分什么!韓副主任看孫副主任黑著臉,只好作罷。事后孫副主任大罵韓副主任,說:老子救過委員長的命,姓韓的算什么東西,敢處分我的人。
江山想,劉娜娜何時來了這里,是臨時的,還是長期在速記室工作,以后怎么見到她。
速記室由韓副主任主管,江山揣摩她大概是韓副主任的親信,也不便跟孫副主任打聽。委員長有一次在會上褒獎了韓副主任,孫副主任心情正不好。
這時戰場上傳來捷報,國軍在臺兒莊斃傷日軍一萬多人,其精銳的第10師團幾乎被全殲,這是抗戰以來最大的勝利,侍從室壓抑的氣氛隨之散去,田參謀雖然受了處分,臉上也喜氣洋洋的。喜悅沒維持了多久,日軍就占領了徐州、開封,武漢也岌岌可危了。
現在,我們再回頭說一說周教官。
挑選江山時,孫副主任對周教官說:江山審查通過了,我讓你上前線。
周教官說:我以前跟著馮玉祥是師長,現在旅長、團長都干,只要讓我帶兵打仗。
孫副主任說:放心,包在我身上。
江山走后,此事沒了下文。周教官一直想找孫副主任催促,趕上學校遷移,一時顧不上,遷到重慶后他不知道侍從室搬到了哪里。
重慶的校園又小又破,警校學員都上了前線,剩下的教官有的回了部隊,有的到大大小小官邸當了科長、處長,只剩下幾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在學校耗著。
學校沒課,他天天泡茶館。
這天從茶館出來,扭身見一個男人在身后,他去哪兒,那人跟到哪兒。他想起了江山,上面不會殺人滅口吧?他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看甩不掉,索性進一家館子吃飯,那人也坐下點菜。
吃過飯,那人不見了。他懷疑自己弄錯了,他一個教官,跟蹤他干什么?當初江山被跟蹤,是因為長得和委員長太像。他一個破教員,有什么價值?
回到宿舍剛要休息,聽見外面敲門,他靜下來聽了聽,又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兒,聽見外面有人問:是周教官嗎?
他打開門,見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外,問:可以進去嗎?
他是軍人,沒什么好怕的,說:請進!
陌生男人進來,關了門說:你大概把我忘了吧?
周教官出了一身冷汗,分明是跟蹤他的那個,不過換了一身軍裝。他說:你跟著我干什么?那男人笑了,說:你還是沒認出來,再想想!
周教官愣了一會兒,問:咱們以前見過面嗎?對方說:你往南京那時候想。看周教官還沒反應,說:我跟孫長官見過你。
周教官想起來,孫胖子為江山的事找他,第一次是在教務長辦公室,當時陪著孫胖子的就是他。周教官說:既然是自己人,跟蹤我干什么?
對方說:在南京時,我們就注意到了你。你以前在前線帶兵,很能打仗,怎么樣,在這里習慣嗎?
周教官問:我怎么稱呼你?
那個男人說:叫我老魏好了,來了重慶怎么樣?
周教官說:不怎么樣!你們原來答應我上前線,后來又不提了。
老魏問:誰答應的?
周教官一怔,意識到江山的事姓魏的不見得都知道,就不往下說了。
老魏又說:你是個帶兵打仗的料,在這里無用武之地。
周教官覺得他又不像軍統的了,琢磨什么來頭。
老魏又說:讓你在這里教學生,是因為上面不信任你。
周教官說:我犯啥錯了?
老魏又說:你是馮玉祥的人,在學校里你常跟學生說馮將軍如何如何,以為上面不知道嗎?
周教官問:你怎么知道?
老魏說:我知道算什么,委員長知道!學校里有的是委員長的人。
說著老魏扭回身,從提包里拿出兩個大紙包,一個是煮熟的鴨子,一個是花生和五香豆干,又從包里提出一瓶燒酒,說:來,坐下!
周教官心里遲疑,動作卻不遲疑。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對面。
老魏把酒倒進茶杯,說:一會兒外面有人來,就說我是你老鄉。周教官點點頭,他估計對方是為江山的事,不管對方來意是什么,他都應該大口喝酒,像個軍人!他端起杯喝了一大口:好酒!這里人愛喝什么花雕酒,軟綿綿的,沒意思!
老魏也干了一口,說:一看你就是條漢子,可惜當初跟錯了人!當教官幾年了?
周教官伸出手比畫:八年。
老魏說:人一輩子,掐頭去尾有幾個八年?你再這么混八年,讓你上前線也沖不動了。你還等什么?
周教官有些沖動:我不知道你是哪一條線上的,也不問,起碼不是共產黨吧?見老魏搖頭,他又說:只要讓我帶兵打日本,我跟著誰都行。
老魏問:共產黨也打日本,你跟嗎?周教官搖頭:共產黨把我們家的地都分了。老魏說:所以,打不打日本不是標準,對我們有利沒利才是標準。不要以為外人就是壞人,我夜里來找你,也不是壞事嘛!
周教官說:那不一樣,你來提著酒、提著肉。日本人來端著槍。老魏說:日本人也可以提著酒提著肉。你不打他,他就提著肉。
周教官看著老魏。心想:這人是漢奸嗎?記得孫胖子說他是軍統的,總不會軍統里也有漢奸吧?說不定上面要用他,故意派人考察他的。想到這兒他不說話了。
老魏說:黨內持這種觀點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汪主席,其實委員長也這么想,只是沒明說罷了。對我們黨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日本人,是共產黨。委員長說攘外必先安內,就是這個道理。
周教官聽出來了,這是汪主席的人。他聽人說過,委員長跟汪主席是兩頭叫驢,拴不到一個馬槽里。
他對汪主席沒有反感,不過汪主席不帶兵,跟了他還是上不了前線。
老魏像看出他想什么似的,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想告訴你,汪主席對馮玉祥的部下沒有成見,現在他沒有兵權,不會總沒有。
周教官說:我聽出來了,你是為我好,下次你來,我一定把酒菜都備好了。
老魏看了看窗戶說:這里我不能老來,下次咱們在外面見面。
幾天后,周教官跟人在茶館打牌,一個打牌的有急事要走,說:天不早了,我還有事,攪你們的興。大家說:沒有。各自付錢。那人付周教官錢時,在周教官手上按一按,周教官走到僻靜地方,見錢里夾著一張紙條,寫著一家藥鋪的地址。
他把紙條撕碎了。
這事有風險,姓魏的明明是戴老板的人,卻跟他鼓吹汪主席。又一想,不見面又怎么樣,無非是跟一幫學生混日子,不管兇吉,把這條線留著總是好事。
晚上他去了藥鋪,伙計把他領進后院。老魏拍著手說:周師長來了,歡迎,歡迎。
周教官說:哪有什么周師長。
老魏說:早晚會有的。
兩人閑扯了半天戰局,老魏說:別看國軍在臺兒莊打了勝仗,對整個戰局影響不大。可笑的是,咱們拿著這個小勝仗大做宣傳,日本人又占領了許多城市,還在宣傳臺兒莊大捷。再宣傳下去,連武漢也快丟了。
周教官看沒什么要緊事,要走。老魏說:你等一下。起身去了后面。
周教官趁機把屋里看了看,這個廳堂不小,進來迎面一幅中堂,中間是山水,層巒疊嶂中有一處溪澗,一個老者在溪邊怡然自得,取的是陶淵明的詩意。畫的兩旁是一副對聯:“妙境當前霽月光風皆學問,會心不遠花香鳥語盡文章。”
周教官想,倒有些書香氣。
老魏從后面出來,把一個信袋遞給周教官,周教官一把推了回去。老魏說:一點兒心意,一定收下。周教官說:無功不受祿。老魏說:以后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再說這點錢也算不上什么,你拿著給家里補貼個零花就是了。
這一說周教官口氣就軟了,一個人可以不愛錢,但不能不為家人掙錢,他說: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老魏說:江山走后你們有沒有聯系?
周教官說:聯系什么,聽說他是為女人的事,被人做了。
老魏說:江山去了侍從室你是知道的,不用瞞我。周教官紅了臉,說:這事上面讓保密。老魏說:我在戴老板手下,你不用跟我保密。我們找你,是希望你能跟江山建立起聯系。周教官問:怎么聯系?
老魏說:現在還不急,一有條件我就安排你跟他見面。
周教官覺得這也沒什么,答應了他。又一想,江山既然在侍從室做委員長的替身,軍統為什么還要聯系他?聯系為什么不通過公開途徑?這明明是另一個渠道來的。
也許他真是汪主席的人?這么說,汪主席已經打入了軍統,這是要做什么?他腦子不夠使,想得腦瓜仁兒疼。
十月,委員長的軍事指揮中心遷到重慶,武漢三鎮相繼失守。失了武漢的委員長常發脾氣,孫副主任跟著脾氣暴躁,侍三處的人動不動被訓斥,江山有時也跟著吃掛落兒,不過他不在意。
他心里只惦記著劉娜娜。
他已經二十七歲,真正肉體接觸過的只有魏小姐,心里掛念的卻是劉娜娜,可惜是單相思。
孫副主任不許他到外面,他也不敢打聽劉娜娜,有時天黑了到外面散步,盼著能碰上。他問田參謀哪是速記室,田參謀指著濃陰深處一棟樓說:木制小樓左邊的那棟,二樓,你又想那個女速記員了吧?
江山否認。
田參謀說:那里的速記員個個才華出眾,色藝雙絕,豈是你我之輩敢想的。
江山不服氣,想:老子喜歡的就是才華出眾的女人。
田參謀說:人一生就是命,我本來想上戰場,卻來了這里。有人削尖了腦袋想往這里鉆,就是鉆不進來。女人亦是如此。
江山說:我不懂女人。
田參謀說:回頭我看到那個速記員,把你的仰慕告訴她。江山漲紅了臉。正尷尬失措,看到老魏從大門口方向走來,田參謀離開了。
江山問老魏什么時候到的?老魏說,撤離南京后上面派他去了一趟香港,上個禮拜又從香港回到天津,昨天才從天津趕回來。
江山問他去香港做什么?老魏不說,江山覺出問得唐突,遂不再問。老魏卻說:告訴你也不要緊,是為汪主席的事。
老魏告訴他,汪精衛在越南發表了“艷電”,提出跟日本恢復和平。江山想,汪主席是國民黨二號人物,如今公開提出跟日本人和平,證明他跟委員長完全掰了。他問老魏:你怎么看?
老魏反問:你呢?
江山說,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慘無人道,跟日本和平等于跟虎狼和平,汪主席這么做太失策。
老魏壓低聲音說:失策?委員長這邊,也有人在跟日本上層接觸。
江山梗著脖子說:我不信!
老魏立刻轉了口風,拍著他的肩膀說:我也不信!現在,抗戰大計都在委員長身上,你的任務比誰都重,一定要保證委員長的安全。
江山說:只要對抗戰有利,我江山替委員長死一百回都干!他這么說,是怕老魏真是汪精衛的人,要徹底堵住汪派對他的拉攏!
幾天后,委員長召開國民黨臨時緊急會議,撤銷汪精衛的黨籍和一切職務。又過了幾天,老魏告訴江山:汪精衛完了。他做了一個槍斃的手勢。江山問誰干的?老魏說當然是我們。這一說,他又成了委員長的人。
二年前,汪精衛的秘書找到老魏,給了他一張相當有分量的支票,他自然要為汪精衛辦事。他覺得給汪精衛辦事,并不影響給委員長辦事。后來看到汪精衛跟委員長形成決裂之勢,他一直擔心事情敗露,現在汪精衛已死,他跟汪的關系死無對證,心情大為放松,再跟江山談,他的態度已經傾向于委員長了。
一天后,報上登出來的消息是汪精衛沒死,死的是他秘書一家。汪把好房子讓給秘書,想不到讓出的是一個死刑。
老魏的心情又沉重起來,秘書給他支票,不知道汪精衛知道不知道,本來死無對證,現在又留下一個尾巴。他一邊寄希望于汪完全不知情,一邊想如果汪知情,他該怎么應對。
侍從室擔心汪精衛的人報復,對委員長的安全格外重視。孫副主任一再向委員長建議,讓江山代替他出席各種活動,委員長有時同意,有時不同意。
江山看不起汪精衛,想到委員長堅持抗戰,他增添了敬意,每次出席活動都完美無缺,孫副主任說要給他提軍銜。他說:我為抗日,不為軍銜!
一次在群眾集會上,臺下一位戴鴨舌帽的青年掏出了手槍,幸虧旁邊有人托了一下,子彈從江山頭頂呼嘯而去。孫副主任英雄本色,一步搶到前面,把江山擋在身后。臺上一些高官都趴在地上,兩側的警衛人員沖上來,飛快地把江山保護起來。
持槍的青年很快被控制,江山站起來擺了擺手,用濃重的奉化口音說:繼續開會。孫副主任也明白過來,不再拉他離開,會議繼續進行。事后,江山的軍銜由少校提成了中校,侍三處韓副主任一派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孫副主任告訴他,那個開槍的青年不屬于任何黨派,只不過是一時偏激,孫副主任說時如釋重負,他卻更沉重了。深夜里,持槍青年眼中的怒火讓他倏然驚醒,他想起自己在警校時也想過這一幕,那時他一想到失去東北、華北就對委員長充滿了怨恨,現在想到自己一家的景況,心情也難以平靜。
父親在逃難中被車軋死,他想把尸體運回來,孫副主任不允許。南京被占領前,繼母帶著他妹妹去了一趟北平,和家里的老管家一起把父親埋葬了,只把父親留下的遺物帶回了重慶。
繼母的信是孫副主任轉交的,他哭了一夜。自從父親娶了繼母,他一直沒有跟父親親近過,現在覺得痛不欲生。他想飛到父親死去的地方,可他是委員長的替身,不能離開侍從室一步。
一天在走廊里,他看見了劉娜娜,明知道不能隨便搭話,他還是忍不住朝她走過去。另一位翻譯在她旁邊,她轉身走開了。夜里他又想起她,速記室是個特殊機構,就連侍從室幾個處的主任都不敢跟她們來往。他很想去看她,跟她聊聊分手后的日子。
那邊樓里,劉娜娜也在惦記他。他在這里,她是來以前才知道的。上面把她派到這里,其中一個任務就是跟他建立聯系,越是這樣,越不敢輕易見面。
一次,田參謀給她送來一個翻譯件,取件時田參謀問她:你認識江山吧?她掃了田參謀一眼,說:不認識。田參謀說:他說認識你。她紅了臉,說:恐怕他記錯了。
田參謀說:錯也罷,對也罷,面對一個如此掛懷的人,劉小姐總該有一些惻隱之心。
劉娜娜冷著臉說:你倒是好心,可惜用錯了地方。
田參謀討了個沒趣,怏怏而去。
其實,她一直在想辦法見江山,江山不到食堂吃飯,機會便很少。有時在院里看見,也不便上前。她有些著急。上面讓她聯系江山,到現在還沒有建立起一個合理的途徑,怎么能不急。
汪精衛叛變的事,把周教官嚇了一跳,他想:幸虧沒給老魏做過什么,做了豈不也成了漢奸。老魏給的一包錢,他一直不敢動,等著找機會還給老魏。
上面把幾個臨時訓練班放在了學校,來學習的都是各機關大員,有處長也有廳長,來了不聽課,只忙著交朋友,幾次牌局下來都拜了把子。有一天他看見老魏也在班里聽課,他裝作不認識,轉身走開了。
晚上,外面輕輕敲門,開了門,老魏站在外面。他說:你膽子真大,這時候來找我。老魏說:這有什么膽子大的。
他說:報上都登了的事,你還不知道嗎?
老魏說:你是說汪主席的事,那有什么?汪主席是汪主席,我是我。他成立偽政府,跟我有什么關系?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很亂。前天晚上,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找到他,說:家里的孩子丟了,丈夫生了重病,她活不下去了。
他說:孩子丟了,趕緊想辦法找!丈夫病了,才正是需要你的時候,怎么能說這種話?婦女說:錢都花完了,真活不下去了!一邊說一邊掉淚。他回宿舍拿錢時,那個婦女跟在后面,他進屋,婦女也進了屋。他說:誰讓你進來的,快出去!婦女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他把手里的錢遞給她,沒想到她接錢時塞進他手里一個紙條。他出了一身冷汗。婦女壓低聲音告訴他,今晚務必到指定地點,否則小心后果。
他不敢不去。
提心吊膽去了,果然是汪精衛派人找他,他否認跟汪精衛的秘書有聯系,對方一陣冷笑:你是我們在冊的特工,他死了,這事就能抹掉嗎?我們只要把這個名單泄露出去,戴老板的脾氣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汗如雨下。對方又說:我們在南京城郊辦的那個培訓班,也多虧了你配合,那個班的學員,有一些已經派到了關鍵崗位,你功不可沒,豈是否認得了的?
有這一番話,他便只能老老實實地給汪精衛做事,不做事,也一樣是死,做了事說不定還能活。對方又說了許多,他聽著,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最關鍵的是,他不管怎么樣,也得想辦法讓自己混出來,不能總在戴笠這里窩著。
看現在的樣子,日本人取勝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日本人不能完全取勝,北方也是日本人的天下。這么一想,就覺得漢奸的帽子雖然不好聽,戴著卻不見得不舒服。
他當然不能公開站到漢奸立場上,拐著彎兒對周教官說:別看人人都罵汪精衛,罵他的人心里怎么想的,哪個能知道?再說他跟委員長的事,不一直都這樣?今天吵翻了,明天又合到一起。
周教官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只是聽。
老魏轉換話題,說:我這次來,是要你去看看江山!
這一說周教官倒放心了,說:侍從室我怎么進得去,搬到重慶,我都不知道在哪兒。
老魏說:我已經跟他們聯系過了,這是任務!
任務?誰布置的任務?周教官莫名其妙,把那包錢拿出來,推給老魏。老魏說:你拿它干什么,快放回去。
周教官說:我用不著。
老魏說:想跟我洗清是不是?你洗不清了。我是戴老板的人,你跟我洗清干什么?跟著我,難道還能害了你不成?
周教官又猶豫了。
老魏又說:黨內被汪精衛迷惑的人多了,現在都跟著委員長走,也不要以為委員長跟汪主席真的勢不兩立,他們兩個就好比一陰一陽,誰也離不開誰。只不過一個側重于反共,一個側重于抗日。委員長把周恩來請到重慶,早晚有后悔的時候。
周教官不說話,他一個當兵的,聽不明白這么復雜的事,只是想,老魏讓他去見江山,什么意思?他問:江山知道我是你派去的嗎?
老魏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跟誰都別說,你只是他以前的長官,這事孫胖子跟陳果夫說過,不過,你也不要挑明。
周教官覺得,這不像是委員長這邊的任務,也不相信是汪精衛布置的,報上動靜這么大,諒老魏也不敢再跟汪精衛攪到一起。老魏像看透了他似的,一直笑著。
周教官說:我見了江山,跟他說什么?
老魏說:說什么都行,只不要說是別人讓你去的,是你自己惦記他。反正你看著說吧。周教官點點頭。
對了,你還可以跟他聊聊女人,聊聊你的艷遇。說著老魏笑起來,周教官卻笑不出,他說:我一個破教官能有什么艷遇?老魏說:現在正是黨國用人之際,缺的就是不怕死的,你去了找機會跟江山說說你的事,說不定他能幫你一把!
這么一說,周教官倒愿意去了。
初夏的一天,江山見到了宋夫人。
宋夫人平時不到侍三處來,孫副主任小跑著奔過去,宋夫人問一句,他答一句。
江山就在旁邊,他只在紀錄片里見過宋夫人。偶爾一見,以為見了天仙。他沒有穿委員長的衣服,因為跟委員長太像了,宋夫人一直盯著他看。孫副主任介紹說:這是江山,替委員長出席過一些儀式。
宋夫人伸出手,江山用兩只手剛捧住,宋夫人就抽開了。他覺得那手非常綿軟。晚上他睡不著,宋夫人的綿軟依然在他手里捧著,他把手一會兒放到被子外面,一會兒放到被子里面,放到哪兒都熱。
睡夢中,他看見一個女人在前面,他在后面跟著,女人回過身沖他招一招手。他跟著進入房間,女人走過來拉住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恍惚中他以為是魏紅,便大膽地摟著求歡,女人半推半就的,再一看卻是劉娜娜,他說:我找了你好長時間。女人并不答話,只是使勁兒摟著他。酣暢之中,卻見孫胖子沖過來指著他說:江山,你好大膽子!再一看,懷里摟的竟是宋夫人。
他出了一身冷汗。
半個月后,江山替委員長出席一個集會,那天宋夫人出席了,她在走廊里看到江山,叫了一聲“達令”,當時周圍還有別人,江山也不能更正,一時僵在那里。
夫人走過來挽他的胳膊,情急中他低聲叫了聲:“宋夫人。”夫人立刻想起孫胖子介紹過這個人,臉上飛起一陣紅暈。不過到底是大人物,鎮定地說:不要慌。他說:明白。兩個人低聲說著,周圍人看來好像在竊竊私語。夫人挽住他的胳膊,兩人一起進了會場。
夫人身上噴了香水,香型不濃烈,卻有穿透力,他感到一陣陣迷醉。夫人的手在他腋下,他感受著那手的纖細和溫柔,心一陣亂跳。他覺得那天的表現糟透了,孫副主任卻說他表現得很好,跟夫人在一起的樣子很有些委員長的意味。他還開玩笑說:你小子別真把自己當成委員長啊!
這種玩笑只有孫副主任敢開,晚上躺在床上,他把白天和夫人在一起的情景一遍一遍地回味,不知不覺設計出了不同的結尾,一個比一個低級,一個比一個下流。
他痛苦地想,自己修煉的差不多都成了委員長,偏偏最想成為委員長的地方,不能成為委員長。說到底他不是委員長,也不是自己,是誰呢?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思戀劉娜娜,跟他有過親密的卻是魏紅。想魏紅,見到的卻是宋夫人。自從在飛機上見過魏紅,后來再沒相遇,他們的見面像是一次撩撥,讓他在夜深人靜時常常回味在飛機上的邂逅,深夜里,魏小姐朝他眨著眼睛,怎么想都覺得大有深意。
他想跟孫副主任坦白托出跟魏紅的關系,還沒有下決心,劉娜娜卻來了。
事情的起因是武漢失守后,委員長在武漢周圍布置了幾十個師的重兵,伺機奪回武漢。日本方面卻想在棗陽、宜昌打開進入四川的缺口,四川的幾大軍閥,口頭表示抗日,卻總想自己保存實力,委員長打算到成都會見四川的地方軍閥,對他們進行訓誡。
要動身時傳來消息,德國突然進攻波蘭,一夜間攻占了華沙,照這個速度,歐洲用不了多久就成了德國的美味,英法等國不得不對德宣戰。
讓委員長沒想到的是,英法軍隊比中國打得還糟,法國的防御像糊墻紙一樣,一捅就破。德國的勝利鼓舞了日本人,日軍很快攻陷了宜昌,同一時間被德軍占領的是巴黎,消息傳來,悲觀的情緒再一次彌漫到上層,一些人覺得汪精衛未必沒有道理。
侍從室里的人議論:第二次世界大戰真打起來,對中國是好事還是壞事?韓副主任一派說是壞事,孫副主任這邊說是好事,為什么是好事卻說不清。孫副主任大大咧咧地說:想那么多干什么,委員長說打我們就打,委員長說和我們就和。
委員長整天沉著臉,消瘦、憔悴。國際、國內形勢讓他難以樂觀,卻強撐著想讓人們看到一個堅定的領袖。看他身體不好,宋夫人勸他取消成都之行,侍從室已經通知了成都,不去又不好。孫副主任建議讓江山替他去。委員長不同意,四川的軍閥跟他太熟,怕他們看出破綻。
孫副主任說,江山不光說話像、舉止像,甚至連字都寫得像,連夫人都沒有看出破綻,成都那邊怎么看得出來!委員長勉強同意了,說了自己想講的幾層意思,由速記員記錄下來,孫副主任讓田參謀送到江山那里,田參謀說:何不讓速記員直接送給江山呢?
因為速記室是韓副主任分管的,孫副主任便去請示陳果夫。他對陳果夫意味深長地說:江山一個人在這里,時間長了恐怕不行。
陳果夫盯著他問:怎么?
孫副主任說:總得讓他過人的生活。
陳果夫說:現在不是人的生活嗎?
孫副主任說:他畢竟年輕。再說,我們也一直想找一個宋夫人的替身,只是還沒找到。
陳果夫想了想,說:那就讓速記員去吧,上次宋夫人出席集會后很不高興,對我說,以后假委員長的活動她一概不出席。如果這個速記員行,倒是好事。只是速記員跟宋夫人并不那么像。
孫副主任說:剛開始看江山也不太像委員長,給他鑲了兩顆金牙,立刻就像了,只要兩個人有了感情,化妝師總有辦法。
上面幾次給劉娜娜下達指令,讓她找機會接近江山。機會一時找不來,得等。現在機會來了,她并不興奮,顯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問:為什么讓我送?通知的人說:是陳果夫主任的安排。
她拿著委員長的談話要點和一本《啼笑因緣》來找江山,感覺侍三處的人都在注意她,每個窗戶里都是眼睛。她敲了敲門,江山說:請進。她站著不動。江山過去開門,一時大喜過望,呆愣在那里。
劉娜娜說:就讓我在外面?
江山如夢方醒,把劉娜娜請進屋里,忙著煮咖啡。他聽說速記室的人喝咖啡。
劉娜娜說:我來是送文件,馬上就走。
江山說:娜娜,自從那天見過,我一直打聽,只是不敢隨便找你,孫副主任不允許我跟別人接觸。
劉娜娜說:我現在叫夢茵。你在這里,我是知道的。
江山說:為什么改名?
劉娜娜不能告訴他是上面讓改的,說:以前的名字太土氣。
江山說:我也叫你夢茵?
夢茵說:別把咱們認識透露給別人。江山問為什么?夢茵說,以前那個劉娜娜早就沒有了,夢茵不認識你。
江山問她怎么進的侍從室,夢茵說,這里需要速記員,上面派人到學校考察了一番,就把我招來了。江山覺得遠不是如此簡單,能進侍從室的,都跟上面有關系,只有他是例外。
短短三年,劉娜娜成了夢茵,他成了委員長,彼此卻陌生了。江山以前喜歡的是她的清純,現在清純后面染上了一層神秘,甚至有了幾分婚后女人的成熟,江山猜測她是哪個長官的人,或者跟更大的上峰有關系,心里便有了忌諱。侍從室派系眾多,卻條理清楚,胡亂伸手招來的不知是什么結果。
聊了會兒,夢茵要走。江山說:我送送你。說完幫夢茵拿起那本張恨水的小說。夢茵說:這本小說你留下看吧,我看了一遍,流了好些淚呢!這是上面事先給她布置的。
兩個人走到院里,江山問夢茵家里還有什么人,夢茵說:我老家在安徽合肥,父親把我送到南京上學,我上學不久,他就病逝了。江山說:你家不是在東北嗎?夢茵說:東北是劉娜娜的老家,我是夢茵。江山呆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夢茵又說:我母親前幾年身體不好,現在每天顛沛流離,反而好了些。你呢?江山說:我父親被車軋死了,是在從北平逃難的路上。
又走了幾步,看到周教官朝著他們走來。夢茵說:這個人我以前好像見過。江山凝神看了看,說:是我們學校的周教官,你先回去吧!
夢茵點點頭走了。江山迎著大門喊了一聲:周教官。周教官擺了擺手,朝他走過來。兩只手握在一起,周教官說:終于又見到你了!
周教官來到大院時,還有些忐忑,門衛問:你找誰?他說:江山。門衛說:沒你找的這個人。周教官按老魏的囑咐,說:有。麻煩你跟上面通報一聲。
過了一會兒,門衛說:往左邊走,大樓最里面的那個門。
江山剛來這里時挺恨周教官的,現在提了中校,對周教官也不恨了,給周教官行了個軍禮,周教官還禮,說:你不能再給我行禮了,你現在是委員長,我得給你行禮。
江山說:我就是個鸚鵡罷了。
周教官說:不敢這么說,你的工作很重要!當初我對你苛刻,現在你轉了運,一轉眼成了中校。江山說:那我也不愿意在這里,寧愿回學校聽你訓話。周教官說:現在的工作多重要啊!說著問了他許多生活上的事,又囑咐他,一定要跟上司維持好關系。問他適應不適應這里的生活。江山說:這里的人,個個是人精,個個都有好深的背景,就是我什么背景都沒有。說完苦笑。
周教官又問:上峰對你還滿意吧?
江山說:滿意,只是最近不怎么讓我執行任務了。
周教官說:那就是有更大的事要用你。你沒聽人家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
一會兒到了吃飯時間,江山拿出一瓶酒,說:我這里平時見不到人,天天想咱們學校,今天喝個痛快。
飯菜是下面人送來的,江山讓他們加了幾個菜,幾杯酒一過,周教官也不端著教官的架子了,跟江山發起了牢騷,說:孫胖子不夠意思,當初他們看中了你,讓我幫他們,本來答應讓我到下面帶兵,把你弄走了,我的事他們不管了。
江山問當時的情況,周教官說:他們花了一年多時間找你,人要長得像,還得政治清白,不跟社會閑雜人等交往,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給你換了牙,他們才告訴我。
江山說:原來你跟他們一起琢磨我!
周教官說:我覺得是好事,就幫了他們。現在我一天都不想在學校待了,委員長賞識你,你找機會跟委員長說說,讓我上前線吧。江山說:我來這兒這么長時間,只見過委員長一次,還是老遠的距離。
周教官說:不管怎么說,你總有機會。
江山說:孫副主任常見委員長。
周教官說:那小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江山答應有機會跟孫副主任提,周教官說:江山,你這人講義氣,比他們強。
臨走時,周教官看到了張恨水的小說,上面給他的任務是把這本書帶回來,就說:張恨水名氣蠻大,這書我看看好不好?江山只好答應。送走周教官,孫副主任很快就來了。問:剛才誰來過?
江山想,周教官能進來,肯定跟上面疏通過,就說:我的教官,當初,還是他介紹我認識您的呢!
孫副主任說:這小子,想讓我給他要兵權,哪那么好要。又問:都說什么了?江山說:他想上前線。孫副主任說:甭理他,現在等著要兵權的人多了,委員長哪有那么多兵。又問:還有呢?江山說:別的都是離別的話,本來想說周教官借書的事,話到嘴邊多了個心眼兒,沒說。
到了晚上,江山睡不著,后悔讓周教官借走那本書,他想,說不定夢茵想說的話就在書里,女孩子不好意思當面說,要婉轉地告訴他。
正想著,外面拉響了防空警報,他掀開窗簾,看到大院里所有燈光都熄滅了,遠處的天空中閃著幾顆孤零零的星星。更遠處,是黑黑的山影。又望一望夢茵所在的樓,也是黑黑一片。他待了一會兒,回到床上。
在重慶一家藥店,周教官把小說交給老魏。老魏對張恨水寫的愛情故事沒有興趣,感興趣的是其中一頁,用一種藥水涂在上面,委員長準備跟川軍談話的要點便出現了。另一頁,畫著重慶一個即將召開的群眾大會的位置,委員長將要經過的路線,休息的地方,標得清清楚楚。老魏把那兩頁紙撕下來,把書合上。他走到藥店外面把書還給周教官。周教官沒發現少了兩頁,但他知道,老魏讓他把書借回來,肯定是有原因的。
委員長的談話要點不過兩千字,江山背得滾瓜爛熟。要見的川軍將領跟委員長很熟,要在他們面前不露出破綻,極有難度。在他練習的幾天里,夢茵來過幾次,給他挑剔不像的地方,其實他不光說話像,連委員長的咳嗽都學得十分像,夢茵看他學得那么逼真,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夢茵在屋里來回看,好像在找張恨水的小說,不過卻沒有問。幾天后,委員長自己去了成都,他覺得見川軍將領更重要,把重慶的集會交給江山,讓江山念前幾天準備的演講稿。
那天江山念錯了一個字,好在錯的那個字也是奉化口音。會后走到臺下,一群記者圍上來,江山一眼看到魏紅也在里面,拿著相機不停地照。魏小姐說她是《中央日報》記者,問委員長對抗戰時局有什么看法?江山按著演講稿胡扯了一通,無非是國際形勢對我們有利,歐洲戰場雖然英法接連失利,那是他們倉促應戰的結果,戰事一旦轉入常態,德國必將不利。一旦各國全面開戰,對中國的援助必將增加,中國的力量亦必隨之增強。眾人鼓掌。外面卻突然拉響了空襲警報,孫副主任急忙喊停,拉著江山離開了。
剛剛離開,日本人的炸彈就落了下來,江山回首看著十幾個彈坑,暗稱自己命大。孫副主任嚴厲批評他,說他不該跟記者說那么多,話越多,破綻會越多。江山低頭聽著,待到孫副主任不說了,江山才說:那個記者我認識。孫副主任問他什么時候認識的,他說那是我原來的女朋友。孫副主任吃驚,問:她認出你了嗎?江山說:我覺得她認出來了。這件事讓孫副主任很緊張,聯想到會場突然被日機轟炸,覺得這個女人出現不同尋常。
孫副主任立刻報告了上面,上面答復,魏小姐是軍統的,孫副主任隨之放心。說來當初考察江山時,還借助了魏小姐,這些孫副主任當時也知道,只是魏小姐后來去《中央日報》做記者,他并不知曉,以為是另外一個人。
幾天后,魏紅被請到侍從室,告訴她一會兒委員長要單獨接見,魏小姐隱隱覺得自己闖了禍。江山走進會客室,魏小姐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江山擺擺手,說:坐嘛。完全是委員長的神態,弄得魏小姐也疑惑起來。
魏紅本來準備了采訪提綱,一時忘了。江山瞥了她一眼,問:儂是《中央日報》的記者?魏小姐畢恭畢敬地回答:是,委員長。江山又問:儂有什么問題?魏小姐慌不迭地打開文件夾看了一眼,說:請問委員長,您覺得日本軍隊占領武漢后,下一步的進攻重點將是哪里?最近的棗宜會戰,會是日本的戰略重點嗎?江山事先看過有關材料,便按照材料上說的,簡單回答了幾句。
在飛機上,他覺得魏小姐認出了她,現在看魏小姐的樣子卻像不認識,如果說真沒有認出,那天在飛機上沖他眨眼又是怎么回事?想到這里,他也沖魏小姐眨了眨眼,魏小姐怔了一下,旋即沖他笑了,其實這時她還不敢斷定就是江山。
外面有人走來走去,江山不能跟她過分親熱,只是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魏小姐有些緊張,不知怎么應對。他用北方話問魏小姐:你那天在飛機上認出了我,今天怎么不認識了?魏小姐這才確定是江山,說:你左邊脖子上有個痦子,以前咱們在一起時我摸過,那天我在你左邊站著,看得清清楚楚的,今天你進來,一直是右邊身子沖著我,弄得我也疑惑了。他問魏小姐:我家里怎么樣,你知道嗎?
魏小姐怔了一下,說:不知道。
江山說:麻煩你抽空去我家看看,到了重慶后我一直不踏實,總覺得家中有事。
魏小姐說:這得請示上面。我這次來也是軍統和侍從室安排的。他們說派我來執行特殊任務,我當時還沒想到是來見你。
他們計劃把我弄到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魏小姐搖頭:在南京,他們只是讓我跟你交往,并沒說要干什么。我哪知道你會成了大人物。
江山說:什么大人物,一個學舌的鸚鵡罷了。
魏小姐說:你的工作很光榮,有些場合,委員長出席不出席不一樣,委員長一出席,就鼓舞了民眾的抗日信心。江山說:他們要知道這是一個假委員長,還有什么信心?
魏小姐說: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
江山說:我來這里才明白,不是日本人多強,是我們自己像壞了的水桶,四處漏水。我想回學校,跟學員們一起上戰場,死也死得痛快。
正說著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江山放開魏小姐的手站起來,一邊踱步,一邊談著抗戰形勢。外面的人走遠后,江山說:你還有什么問題,我一并回答你。
魏小姐把文件夾里的那頁紙遞給江山,江山逐條回答了,最后說:你回去,一定幫我看看家里人,聽說她們就在附近。
魏小姐點點頭。
江山又問:你回去后怎么向上面匯報,跟他們說認出我了嗎?
魏小姐說:你覺得怎么說好?
江山說:咱們說的一樣就行。
魏小姐說:我不想說認出了你,我覺得他們希望我見到的是委員長。可是,不說認出了你,咱們以后反而沒法見面了。
江山說:那就說認出了,我也這么說,以后還有機會見面。
這時孫副主任走進來,問:委員長,可以結束了嗎?
江山說:可以。
魏小姐說了聲謝謝委員長,被孫副主任帶了出去。
一會兒孫副主任回來,問談得怎么樣。江山說:她開始沒有認出我,我看她一直挺緊張的。
孫副主任松了一口氣,說:要是她都認不出,你就完全亂真了。
江山又說:后來,她還是認出來了。
孫副主任問:她是怎么認出來的?江山說了自己脖子左邊痦子的事。說:她站在左邊,就能看出來,站到右邊就看不出來了。
孫副主任拍著腦袋說:真是大意了,也多虧她看出來,要是別人看出來,就壞了事。
江山問:她不會跟別人說吧?孫副主任說:她是軍統的人,是懂紀律的。
江山這才知道魏紅是軍統的人,他心跳得跟兔子似的,卻把話題轉到了別的地方。
魏紅走后,醫生給江山做了手術,去掉了脖子上的痦子。
半個月后,委員長要到某戰區視察,中共不知從哪里得到情報,委員長可能遭遇不測,委員長不相信中共的情報,又不想冒險,便讓江山替他出行。所有隨行人員都沒有變,只是把委員長換成了江山。
車隊行出重慶,走到一個山勢險峻處,路口橫著路障,前面車上的人員跳下車清理。孫副主任喊:不要動,原路返回!剛說完,一聲山崩地裂般的爆炸聲。江山乘坐的越野車顛了起來。前面一輛車被炸翻,幾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孫副主任喊:上車,返回!車隊緊急倒車,紛紛掉頭。兩邊山上灌木叢里突然伸出無數槍支,朝著車隊射擊,子彈如暴風急雨一般。衛隊士兵匆匆下車還擊,且戰且退,孫副主任一邊指揮衛隊,一邊用身體掩護江山。
這是江山遭遇到的最危險一次,竟然奇跡般地沒有中彈。回到大院,看著越野車上被打出的許多窟窿,慶幸自己命大。孫副主任身中三槍,一顆子彈打穿了他半個耳朵,再偏一點就完蛋了。現在他胳膊用繃帶吊著,耳朵被繃帶包扎著,臉上卻笑呵呵的。在他看來,只要兩人活著,后面跟來的都是好處。
過了半個月,孫副主任晉升為中將,江山也晉升為了上校。孫副主任沒有說出那天車上坐的不是委員長,侍從室里都是精明人,猜也能猜得出來,只是不說破罷了。人們知道孫副主任護駕有功,圍著他轉的明顯增多,韓副主任有些冷落。
對事件的調查在暗中進行,委員長奇怪這情報中共能得到,軍統為什么得不到,他把戴笠罵了一通。戴笠認定內部有人泄露了委員長的行蹤,他明著查戰區那邊誰泄露了消息,暗中卻在逐個排查委員長周圍的人,新近調來的都是調查重點,自然也包括江山。
江山不知道上面一邊提軍銜一邊暗中調查他,只覺得對他更重視了。周教官又來看過他,上次借走的《啼笑因緣》還了回來,江山看了一遍,被書中情節感動得不得了。書里少了兩頁他發現了,卻沒有在意,把書還給夢茵時他也沒有提,只是要求夢茵以后有好書再拿給他。
過了幾天,夢茵拿來了李金發的詩集《微雨》,江山說:我喜歡小說。夢茵說:夜深人靜讀詩更好。在夢茵的鼓勵下,他在寂寞的夜晚讀了又讀,竟然感動了。把詩集還給夢茵時說:想不到還有這么好的詩。
夢茵又拿來了戴望舒的詩集,說:寫得比李金發還好。江山問:你有徐志摩的詩嗎?我倒想看看。
正聊著周教官來了,故意裝作要走,說:我來得不是時候,耽誤你們公事。江山說:她是來教我讀詩的。夢茵說:我叫夢茵。兩個人握了手,夢茵說,你們聊吧,我回去了。
周教官說:我是個粗人,夢茵小姐是不是看不起我啊!夢茵一時不好再走。周教官說:今晚我請你們吃飯好不好?
江山說:我們不能隨便到外面吃飯,就在這里聊吧,我給你們煮咖啡。趁著江山轉過身的空,周教官把一張紙條塞給夢茵。
夢茵攥著紙條,說:江山,我還有事,你們聊吧!
回到辦公室,夢茵打開紙條,看到上面畫著一棵枯樹,樹洞里有一只蟲子在休眠。意思是現在是冬天,讓她暫時不要行動。這是她來這里時事先約好的。
這時,上面已經注意到了周教官,他們分析,委員長暴露行蹤,一方面得有人掌握情報,另一方面還得有人把消息送出去,大院里所有無線電訊號都是被監控的,那么把消息傳出去,必然靠人。
周教官來往頻繁,自然成了懷疑重點。他一離開侍從室就有人跟上了,跟蹤的結果是毫無疑點,他是個粗粗拉拉的軍人,除了對上面讓他當教官不滿外,沒有任何異常,但上面并沒有放松對他的監視。
夢茵也感覺有人監視,她天天跟以前一樣工作,有時上面故意讓她給江山送文件,她不多待,放下文件就走。有一次江山拉住她的手說:娜娜,再待會兒。夢茵正色道:我是夢茵。江山又說:夢茵,你好像在疏遠我。
夢茵說:我忙,回頭再聊。扭頭走了。
回到速記室,一位女翻譯對她說:你別再去江山那里了。夢茵怔了一下,問:為什么?女翻譯說:上面正懷疑他。昨天我給陳果夫主任送文件,聽到他跟韓副主任說委員長的行蹤被外面掌握,江山有好大疑點。夢茵說:你聽錯了吧?女翻譯說:我親耳聽見的,還能有錯?夢茵說:江山剛剛提了軍銜,分明是有功的嘛!再說我每次去,都是上面交代的。女翻譯說:反正我是親耳聽到的,你愛信不信。
因為不知道這消息是真的,還是故意透露出來看她反應的,夢茵仍然找江山,繼續借給他書。有一次,周教官離開大院時門衛把書扣下,送到上面檢查,沒有發現異常。于是又轉而重點調查田參謀,在侍三處,跟江山來往最多的就是田參謀,軍統在他家周圍布置了許多人,沒有發現疑點。
江山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只感覺上面對他重視。時間不長,魏紅又來采訪他,說他繼母托她帶來一封信。江山看了,繼母說家里一切都好,唯一的愁事是他妹妹已經長大,還沒有定下人家,問他工作的地方有沒有合適的長官。
江山想,這里的人個個有家有室,難道讓妹妹做小老婆不成?便問魏紅能不能在外面找個合適的。魏紅答應幫忙。
當了記者的魏紅比以前性感撩人,江山忍不住坐到身邊,兩只手不老實。魏紅一直笑。過了一會兒,江山邀請魏紅到他房間去,魏紅嘴里說,我到你房間做什么,你一肚子壞心思。腳步卻跟著江山去了。
一進房間,江山便摟著她親吻,魏紅一邊回吻,一邊說,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江山說,我在這里天天想你,把我想壞了。
來這里以前,上面警告過魏紅,不許跟江山有非分之舉,魏紅哪還顧得上,她覺得這已經不是以前的江山,是委員長,跟他親熱就是跟委員長親熱。
兩個人一邊狂吻一邊往里屋挪,到了床邊江山剛解衣服,響起敲門聲,江山忙把衣服系上,魏紅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讓江山開門。
外面站著的是夢茵,江山一時有些狼狽。夢茵冷眼看了一眼,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遞給他,抬頭一看,發現魏紅也在看她。魏紅站起來,說:你是,你是劉娜娜吧?
夢茵冷著臉說:你認錯人了。
魏紅又問:你是不是在女師上過學?
夢茵不理她,對江山說:韓副主任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說完扔下他們轉身走了。
魏紅問江山:這是不是劉娜娜?江山說:不是,她是這里的速記員,叫夢茵。魏紅說:什么夢茵,分明就是劉娜娜,扒了皮我也認得她。
江山看她不依不饒,便說:韓副主任叫我,我得趕緊去。魏紅說:我也該走了。江山又有些不舍,嘴一直追著魏紅的粉腮,魏紅答應再來,說完離開了。
江山到了韓副主任辦公室,韓副主任問:有事嗎?他知道韓副主任并沒找他,是夢茵臨時編出來的,轉身去了夢茵辦公室,夢茵對他不理不睬。他只好怏怏而回。他走后,夢茵氣得伏在桌上哭。
夢茵心情極壞,孫副主任安排她做宋夫人的替身,化妝師試了幾次都不理想。她的身材、氣質跟宋夫人相近,只是下頦偏尖,怎么化妝也出不來宋夫人的韻致。
為了讓她成為替身,上面特許她跟江山接觸。看到魏紅在江山屋里,她便跟韓副主任匯報說:那個魏紅是她的同學,差點認出她。韓副主任指示下面了解魏紅什么來路。打聽到是孫副主任安排采訪委員長的,便匯報了陳果夫,同時指示夢茵,暫時先不要跟江山接觸。
兩人疏遠了幾天,江山忍不住去找夢茵。夢茵仍不理他,他便跟夢茵解釋,那天魏紅給他捎來了家信,還把魏紅幫他妹妹找婆家的事說了。夢茵請示上面,上面說可以跟江山繼續交往,韓副主任已經通過軍統把魏紅調到了云南。軍統派到云南的一個特工暗中跟汪精衛勾結,魏紅以前跟他鬼混過,借著清除那個特工,把魏紅除掉了。
江山后悔那天跟魏紅親熱,他忍不住又找夢茵,辦公室沒人,他上前拉住夢茵的手。夢茵剛剛得到消息,宋夫人對她做替身并不認可,心情十分沮喪。看到江山拉她,把身體靠到了江山身上。
江山以為夢茵要像以前那樣推開他,沒想到夢茵握著他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江山頓時升起一股感動。他暗暗責備自己,不該見異思遷,對不起夢茵。
兩個人靜默了好長時間,聽到外面有人來才分開。進來的是女翻譯,跟江山打了招呼要離開。江山忙說:我還有事,我走了。夢茵送他。回到屋里,她的臉紅紅的,女翻譯說:夢茵,你臉怎么這么紅?
夢茵兩只手捂著臉,說:我只是覺得臉上熱,身上也熱,大概在發燒。
女翻譯頓了頓,說:夢茵,我們是不可以戀愛的。
夢茵說:我沒有,前些年我常夢見自己嫁了人,現在連這樣的夢也不做了。我的名字里有一個夢字,夢就離開了我。女翻譯聽她說得凄傷,摟住她說:這里的人哪一個不是呢?
女翻譯寬慰了她幾句,離開了。夢茵在屋里發呆,她知道進了這里,大約不會有什么愛情,就是真有,也不可能有結果。她跟老魏同居時,沒奢望老魏娶她,現在有了江山,卻生出來許多向往。
晚上,她拿著徐志摩的詩集來找江山。江山正回憶跟她在一起相依相偎的情景,她一來,迫不及待上前擁抱她。夢茵回過身指了指外面,江山只好罷手。
關好門,江山又要吻她。她躲開了。看到她臉色沉郁,江山便給她煮咖啡。江山的生活習慣要處處跟委員長一樣,委員長每天喝咖啡,他便也要喝咖啡。
喝過咖啡,夢茵朗誦了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充滿了感傷。江山說:夢茵,你有演藝天才,如果演戲,早就是大明星了。
夢茵說:你以為現在不是演戲嗎?不過演戲跟演戲不同。我演給自己朋友、親人的,是我喜歡的角色;演給這里的,是我不喜歡的角色。一個是拿自己的心演,一個是拿自己的命演。
江山說:你說得好深刻。
夢茵說:我是用心演給你的,就像徐志摩的詩。明天你要是聽我給別人演過什么,那也許是真的,卻都不是我的本心。
江山想,我現在也天天演戲,演一個委員長,難道是情愿演的嗎?他說:你這么說,就像是在說我。
夢茵說:不是說你,是說我。
江山說:我不明白。
夢茵說:我跟別人演的是別人,聽明白了嗎?
江山遲疑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用明白,知道你跟我是一片真心,就行了。
夢茵說:你這就是明白了。
江山說:我也給你朗誦一段吧,用委員長的話朗誦。江山用委員長的聲音朗誦了《再別康橋》,只一句夢茵就笑起來,還沒有朗誦完,夢茵笑得歪在椅子上說:求求你,我笑得肚子疼。
江山說:其實我也是演員,演的不是自己。
夢茵說:不對,你演的就是自己。
江山說:我演的是委員長。
夢茵說:不,你說的是委員長的話,演的卻是自己。
江山說:仔細一想,也對。都是說委員長的話,心不一樣。我的心在你身上,演的當然是自己。夢茵摟住他脖子,說:別再朗誦了,我要聽你的心跳。她把耳朵放在他胸前,聽了一會兒,她說:江山,你的心跳得好壯,像鼓一樣。
江山擁抱著她,好緊。
過了好一會兒,夢茵說:江山,咱們天天這樣多好!
江山說:那就天天。
夢茵流了淚:上面不會讓咱們天天這樣。我聽說,宋夫人不肯要替身。
江山說:宋夫人不要,我要。都是一樣的人,委員長能有愛情,我們也應該有愛情。
夢茵說:世上的事,沒有幾件是按道理說的。
江山被她說愣了,夢茵卻突然跳起來,桌上有留聲機,她上前放了一張唱片,在屋里跳起舞,一邊跳,一邊招手讓江山起來,江山像個呆子一樣站起來,夢茵圍著他不停地跳,從外屋一直跳到里屋。
夢茵氣喘吁吁地倒在床上,呆呆地看著江山。江山站在床邊,注視著夢茵的身體。以前,他覺得魏紅比夢茵性感,現在的夢茵卻遠比魏紅撩撥人,她用癡癡的眼神罩著江山,說:江山,你怎么還傻愣著?不愛我了?
江山說:愛你。
夢茵說:那你過來。
偏偏這時候田參謀跑來通知他,孫副主任要他準備一下,馬上出發。
江山問:去哪里?
田參謀說:出了大事,我們一起跟著委員長出去。
就在那天夜里,日本350架戰機偷偷起飛,分兩批偷襲了珍珠港美軍。第二天,日軍又在香港發起了進攻。
那天傍晚,委員長接到日本要轟炸珍珠港的情報,他設法通知了美國,據說中共方面也通知了,美國人卻不相信。委員長同時還得到情報,為了掩護對珍珠港的偷襲,日本計劃對他的住所進行轟炸。
他帶著幾個隨從轉移到了秘密地點,把江山也帶去了。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見過江山,可惜那天美國方面要求見他,跟江山的見面只好推后了。江山白白跟著孫副主任跑了一夜,天亮時返回了大院。
上午,有人送來報紙,日本轟炸珍珠港的消息上了報,侍從室的人個個緊蹙雙眉,種種分析表明,日本在周邊的得手對中國形成了更大戰略壓力。
因為委員長轉移,孫副主任把委員長的辦公室給了江山,在這里能更加感受到委員長的氣息。辦公室里外兩間,里面臥室,外面辦公,跟委員長在時完全一樣,江山住進這里,時刻感受到委員長承受的壓力,心情越發沉重。
在寬大的軟床上,他與夢茵發生了關系,事后他怕夢茵難過,夢茵卻坐起來點上一支煙。她抽煙的樣子讓他很陌生,她在聯歡會上唱過《松花江上》,當時好些學生流了淚,現在卻像一個老煙民,熟練地吐著煙。
她告訴他,當初他們第一次在公園見面時,上面已經給她布置了任務,任務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知道要離開南京一段時間。她對他很喜歡,表現得冷淡是因為她感覺出來,陪她赴約的魏紅是來監視她的。
她很快從南京消失了。她對別人說母親生了重病,要回北方看望母親,其實當天就返回南京,被安排到一個秘密地方受訓。她有意對江山隱瞞了跟老魏同居的情節,江山問她接受誰的培訓,她嘆了口氣。看她不愿意說,江山不再問。他想,這里不論什么關系,不該問是不能問的。
她問江山:江山,你真喜歡我嗎?
江山說:不是喜歡,是愛。
她說:要是有一天,你發現這愛不值得呢?
江山說:怎么會。
她說:我們家是從東北逃難出來的,先到了北平,后來我一人輾轉到了南京,我在那里上了女子師范學校。江山不解地望著她。她又說:我現在說的是我,我是東北人。夢茵才是安徽人。跟你一樣,我父親也死了,是在北平被日本人炸死的。可是……我現在成了夢茵。
江山說:不管你是夢茵,還是劉娜娜,對我都一樣。你的出現讓我對生活恢復了熱情,外面日本飛機天天扔炸彈,你在,我就有自己的生活。
她說:可惜,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
江山看著她。
她又說:我們應該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工作、戀愛,再找一處不起眼的房子結婚,在那里把孩子養大,老去,那才是自己的幸福。
江山想,那就能幸福嗎?想一想父親,好端端地死在宛平街頭。
兩人靜了一會兒,夢茵問道:周教官什么時候來?江山說:我不知道,按說明天他就該來,他上次還借走了書,該還我了。
夢茵把一本郭沫若的書放在桌上,告訴江山,這是周教官上次說要看的,你拿給他。江山答應了,并沒有多想。
第二天周教官果然來了,給江山拿來好些吃的,還把夢茵拿來的書借走了。江山不知道,那里面有委員長行蹤的重要情報。
日本人很快占領了香港,現在,國際國內都看著委員長,猜測委員長的態度,委員長更消瘦了,卻比以前更堅定,有人再一次提出議和,被他痛斥了一通。他說:那不是跟汪精衛一樣了嗎?以后議和的話,誰也不要再提!他正式對德意日三國公開宣戰,同時還跟美英等國談判,簽訂友好同盟條約。在他看來,有盟軍支持中國的戰事會有改觀,日本發動了太平洋戰爭,恰恰是中國轉機的開始。
國內,保衛長沙的戰事正在進行,為了占領長沙,日軍調集了四個集團軍大約12萬兵力,目的在于牽制中國,使委員長無力向香港方向進兵。我方薛岳指揮的第九戰區也投入了四個集團軍,大約17萬人,他們一邊阻擊消耗日軍,一邊將主力在長沙外圍展開,試圖對日軍形成包圍。為了鼓舞長沙守軍的士氣,委員長準備到第九戰區巡視,這次行動是嚴格保密的,出行前孫副主任通知江山跟他一起出去。車開到一半路程,委員長要下車休息,再上車已經換成了江山。
快到機場時,江山的車受到襲擊,一顆地雷在他前面十幾米的地方爆炸了。他的車險些被掀翻。衛隊立刻展開,卻沒有在周圍發現武裝人員,江山沒有受傷,他們換了一輛車按原路返回了侍從室,這時委員長已經飛到了第九戰區。
這次被襲,孫副主任指示他不要跟任何人說,夢茵在他胳膊上發現了一點小小的擦痕,問他怎么回事,他告訴了夢茵。夢茵抱著他胳膊哭了,當時他并沒有察覺出夢茵異常。
那天晚上,夢茵留在了他房間。江山正值盛年,剛剛經受了一場驚嚇,正需要她的安慰,她卻抱著他,給他講起自己的過去。她說:如果我告訴你,是我讓人在路上埋了地雷,你還愛我嗎?
江山愕然:怎么會呢?
夢茵說:怎么不會,現在是戰爭,戰爭中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江山覺得后背發涼,說:我不相信,要真是這樣,你怎么會告訴我。
夢茵笑了,說:傻孩子,我說的是如果。
她用手揪著他的鼻子,說:你這個鼻子,真像委員長。你簡直就是一個委員長,這大概就是你的命。
江山說: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夢茵說:你跟委員長長得這么像,就應該受驚嚇,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這里看見你的時候,有多恨你。
江山說:委員長是抗戰領袖,一開始我也不喜歡他,現在看到他一心一意帶領全國抗戰,感覺跟以前大不一樣。
夢茵說:我原來跟你想法一樣,我相信每一個上峰,相信一切都是為了抗戰,他們說要送我到一個秘密地方受訓,我答應了,在那里,我的速記是最快最準的,就在培訓要結束時,上峰把我叫到他那里,說要跟我講一些重要事,我去了。
夢茵說到這里,不再往下說了,她點起一支煙,同時也給江山點上。
江山看著她,猜她要說什么。他覺得,這是她埋在心底很深的話,夢茵沉默了半天,說:我們沒有結果,無論以后怎樣,我都會把你記在心里。
江山說:我也一樣。又問:后來呢?夢茵說:什么?江山說:你去了上峰那里,后來怎么樣?夢茵笑了,說:后來我就成了夢茵。他說這是組織的安排,我必須服從他。原來的抗戰一下子在我面前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報復。我本來是東北人,變成夢茵,又成了安徽人,在我看來,日本人糟蹋了我的家鄉,上峰糟蹋了我的身體,仇恨是一樣的。你說是不是?
江山不語。他明白她這些話的意思,她是在暗示他,他代替委員長出行時遇到的一次次危險,都跟她有關嗎?這么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可能?
她問:你還愛我嗎?
江山說:你當初打動我,是因為那首歌。
夢茵已經忘了。
江山說:就是那首《松花江上》。
夢茵突然哭了,她躺在床上淚流滿面。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被他們槍斃,我不怕,原來那個劉娜娜早死了,現在活著的夢茵沒有意義,我不怕死。不過,遇到了你,我突然有了留戀,我不想你恨我,也怕你看不起我。
江山說:我沒有。
夢茵說:那我如果告訴你,我現在的任務是把你殺死,你還跟我好嗎?
江山說:為什么要把我殺死?
夢茵說:因為你已經成了另一個人。殺的不是你,死的是你。
江山說:隨你好了。
夢茵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江山說:什么?
夢茵說:還跟我好嗎?還喜歡我嗎?
江山說:當然還喜歡你,在我心里你永遠是劉娜娜,不管到什么時候,你都是。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夢茵說:怎么可能!周圍都是監視的,你也一樣被監視著。
江山說:那我也不怨你。說到底我不是委員長,你也不是夢茵,我們都是小人物,該怪的不是自己,是那些不讓我們做自己的人。自從來這兒,我沒一天愉快過,我多想還做我的江山,還在操場上走正步聽周教官訓斥。哪怕我們走不了,總是下決心走了,不比在這里服從命運的安排強?
夢茵嘆了口氣,說:你說得不錯,可惜太晚了。說著夢茵站起來,給他到外面煮咖啡。她把咖啡端給他,說:喝了它,上床睡覺。
江山端起杯子,放到唇邊嗅了嗅,又把杯子放下了。夢茵問:怎么不喝?
江山說:太燙。
夢茵說:你不敢了?實話告訴你,這咖啡里有毒,喝了當時不會死,我走后兩個小時,你就會死掉。
江山說:為什么讓我死?
夢茵說:不是我要你死,是任務。這是上面給夢茵的任務。夢茵的口氣像開玩笑似的,半真半假。
江山也用半真半假的口氣說:為什么告訴我?
夢茵說:看你還敢不敢喝。
江山笑了,說:有什么不敢的,無非就是死。今天不死,明天也不一定不死。現在死了,也一樣是替委員長死的。我死了,你能完成任務,不也很好嗎?
夢茵說:那你就喝吧。
江山拿起杯子張開嘴喝,夢茵突然把杯子打掉了,杯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兒,竟沒有摔碎。咖啡灑在床上。
江山愣住了,說:你說的是真的?
夢茵起身穿上外衣,說:你以為我跟你說著玩兒?
江山說:那你怎么不讓我喝,說到底你不是夢茵,到了這時候,你終究還是劉娜娜。
夢茵嘆了口氣,說:我走了,就當這是一個玩笑,你睡覺吧!
夢茵說完離開了,江山拿起那個杯子,反反復復地看。那天晚上他睡不著,不時起身看著床單上的咖啡漬。他相信夢茵說的是真的,卻并不恨她。
第二天,周教官來了。
周教官這一次是孫副主任叫來的,周教官感覺不妙,又不得不來,他來了沒有見江山,先見了孫副主任,孫副主任告訴他:已經跟上面說了,很快把他派到第九戰區,擔任軍參謀長。周教官表示感謝,心里并不相信。孫副主任又告訴他,江山最近遇到了幾次危險,情緒有些波動,讓他去安慰一下。
周教官進入江山房間時,房間周圍布置了許多警員,房間里也安了監聽設備,一切都是孫副主任安排的,江山不知道,夢茵也不知道。
周教官心情忐忑,看到夢茵也在,兩個人笑了笑,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以往周教官一來,夢茵就要離開。這一次她沒有走。
周教官從包里拿出郭沫若的詩集,說:謝謝夢茵小姐的詩集。夢茵說:你錯了,不是我的詩集,是沫若的詩集。周教官笑。只有夢茵看出來,他笑得多么苦。夢茵說:郭沫若其實比徐志摩還要浪漫,他的詩就像古代的歌賦,讀來回腸蕩氣,我喜歡他的《鳳凰涅槃》。喜歡那種新生的感覺。
周教官說:我是軍人,不懂感情。
夢茵說:你每次來,不是都跟江山借詩集嗎?
周教官說:實話跟你說,夜里睡不著我翻翻,看不幾行就困了。
夢茵說:想不到詩還能催眠,算我長了見識。
江山回過身給他們煮咖啡,夢茵說:你們聊,我來煮。江山說:你不會煮。夢茵說:我昨晚給你煮的咖啡,你不是還說好嗎?江山一時語塞,跟周教官談起了外面的情況。
周教官告訴他,重慶的老百姓都在熬著,日本人的飛機天天在頭頂上飛,隨時往下扔炸彈,學校被炸過一次,學校旁邊的一家大小十一口,只活下來一個孩子,是在他娘懷里活下來的。
江山說:我想不明白,天天看著這些,怎么還有人給日本做事。還有汪精衛,為什么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他們不會沒有良心吧?
周教官一時說不出話,夢茵卻把煮好的咖啡,端給他們兩個。江山有了昨天的事,不喝,周教官卻拿起來就喝了,夢茵很快又給他添了一杯,周教官說:夢茵小姐煮的咖啡,果然比江山煮得濃郁。
夢茵說:給你們加了咖啡奶,和加糖味道不同。
周教官又喝了一杯,起身要走。江山讓他再坐一坐,周教官說:我這次來,是孫副主任叫我來的,他說你心情不好,我看你沒問題,走了。
江山說:我心情沒什么不好,也說不上好,已經習慣了,有時遇到危險,反而覺得自己有用。說著把周教官送到外面,看著周教官出了大門,他返回房間。
夢茵還在屋里。
江山說:周教官喝了咖啡,沒有異常。
夢茵笑了一下,說:我今天也給你倒了,你怎么不喝?
江山說:你嚇著我了。
夢茵又把咖啡拿給他,說:那是跟你開玩笑的,沒事,喝了吧。
江山卻堅持不喝,他說:我愿意相信晚上的你,晚上的你是劉娜娜,白天的你,我覺得是夢茵。這咖啡你喝了吧!
夢茵說:你要不喝,就倒掉。我也不喝。
江山說:我不是領袖,也愿意你不是夢茵,仍然是我認識的劉娜娜。這杯咖啡,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我們把這件事忘了吧。
夢茵說:那有什么用,你不說,周教官也會說的。再過兩個小時他就會死,一死就等于說出了一切。
江山問:為什么?
夢茵說:這是任務,沒有為什么,說到底我跟你一樣,都是工具,我保不了你,你也保不了我。我們都保護不了對方,還不如做一個合格的工具,你說是不是?說著夢茵從身上拿出手槍,對準了江山。
江山很鎮靜,說:這樣也好,你打死我,我就可以結束現在的生活了。我不想過現在的日子,還想當以前的江山。你開槍吧!
夢茵含著淚說:我怎么會對你下手,還不如打死自己。說著,她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江山要上前阻止,槍已經響了。
孫副主任帶人沖進來時,夢茵倒在了血泊里。
江山被關進地下室,幾番審問后,證明他跟夢茵只是情人,沒有政治關系。委員長卻寒了心,決定不再安排替身。
孫副主任給江山在城郊蓋了一個大院兒,旁邊是菜園,只有一個要求,以前的經歷一句不許跟別人說,江山當然也不愿意提。
在那里,他天天看報,有時報上登了委員長的講話,他會在沒人的地方用委員長的口音念一段。有一次繼母聽到了,說:江山,你怎么跟委員長說話一樣啊!江山長嘆一聲,并不回答。
抗戰勝利后孫副主任來找他,告訴他韓副主任和老魏都是汪偽的特工,老魏本來是戴笠要重用的,正要提拔,他給戴笠送了一筆錢,使戴笠覺得他不可靠,遂打消了念頭。老魏看到提拔無望,投靠了汪精衛。汪的秘書死后,本來斷了線,沒想到幾個月后汪精衛又派人聯系他,他不得不再次給汪精衛服務。同時,他還跟美國方面有聯系,是軍統里唯一一位三重間諜。
戴笠在侍從室安插軍統的人,事先跟委員長報告過,委員長沒反對,他便放手干起來。他把這件事交給了韓副主任,認為韓副主任最可靠,能力也最強,沒想到韓副主任好幾年前就被汪精衛收買了。這也說明,汪精衛叛變早有預謀。
韓副主任利用江山,建立了對外的聯絡線,看到要暴露,指示夢茵殺死周教官和江山,江山聽到這些,半信半疑。孫副主任說:現在這兩個漢奸已經被槍決,你可以出來工作了,仍然是上校軍銜。
江山被安排到南方某省擔任警察廳副廳長。
他還沒有結婚,托人打聽魏紅的下落。有人告訴他,魏紅死了,江山遂死了心,娶了當地一個小學教師為妻,女方原來的丈夫是第五戰區的師長,為國捐軀了。
接下來的一切江山沒有想到,他所扮演的委員長,兵多,槍好,仍然被中共打得落花流水。回想在侍從室的日子,江山覺得也在情理之中。
要撤到臺灣時,孫副主任趕來問他愿意不愿意走。江山說:我在這里等你們打回來吧!孫副主任便走了。解放軍打來時,江山跟著老婆逃回了娘家,在村里過起了百姓生活。
一九六五年春,江山收到香港一封來信,里面說我已經退休,現在在香港過著悠閑的生活。信的末尾是一個挺大的“孫”字,他猜出是孫副主任。因為信上沒有詳細地址,江山無法回信。轉過年,轟轟烈烈的“文革”開始了,江山怕紅衛兵抄家,把信燒了。有一天,紅衛兵批斗走資派,江山看到被批斗的大官竟是侍從室的田參謀,田參謀也看到了他,盯了他半天,兩個人卻沒辦法說話。
三年后,田參謀又成了省革委會副主任,重新當上大官的田參謀特地來看他。江山給他行了個軍禮,田參謀沒還禮,只是說:江山,有困難找我。
江山也說:保重!
他們后來再沒見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