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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采訪實錄

2018-09-13 03:06:56周芳
北京文學 2018年9期

有這樣一個特殊群體,生活在“孤島”上,習慣性地被人們稱作“他們”。“他們”是精神病人,而“孤島”是精神病院。作者以義工的身份到川城精神康復中心工作了一年的時間,記錄下了醫務工作者、精神病患者和病患者家屬們的特殊人生。他們的人生特殊在哪兒?讓我們跟隨作者的筆觸,走進這個神秘的群體——

前言:人類的彌補在哪兒

你好!你知道什么是精神疾病,你知道中國有多少精神疾病患者?你知道他們的現狀?對于他們的治療,你有什么看法?

我攔住路人甲。一個身著青色西裝,配棗紅色領帶的中年男人。他瞪著我,眼神不解,這個女人有病?精神病?瘋子?做這種社會調查。他皺緊眉頭,他看我兩眼,又是警惕又是鄙夷,他擺手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擺完手,急促地走掉。像急于丟掉一團垃圾。

我攔住路人乙。一個小伙子。他沒走掉,倒是很快接過話頭,你說的是瘋子吧,衣服脫光了到處跑的,對了,還有的瘋子拿刀砍自己的父母。這些人是不是都被關了起來?把他們關一輩子,莫放出來砍人。

請問你愿意去精神康復中心做義工,協助醫護人員嗎?

別,別,您可別讓我與那些瘋子們糾纏在一起,瘋里瘋氣,要命。健談的小伙子趕緊住嘴,轉身就走。我手上的數據來不及給他看。

一億?

一億!

2009年,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精神衛生中心公布: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在一億以上,重性精神疾病患者人數超過1600萬。

這只是2009年的數據。時至今日,一億之上?1600萬之上?請看:2017年12月29日,《新今報》報道,溫州康寧醫院股份有限公司首次公開發行股票招股說明書,A股有望迎來首家精神病醫院上市公司。

精神病醫院要在A股上市?沒錯。作為年收入4億,入住率高達 96% 的精神病院,從營收來看完全符合上市要求。目前,盡管康寧醫院因各種原因,沒有成功上市,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我國的精神疾病患者正在逐年增長,精神衛生醫療服務行業發展迅猛,已然成為“朝陽”產業。

“朝陽”產業!

一個我們誰也不想看到的“遠大前程”!

曾經,我們以為精神病人離我們很遠,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然而,他們就在我們中間。他們已經龐大到無法用界限來區分,也容不得任何抗拒和疏離。他們融合在無數個家庭和無數的人際網中,與我們血脈相連,悲歡與共。

追溯精神疾病之始,它與人類孿生。一部精神病史,就是一部人類苦難史。當人類用思想的智慧屹立在自然界的巔峰,精神疾病這一惡魔也如同“撒旦”悄然依附在身。

人們最初將精神疾病和魔鬼畫上等號。在古代歐洲,神學和宗教勢力主宰一切,精神病患者被視為鬼怪附體或受神靈懲處,他們受盡虐待。16~17世紀,被當作魔鬼而處以火刑致死的精神病患者達50多萬人。到了18世紀,當西歐開始工業化和都市化時,精神病患者又被視為社會的不穩定分子而與罪犯、流浪漢等拘禁在一起。他們手腳縛以鐐銬,丟棄在骯臟破亂的黑屋子里或是流放。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在《瘋癲與文明》寫道:“病人被囚在船上,無處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汊的江河上或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給脫離塵世的、不可捉摸的命運。”在精神病院出現以前,精神病患者被視為需要清理的社會多余者,交給米歇爾·福柯筆下的“愚人船”,任其流浪,直至死亡。

法國大革命后,巴黎硝石庫醫院院長菲利普·皮內爾第一個去掉了精神病患者身上的枷鎖,開始用人道主義對待精神病患者。19世紀中葉,英國精神病學家Conolly接手一家瘋人院后,首次將瘋人院改為“精神病醫院”。

在我國古代,嚴重的精神疾病也會被視為“外來物”作祟,或是被視為家族的恥辱遭到囚禁或是驅逐。直到1898年,美國傳教士創辦了我國第一所精神病醫院,從而,在我國精神衛生領域投下第一道曙光。自此,“應治盡治”作為精神疾病治療的基本原則被確定下來。

百年時光走來,這群人,這群人的家屬,還有圍繞他們的醫生護士,命運如何?我一直記得中國現代精神病學的奠基人、開拓者之一沈漁邨所說的一句話:對待精神病人的態度是國家文明的標志。

2016年3月15日至2017年3月15日,我進入到川城精神康復中心做一名義工。我的身邊聚集著一群人,或者是割下父親腦袋的人,或者是準備提煉仙丹獲諾貝爾化學獎的人,或者是高呼世人都丟了魂的人。

我的帶教老師“蓮花章”攤開給我看的病歷如此模式化:“無明顯誘因導致精神異常”。

我盯著病歷看,想找到“無明顯誘因”里的一絲縫隙,然后將它擴張、撐開。在縫隙里面,深處,到底藏著什么?

藏著什么?我盯著病歷看。盯緊每一張迷惘的臉,痛苦的臉,荒誕的臉,不稽的臉。

誘因在哪兒?我置身病區,我在這一群人中徘徊思索。當他們沉默著呆坐在地上,或是沿著活動室的墻根一圈圈轉動,或是撞墻撞桌子高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聽到的只有一個聲音——“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是一個筆誤?我需要橡皮擦?或者我就是一個標準,你們尚未明了的標準?

西班牙作家盧卡·德代納在他的長篇小說中,第一次給這群人命名“上帝的筆誤”。盧卡·德代納說,上帝之手,既創造人類完美杰作,也寫下令人難以置信、不可饒恕的草率之處。好吧,我承認上帝也有失手的時候,我甚至承認某一天,我就是失手的產物,我就是準備提煉仙丹獲諾貝爾化學獎的人,就是高呼世人都丟了魂的人。

我頂著“教授,先進工作者”的帽子,但不妨礙我做一個病號,和他們在一起。誰知道呢,或者我原本也是一個病號一個瘋子。精神疾患這杯羹,人人有份。

那么,人類登場。人類的彌補在哪兒?

倘若The last one to die please out the light(最后一個死掉的人請滅燈),我們將陷進徹底的黑夜。

我所在的精神康復中心處在川城最西郊,像個孤島。我每天坐17路公交車去孤島。我每去一天,對它的熱愛就增加一分。在這里,我看到“人”的存在,即便他們被冠以“那樣”,冠以“失誤”,我仍舊渴望看到愛、自由和尊嚴。

在這前言的末了,且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讀一首詩。

雷蒙德·卡佛說——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

在這個世上被愛。

她渾身都是欲火

出場人物:劉利軍

現病史:從2013年5月起,患者無明顯誘因出現多疑孤僻等現象,曾在武漢六角亭醫院三次入院就治。2014年10月后,多疑、妄想、幻覺更加明顯,多次指責妻子對自己不忠,與其他男人有不正當關系。患者在幻聽幻覺支配下,用尖刀捅死自己的侄子。

來此何干,目的何在?窺視?八卦?看稀奇?精神康復中心的辦公室主任狐疑地盯緊我。

我……我只是想和他們生活一段時間。

在這里,有……有什么好生活的呢?辦公室主任更是狐疑。

有吧,有的。我語焉不詳。

好吧,但你需要一份院長簽字同意的進院申請,院長不簽字,護理部就不能接納,我就不能把你送進病區。

我有經驗,我曾在綜合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做過一段時間的義工。

這里和重癥監護室不一樣。

不一樣?

重癥監護室里是什么樣的患者,能跑不?能傷人不?能自殺不?這里是什么?你不小心放跑了或是讓他們自傷了,危不危險?他們攻擊了傷害了你,危不危險?你一句話不得當,引發病癥發作,危不危險?我們要對患者負責,也要對你負責。你說呢?

我沒話說。“危險”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

我簽下保證,保證嚴守規則,保證不傷病人,不讓病人傷我,不制造任何危險。

3月15日,我獲得進院權利。在被告知許多自我安全保護措施后,我和三個男護士兩個女護士,外加兩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工在操場上看管男二病區的三十八個病友。

操場面積共計四百平米左右,男二病區中挑選出來的三十八個人被允許自由活動,進行工娛治療①。打球的,跳繩的,走圈圈的,談戀愛的,坐在凳子上曬太陽的。看上去,像一個春天的公園。當然,公園四周聳著高高的圍墻。護士、護工散坐四周,以防突發事件。在藥物的管控調配下,被挑選者維持著此刻的平靜。

不能平靜的是劉利軍,他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就如他在夜間,一動不動蹲在床底下。昨天晚上,劉美美護士和小王護士上夜班,零點十五分,查到306室3床,空的。床上沒人。小王護士趕緊往廁所里跑,也是空的。小王大驚。劉美美彎腰叩床板,出來呀,出來。

劉利軍從床底下鉆出來,抱著頭,貼著墻蹲著。劉美美說,你聽話,上床睡覺,鑒定結論會下來的。劉利軍站起來爬到床上,直挺挺躺著。劉美美替他蓋好被子。每天晚上,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點一過,劉利軍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現在,劉利軍固定在操場西北角石凳上,大事仍在腦子里撞來撞去。生死攸關呢。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坐了近十分鐘,無語。我掏出準備好的香煙,恭恭敬敬給劉利軍點上火。抽完兩支,他說,我現在一心一意等著鑒定結論。是的呀,我們也和你一樣等著。我認真地看著他。

我遞上第三支煙,劉利軍接過來,不抽,捏在手上,開始講述。他面色平靜,語調平緩,像是一個職業素養低劣的說書人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劉利軍說,周醫生,我知道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其實一直都在發生。

劉利軍知道他們茍且,他的女人和劉某某,但他的“知道”得瞞著他們。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知道。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能拼命嗎?既然不能拼命,說破了,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劉利軍打算就這樣,沒什么不好的,就當自己瞎了。

那天,她中午下班后,說頭疼,請假在家休息。他本來是要上連班的,不放心她,也請假回來陪她。他快走到出租屋門口了,只見劉副總的豐田停在拐角處,劉利軍閃到旁邊的面館,叫了一小碗重慶小面。埋頭吃。吃完面,豐田還停在那兒。劉利軍又叫了一碗。這次,叫了一大碗。時間足夠長。他吃得非常專注,一根一根拈起來送進嘴里,慢慢吃。像毒藥。他媽的,他們真是能干,干了這么長時間。吃完三分之二面條,劉利軍聽到車輪劃過石頭路面聲,黑色豐田閃了過去。劉利軍舒了口氣,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著抽煙,等著。抽到第三支煙,自家窗簾拉開了。劉利軍又抽第四支,等她用冷水褪盡臉上的潮紅,等她把戰場打掃干凈。

抽完第六支煙,劉利軍笑呵呵地走進出租屋。頭還痛不痛啊?他走過去摸她的頭。煩人。她惱怒著,扭開頭,并且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那只被她揮開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舉著。他覺得漫長。長得像條濕褲子,裹在身上,脫也脫不掉。他只好不停地找話說,試圖驅趕一件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呢?他開始還不能確定。因為他們的戰場清理得很干凈,皺巴巴的床單撫平整了,她臉上的紅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著,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動鼻翼,進一步確定。他確定了。他惱恨自己。沒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應該死去,什么味道都聞不到。

他確實聞到了。有點酸,有點腥,還有點膻。像一雙巨大的無形的手,抹遍了出租屋的每一寸地盤,包括窗簾,包括墻壁,包括沙發,包括飲水機,到處到處都是。如果劉副總有一天除掉副,真正做到劉總,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現在還要濃烈,還要強悍。像灰撲撲的大網,罩在里面,動彈不得。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樣想著,劉利軍越發沮喪。真是他媽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氣恨,而是沮喪。劉副總比他有錢有地位,劉副總的精液理所當然也比他霸道。

他使勁揉鼻子,把腥味從鼻孔里揉出去。趕緊說話。他命令自己。

剛才在公交車上,聽到一個年輕女孩在身后說,你越罵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聲音挺大的,她說了兩次。我側身看,沒看到和她說話的人。她對誰說呢?難道她對著玻璃窗說?是個瘋子吧?聽說瘋子們都自言自語。你離開我試試,我就是要纏著你,纏著你。女孩子猛地拍窗。我忍不住又看,才發現女孩子戴著耳機,她在給不要她的人打電話。

故事講到這里,及時打住就好了,他嘴巴犯賤,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纏爛打嗎,那個女孩子真是犯賤。

你比她還犯賤。她瞟了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當。我給你燉湯。他系好圍裙,操刀剖魚。魚鰓一定要除干凈啊,這是去腥的關鍵。然后哩,魚頭對半斬開,用鹽、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鐘,這樣也可以除去一部分魚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塊塊。他一邊做一邊說,不敢讓嘴巴停下來,他把除下來的魚鰓平攤在桌面上,但還是壓不下劉總的腥味。

腌制魚頭的一二十分鐘里,他擇青菜,切土豆絲。土豆絲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個薄片,喏,就這個樣子,切開的面光滑,再把土豆放在案板上,這樣土豆就不會滾動了。他絮絮地講解。

他在做飯方面是一把好手,哄她開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出租屋里做幾道像模像樣的菜。出租房是工廠提供的夫妻房,最大用途就是放一張雙人床,供夫妻一個月用那么幾次。要不然,也可去住宿舍。夫妻房本來就窄小,放上炊具,更顯得擁擠,通風效果又不好。他堅持放炊具,以備不時之需。

要煎魚了哈,煎到兩面金黃。他講解幾句就回頭看她。她窩在沙發上,半閉著眼。魚煎到兩面金黃了,他回頭再看她,她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剛才肯定不止干了一場,至少三場,她累壞了。別看這女人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她……她……他遲緩著說完兩個她,就把余下的句子吞進了肚子。他吞咽著,喉結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我也吞下刀子,不再說話。“蓮花章”教導我,當病友不愿傾訴時,請保持沉默。我默默遞給劉利軍第四支煙,這時,被害妄想癥患者魏鵬從我們面前走過。他沿著操場四周走,一圈圈走得格外兇悍。

昂著頭,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像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節奏絕不紊亂,沉穩有序的力量向我們鋪排而來。

魏鵬一往直前地走,心無旁雜地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動。這個云安縣縣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無處申述。你們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竇娥,我冤死了,我本來應該做湖南省省長的,檔案被別人給調換了。天理不容啊!還把我當作一個精神病人關在這里,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組織部上訪。魏鵬愁眉緊鎖,苦不堪言。魏鵬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只有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說,我要走出去,走出去。馬蹄踏踏,行色惶惶。世界在他腳下變成一個恐怖的循環,無邊無際。

劉利軍抽完第四支煙,接著講述殺人事件。

我家堂妹的兒子過十歲生日,我們從深圳回來送禮,劉某某也回來送禮。他和一幫年輕親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說話,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反正只聽到他的聲音,那群人附和著,發出一陣陣笑聲。因為劉某某當上副總,是劉家的頭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拍他的馬屁,圍著他說笑。我這個做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大家都拍他的馬屁,也應該,誰叫他是副總呢。這次,他們一邊笑,一邊扭頭往我這邊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著,他們肯定在說我頭上的綠帽子。他們一邊笑一邊比畫。劉某某又給他們發了一圈煙。他們的笑聲更大了。這時,我聽到耳邊有個人叫我,去后面廚房,快去,快去!聲音十萬火急。我起身去廚房,聲音催促著,快打開櫥柜,砧板下面。我打開櫥柜,掀起砧板,看見一把刀,尖尖的。拿起來,拿起來。那個人還在我耳朵里叫。我將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廚房。

我很快沖過堂屋,沖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劉某某叼在嘴上的煙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轉身就跑,我追上去,我們圍著屋轉了十幾圈。那些和他說說笑笑的人嚇得躲進屋里,我耳朵邊響起一群人的聲音,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他們大叫著,殺了他,殺了他!聲音不停地叫,不停地叫。我飛起來一樣,跑得飛快,劉某某腿一軟,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領,尖刀對準他的胸口,“噗”捅進去,一下,兩下,三下。他不動了,我長長地吁口氣,真舒服。我又捅了兩刀。

你為什么不跑啊?我問。

為什么要跑?我殺了他,我渾身輕松。我拿出手機,撥110。110,我殺了人。鎮派出所很快來了人。我提著刀,站在劉某某的尸體旁邊,仔仔細細地聞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關于劉利軍的事件就是這樣的,他在幻聽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劉鐵軍,也是文中一開始講述的劉副總。

慘死在劉利軍尖刀下的侄子和他一道來深圳一個工廠打工。三年之后,劉利軍仍在車間做計件工,劉鐵軍已做到一個車間的車長。雖然并沒做到副總,但劉利軍堅持稱他劉副總。

劉副總該死。劉利軍說。

你聽到有聲音指使你?

聽到了,一大群聲音叫我殺死劉副總。劉副總讓我戴綠帽子,他們讓我殺死他。

是誰在你耳邊指使你呢?

我沒聽清楚,但他們就是讓我殺死他。我不后悔,我覺得很舒服。劉利軍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被堵住話頭,一時間不知道再怎么問下去。劉利軍直起身,他要換到另一個角落思考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再不問,就錯失良機。

你老婆來看過你嗎?我問。

劉利軍收回步子,看著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來,捧住自己的頭,搖。搖了會兒,扯自己的頭發。頭發太短了,扯不起來,他就貼著頭皮扯。“她呀,她,她就是一座活火山,渾身都是欲火。”劉利軍的臉上滿是痛苦。

劉某某和女人欲火燃燒的故事,有很多版本。劉利軍說,他們在車間后面一個空屋子里干。他們在工廠旁邊的招待所開房。他們在他的出租屋里干。

劉利軍每講述一次,他女人和劉副總干事的地點就會變一次,但最多的是出租屋。劉副總到外面開房的錢都沒有嗎?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張膽讓我聞他的味道。劉利軍悲憤不已。他狠狠地扯頭發,左邊頭皮扯得發紅,扯下十幾根頭發。劉利軍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頭發使勁捻。

也不只是劉鐵軍和女人,還有張某某和女人,陳某某和女人。張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馬大的。有時,劉利軍會請他來出租屋吃飯。他們在飯桌底下踢腳,以為我不曉得,有我不曉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劉利軍發出一聲冷笑。

陳某某呢?陳某某是他的結拜兄弟,像他一樣,瘦小、體弱。他的老婆沒過來,在長沙打工。“他也準備進攻她了。”劉利軍說,他叫她嫂子時,叫得不清不白。他們肯定在瞅機會。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對這世界很失望。劉利軍嘆了口氣。

這時,從操場另一頭走過來女一病區的四個女病人。她們勾肩搭背圍著劉利軍看。他的悲憤他的嘆氣,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哲人。一個女病人神情癡癡地望著劉利軍。劉利軍扭過頭,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們渾身都是欲火,要燒死人的。

春天的正午,風是輕的,草是綠的,日頭是暖的,男病區的人和女病區的人被什么東西填滿,躁動不安。除非他們服下大劑量的藥品,謀殺體內無窮盡的荷爾蒙。男二病區的蒙棟良和女一病區的趙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護士不注意,蒙棟良極快地伸出手,摸趙琴琴的手。趙琴琴含情脈脈看著他。他們身后的花壇里,迎春花開得鮮亮豐盛,情欲暴漲。只有劉利軍是有病的。空病。被人掏空的病。劉某某、張某某、陳某某,還有無數個某某,和他的老婆攪和在一起,掏空他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劉利軍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著生死攸關。殺了人,肯定不能白殺。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不負刑事責任?強制醫療②?這得看司法鑒定的結論。

[鏈接]

①工娛治療是一種康復治療方法,指有組織地安排患者參加某些工作、勞動、娛樂和體育活動等,以改變患者的認知、調節情緒、增強體質、建立信心,以促進病情恢復,提高社會交往和適應環境的能力,是精神科重要的輔助治療方法。

②強制醫療,是指非自愿性強制治療,是指國家為避免公共健康危機,通過強制對患者疾病的治療,達到治愈疾病、防止疾病傳播、維護公眾健康利益,具有強制性、非自愿性、公益性的特點,一般包括性病、吸毒、精神障礙、嚴重傳染性疾病等。較為常見的是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

路人

出場人物:王三姑

現病史:患者小腦嚴重萎縮,出現精神癥狀,表現為胡言亂語,外走,幻聽。

25日,26日,27日,連著三天,我同劉梅一起坐17路車。

盡管在科室和她打過交道,但遵照“蓮花章”的告誡,我們同車時,如果劉梅不主動同我言語,我就不吱聲,保持一個路人的陌生感。

劉梅是王三姑的女兒。

針對王三姑的特殊情況,我們反復研究幾套應對方案,均不可行。

一天二十四小時,把她約束在床上。劉梅提議。

不行,對病人身體不好。“蓮花章”否定。

我們不怪醫院,有什么問題,不找你們負責,我可以寫保證書。

寫保證書也不行,堅決不行。“蓮花章”斷然拒絕。

那要怎么辦?劉梅無措。

你要放在醫院,那就來個陪護,不準她隨時隨地往后倒,不準她對著墻磕頭,不準她從床上往下蹦,不準她做一切危險舉動。我們五個護士要照顧五十多個病人,肯定不可能寸步不離跟著你媽媽,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你家得來個人。“蓮花章”建議。

這個……劉梅面有難色,她派不出人來。王三姑家就她一個女兒劉梅,已辭職一年在家照顧她爸。王三姑的老伴比她大十歲,中風三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你們家沒其他親戚?

哪家沒事,都有事,剛開年,百事都忙,走不開。王三姑的姐說。

各人都有各人的事。王三姑的侄子說。

來陪,也不能二十四小時陪,哪個能成天陷在這里,這……這是個鬼地方。王三姑的侄女說。

王三姑拉著姐的手,含糊不清地叫,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你曉得回哪里?

回家,回家,回我的家。

你呀你……王三姑的姐哭笑不得。剛才王三姑一見到她,就開口叫姐。姐一陣歡喜,到底還是認識人,沒全糊涂,可后半句就亂了。王三姑說,姐,媽來了嗎,媽呢,怎么沒來呀?姐,我媽呢?她們的媽已經死了二十五年。

劉梅,你看怎么辦?

劉梅提著她媽的一只鞋,站在辦公桌邊。有蟲、蟲,爬、爬。王三姑說。劉梅使勁磕打那只鞋,磕完了給王三姑看。王三姑往姐懷里鉆,驚慌失措地叫,害蟲,害蟲。劉梅把鞋子擱在她的腳邊,王三姑抱著姐,身子發抖,仍叫害蟲,害蟲。劉梅提起鞋子藏在背后,王三姑安靜下來。

姨叔,你看呢?提著鞋的劉梅問。

回去怎么行,那還不害死人啦。姨叔本來趴在窗臺上,他猛一轉身,拿下嘴里的煙。從進門起,他就想吸煙,可這里禁止吸煙,他就吸著那支沒點燃的煙,從接待室踱到走廊,從走廊踱到接待室。

王三姑能在半夜三更掀掉老伴的被子,站在他肚子上踩,掐他的脖子。要是把她單獨關在一個房里,她能掀翻凳子,掀翻沙發,掀翻電視機,掀翻床,見什么掀什么。

那就把她單獨關在一個房里,房里不放任何東西,除了一張床,床用釘子釘在地上。王三姑的侄女婿建議。

晚上她能把被子掀掉,這冷的天,會把她凍死。劉梅說。

你不知道把她鎖著?

鎖了,鐵鏈子,但不可能天天鎖,我又不能一整晚上都守著她,那個也要人看著。劉梅皺起眉頭。

我又沒有三頭六臂,這個這樣,那個也那個樣。我,我……劉梅神經質地踢著地板。“那個”是劉梅的爸,近期病情加重,日夜都離不開人照看。

我要回,回,我要回!王三姑嚷嚷。

你回去聽話,不鬧,我們就接你回。王三姑的姐說。

我要回,回。

你要聽話,你往墻上撞個什么哩,你看你。這,這,都是傷。

你給她說什么咋,有屁用,看她那個鬼樣子。劉梅的姨叔厭煩地看著王三姑。王三姑歪著頭,笑嘻嘻地吮吸手指。一吮,叭,一響。像吮一個棒棒糖,有滋有味的。

那你說怎么辦?那個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再把這個接回去,哪個有精力管她,干脆等那個死了,再來接這個。王三姑的姐氣恨恨地打王三姑的手。王三姑再次將手指頭送到嘴里,吮。

是不是快死了?王三姑的侄女問劉梅。

估計熬不到一個月。劉梅說。

你聽話,過個把月,那個死了,就接你回。王三姑的姐安撫吵鬧的王三姑。

問題是這一個月怎么辦?不曉得王三姑何時何地就做出驚人之舉。今天早上,大家都在過早,只見護士長一個箭步向前急沖。抬眼看,王三姑站在稍遠一點的飯桌上,展開雙臂正要往下跳,護士長攔腰抱住,小秦護士沖了上去。

要不是手疾眼快抱住王三姑,劉梅就又要找醫院問責了——為什么我媽頭上身上都是傷?

劉梅看到王三姑額頭上的包塊和淤青的眼眶,怒氣沖沖地指責醫院看管不力,王三姑被其他病人打了。找證人,調看監控錄像,劉梅弄清楚了原因,她的媽媽王三姑從床上往下跳,從桌子上往下跳,從凳子上往下跳。眨眼工夫,她就懸空做自由落體運動。醫院就不敢把王三姑收留在集體病房了。

王三姑,68歲,嚴重小腦萎縮,老年癡呆癥,伴隨精神障礙癥狀。發病初,答非所問。

你吃了飯嗎?

外面起了好大的風。

你到哪里去?

我有三個兒子,兩個姑娘。

隨后,拿著一把剪子在小區花壇挖坑。劉梅把剪子藏起來,王三姑就用飯勺子、筷子挖。把飯勺子、筷子藏起來,她就用手指頭挖。十個指頭挖得血淋淋的。

挖坑干嗎?

挖坑埋老頭。一邊挖一邊絮叨,就埋在這兒,就埋在這兒,這兒風水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后,不挖坑了,到處走。從小區這頭走到那頭,那頭走到這頭。一邊走,一邊自語,你跟著我干嗎,你罵我干嗎?

送進醫院十天,幻聽幻覺仍沒好轉,還添加了各種自傷行為。小腦已嚴重萎縮,沒有治療意義。

“蓮花章”和劉梅及劉梅的叔、姨幾人將兩三個方案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決定,送王三姑去老年福利院。那里有專人陪護,像王三姑這種情況,一個月五千塊。

五千,這么多?劉梅問了句。

五千就五千,那一個也拖不到一個月的,花這個錢買個自在。姨叔說。他收起一直在手里捻著的煙,快速走出護士站的門。

辦完王三姑到老年福利院的手續后,“蓮花章”對年近五十的王老師感嘆,看看劉梅那姑娘,急得沒辦法,又沒有分身之術,要是我們哪一天也是這個樣子,我們的后人怎么辦啰!王老師撲上來,作撕碎狀,說,你這張烏鴉嘴,瞎嚼。“蓮花章”不躲閃,滿臉含笑,讓王老師假模假樣地撕。

你啊,周老師,出門后不要輕易和劉梅或是她的家人打招呼。“蓮花章”被撕著,還不忘教導我。

我猛點頭,知道,知道。

我記得“蓮花章”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蓮花章”去餐館和幾個朋友聚餐。餐館生意好,顧客多,服務員也多。“蓮花章”坐定后,才發現大事不好,給他這一桌上菜的,正是他曾經的病人。兩人目光交接,稍一定睛,在各自臉上投注三秒,很快散開。也許是“蓮花章”先散開,也許是她先散開,反正各不相干。“蓮花章”談笑風生扯麻將桌的趣聞,說有人高血壓犯了,血壓到了170/110mmHg, 眼發花,人家打一筒,他說贏了。攤牌,卻是一個詐和。原來他發花的眼看東西看成重影,將一筒看成他要和的二筒。一桌人笑翻了天,服務員上菜倒水布筷,紋絲不亂。誰也不知道,這個流程嫻熟、面色得體的女子曾有過的靈魂空洞。

給你說過,你按時吃藥——你先吃藥,下次你來醫院,給你驗血——對,對,驗你爸爸的媽媽的——是,是,比一比你爸的血和你的血,就知道了——好,好,還驗爺爺奶奶的——一定驗一定驗,你現在不好好吃藥,我就不幫你驗——一天三次,一次三粒,記住了——會的,會的,我說話算數,我幫你把他們的血都驗一遍——我這里還有其他病人,我掛了啊——放心啊,一定幫你驗,掛電話了哈。

五分鐘后,“蓮花章”終于成功地掛斷了電話。電話那頭,一直糾結著驗血,她的血,她爸爸的血,她媽媽的血,她爺爺的血,她奶奶的血。都要驗。“醫生,我肯定是抱養的。你要幫我驗血,所有人的血都要驗。”

女子不只是妄想自己的身世,還妄想有男人強奸過她。“章主任,你看,看嘛,看仔細一點,有男人的精子在我身體里游哇游,游來游去的,從腳趾游到了大腿,從大腿又游到了嘴里,你看,口里都是,滿嘴的精子。”女子張大嘴讓“蓮花章”仔細檢查。

“蓮花章”繼續說一筒二筒清一色麻將,面色得體的女子繼續布菜。一個食客,一個服務員,僅此而已。

劉梅路人甲,周芳路人乙,僅此而已。

回到今天文章的第一句話,“如果劉梅不主動同我說話,我就做路人。”我能說什么?說王三姑挖坑、磕頭,說劉梅他們設定的老頭子死期。我什么都不能說。

如果王三姑患上肝癌胃癌,我得到一個偏方,我可以和劉梅交流溝通,尋找治愈的可能性,哪怕是萬分之一。現在,面對王三姑的落體運動,我卻只能選擇沉默。“蓮花章”說,不要讓他們難堪。回避,也是一種尊重。

在醫院門口上車的,除了劉梅一群人,還有一個婦人。她從男二病區出來后,徑自走到門口。車子如以往一般,緘默著向前開了幾分鐘,王三姑的姐問那婦人,你,你也是看了病人的?婦人說,哎,劫數。你們家誰?我哥的大兒子。你們呢?我妹子。

婦人說自家的難處,王三姑的姐也說自家的難處。反正是同一條路上的人,誰也不隱瞞。最后達成一致結論,死又死不了,活又活成這個樣子,我們受罪,他也受罪,真是劫數,劫數。

你說,國家有沒有這樣的政策,把他們槍斃算了,我們家屬愿意簽字。婦人說。

哪能這樣說,那是一條命。國家現在就醫用藥方面有很多減免政策。司機說。

你坐著說話不腰疼,難道你覺得僅僅是錢的問題?王三姑的姐憤恨地踩腳,如同踩住了一只蟑螂。

尹憨子發了病

出場人物:尹憨子

現病史:患者自幼與爺爺生活,父母外出打工。個性孤僻,不愿與外界來往,很少與人接觸。爺爺去世半個月后,精神出現異常,表現為自笑自哭,亂語。近日,外走,四處尋找河水,聲稱“世界是不公平的,我要拯救世界”。以“反應性精神障礙”診斷收治入院。

尹老爺子死后半個月,尹憨子發了病。

當時,尹發財正用白繃帶纏自己的右手腕,纏到第五圈,聽到呵呵,呵呵。抬頭看,尹憨子坐在椅子上發笑。憨子。尹發財喊了聲。呵呵,呵呵。尹憨子只是笑。憨子快過來。尹發財舉著白繃帶叫他。尹憨子回過頭來,嘴巴咧著,眼神空著,呵呵聲像是從機器里壓出來一樣,干癟癟的。笑什么笑,像個苕!尹發財吼他。尹憨子只是笑。來,幫爸爸纏緊一點。尹發財讓憨子把繃帶又纏了三圈。

纏繃帶止酸痛是尹發財發明的,刷一天墻下來,手腕不得勁,又酸又痛,一股莫名的冷風颼颼地往骨頭縫里竄。纏得緊緊的,酸痛感就好一些。尹憨子把繃帶貼緊尹發財的手腕,用力纏著,中間又笑了一次。尹憨子自己和自己笑。

尹發財給在東莞打工的老婆崔利芳打電話。

你說,憨是不是出了問題?這孩子,莫不是……尹發財不敢往下說。

也許是剛來工地,新環境不適應,觀察兩天看情況。崔利芳說。電話那頭轟轟地響,一大溜的縫紉機都在干活。

你說憨他一個人在那里笑什么笑?

你莫多想,小孩子,古怪多,說不定過兩天就不笑了。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我今天還要做38件,要趕工。

崔利芳那邊掛掉了電話。尹發財舉著手機,只覺得滿耳仍舊響著“呵呵呵呵”。回頭一看,尹憨子站在自己身后,獨自笑著。他剛才不是睡了嗎。什么時候爬起來的,爬起來就是為了笑?尹發財看著發笑的尹憨子,心頭一陣陣發冷。面前這個兒子,他其實陌生得很。尹憨子一歲半時,尹發財就出門打工了。這十四年來,每年也就農忙時回去十天半月,過年時回去個把月。2005年和2013年春節沒買到火車票沒有回家。尹憨子十四年的生長歷程中,尹發財不過是個路人,他對尹憨子的認識有著巨大的黑洞。

要不是老爺子走了,他也不至于將尹憨子帶到工地上來。

父親尹老爺子十五天前走的。活活疼死的。尹發財接到妹妹電話,趕回家,父親已僅存半口氣悠著。上次回來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尹發財問妹妹。他不疼死會讓我們知道?妹妹怨恨地說。不曉得是在怨恨她父親,還是在怨恨她哥哥。幸虧沒死在屋里發臭,那看你在村里怎么抬頭做人。妹妹又補一句。父親像片虛弱的薄紙落在地上。前一陣疼剛過去。疼痛使得他的身體像個變形蟲,劇烈地改變形狀,像遭了火灼,遭了雷擊,遭了電鋸。整個人蜷成一團,手腳抽動,牙關咬緊。烏黑的筋暴起,整個肉體仿佛刺繡背面的糾結線團。持續幾秒鐘,轟的一下,全身攤開。片刻的安靜。下一陣疼再次涌過來。尹發財抓著父親的手,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疼。父親的疼長到他身上來了。另一邊,兒子尹憨子抓著爺爺的左手,眼神直直地盯著那薄紙。

所有的癌,到了晚期,只是疼。往死里疼。疼到滴水不能沾。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連體溫表都沒辦法夾住。尹老爺子竟然還能每天堅持給尹憨子做兩餐飯。他用一根棍子頂住腹部。尹憨子在堂屋吃飯,老爺子躲在房里咬毛巾。咬破了三條毛巾。尹憨子告訴嫁在隔壁村里的姑姑。帶去醫院,肝癌晚期。沒治了。拖回家等死。

這兩年,村子里老頭老太太們像老樹葉一樣,活的時日到頭了,經不住風吹。每到冬天,寒風一刮,就刮走幾個。連著兩年,刮走了八個。淋巴癌的、直腸癌的、胃癌的。有一個前列腺癌的,疼得受不住,用褲帶把自己掛在自家窗欞上吊死了。有一個老太太死在家里六天,才被另一個老太太發現。兩個老太太原本是邀著一起上教堂拜圣母瑪利亞。村里幾個膽大的人戰戰兢兢收拾老太太。老太太的兩個眼眶叫老鼠給摳空了。

要不是尹憨子通風報信,尹發財在村里確實會有一陣子抬不起頭。讓自家老人死在家里沒人管,這是做子女的最大不孝。村里人會指責唾罵,但是指責唾罵并不會持續很久。日子還要向前過。村里人已經習慣一個老去的患病村民以種種自絕方式在世上徹底消失。

村子東頭的尹家旺,前年也是得了肝癌,疼得滿村子找人打麻將,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沒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沒人愿意去贏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的錢。疼到最后,他給在東北打工的兩個兒子分別打了電話,交代不要回家找他,各自安心做工,賺點錢快點把樓房做起來。隨后,尹家旺穿戴一新,投了河。那條河離村子幾十里遠,不知河水把他沖到哪個旮旯里去了。

尹老爺子從來就不是一個給子女添亂的人。既然死神不肯讓他利利索索地死,他就老老實實地等,不做出任何有損子女聲譽的舉措。

他只是放心不下憨子。他死后,尹憨子怎么辦呢?尹憨子幾乎不與其他任何人打交道。小時候,家里來了外人,他鉆到桌子底下躲起來。尹發財夫妻倆過年回家,尹憨子躲在爺爺背后,不肯叫爸爸媽媽,晚上也不肯跟著崔桂芳睡覺。長大上學后,從不與村里小朋友結伴,一個人獨來獨往。這讓尹老爺子怎么能放心呢,可是,不放心也是沒辦法的事。死一天不來找他,他就陪憨子一天。

憨子一歲半剛斷奶時,兒子和媳婦就外出打工,把憨子丟給他和老伴。后來,老伴去世,就只剩他一個人帶憨子。在尹家灣,像這種情況并不止他們一家。大都是父母外出打工,孩子留在家里由老人帶。孩子勉強讀完初中后,也跟著父母外出打工。尹老爺子期盼自家祖墳上冒青煙,祖宗保佑尹憨子能讀完初中,再讀高中,再讀大學。尹憨子看上去憨里憨氣,呆呆的傻傻的,可是聰明,數學總是打滿分,一道數學題老師最多用兩種方法解決,他能用三四種方法。

尹老爺子下葬完,一班人馬收兵回營。又擺了流水席。酒散人去,已是晚間十時許,卻不見尹憨子。村頭村尾找,又趴在床底找,柜子里找,都不見。姑姑醒悟過來,拿了電筒撒腿往墳地跑。尹發財也跟上飛跑。

夜已經深了,去墳地的路上,只有慘白的月光照著一路的鞭炮紙錢黃表,星星散散,像孤魂野鬼。沿路幾座墳堆安靜坐著,夜鳥在墳頂一聲一聲叫。再遠處的樹影,黑色無聲,陰森地搖擺。姑姑晃著手電筒,向黑暗處劈了一刀。黑夜裂開一個口子。遠處,一堆聳起的土上,豎著鮮明的紅紅綠綠花圈,分外凄清。再劈幾刀,照見尹憨子。聳起的新墳邊,尹憨子坐著,像另一座新墳。尹發財緊跑幾步,上前叫憨,憨。姑姑又晃了晃手電筒。尹憨子背對著她,一動不動,黑暗的輪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尹憨子就像一個黑暗的末日世界邊緣處的守門人,身上帶著一縷另一個世界里的詭譎。

返回路上,尹憨子默然無聲。姑姑牽他的手,滾燙似火。回家后,尹憨子無聲無息睡了三天,死去一般。那么小一張臉,像嬰兒一樣。

過完尹老爺子的“頭七”,尹發財和崔桂芳收拾行李,準備各奔前程。尹發財要去抹墻壁,崔桂芳要去做縫紉。耽誤一天就耽誤幾百塊錢。再過五六年,憨子二十歲,得買房子,得娶媳婦,都要錢。錢是一把刀,逼著夫婦倆往前奔。崔桂芳心大,這個村子裝不下她,她想在縣城里落腳。事實上,整個村子基本上空了,有點錢的,搬到小鎮上,再有點錢的,縣城買房。城里的房卻是賣得血貴。四五千塊錢一平方,一套房至少四五十萬,再加上裝修,起碼得六七十萬。面對“錢”的圍追堵截,崔桂芳和尹發財不敢多耽誤一天。

但是尹憨子如何處置呢?尹老爺子這一走,給尹發財夫婦造成大麻煩,總不能把尹憨子一個人留在村子里。姑姑說,要不,轉學到我們村讀書,我來帶。姑夫當場就沉下臉,說,憨子現在這個樣子,要是出個什么問題,你擔得起責任?反正我是擔不起的。姑姑低了頭,沒話說。尹發財連忙說,我們帶,我們帶,不麻煩你們。

兒子大了,在我身邊可能不合適。崔桂芳說。

那我帶吧。尹發財說。

帶到工地上前兩天,尹憨子還比較正常,只是不說話。工友說,老尹,你家兒子是個悶葫蘆啊。尹發財說,剛從鄉下來,膽小。到第三天,尹憨子就開始笑。一個人呵呵地笑。這個樣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尹發財不敢放尹憨子出門,就給他買了手機,下載了幾款游戲。尹發財知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只要玩起游戲,包治百病。工友劉德利的兒子劉宇琪比尹憨子大兩歲,一天到晚抱著手機。出租屋信號不好,就到處蹭信號。劉德利下工后,找不到劉宇琪,就拿著手機,各個角落搜尋信號。搜到哪兒信號強,劉宇琪肯定待在那兒。發展到最后,劉宇琪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只抱著手機。劉德利把兒子送去心理醫院看。醫生說,你這兒子得了手機依賴癥,你們父母和孩子長期缺乏溝通,更談不上有效溝通,他只能在手機里找到存在感。

尹憨子不玩手機,尹憨子只是笑。到了第十天,尹發財收工回屋,尹憨子不見了。

前后幾個樓盤工地上找遍了,沒看見尹憨子。尹發財只好給工友們一次次描述尹憨子的樣貌穿著。問到第六個人,剛好是劉德利。哎呀,那是你兒子?剛才我看到他往宇濟樓盤后面去了,他一個人不曉得在說什么,笑嘻嘻的。劉德利一驚一乍的,引得路邊幾個人湊過來看熱鬧。尹發財跑到宇濟樓盤,那兒基地還在初建,鋼筋混凝土堆得到處都是。尹發財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找。找到水池邊。水池是臨時砌成的,供工地用水。

水池邊,尹憨子閉著眼,念念有詞: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魚,大魚不能吃小魚,小魚不能吃蝦子,蝦子不能吃泥巴。尹發財上前抓兒子的手。尹憨子扭身撲到水池邊,大叫,我要保護水,我要保護魚,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魚,大魚不能吃小魚,小魚不能吃蝦子,蝦子不能吃泥巴。尹發財回頭再看,身后已圍了一圈工友。三三兩兩小聲嘀咕,有的想上前幫忙拉,又不敢,在那躍躍欲試。劉德利擠出人群,一邊給尹發財使眼色,一邊對尹憨子說,好,好,我們去保護水,保護魚,世界是不公平的。尹發財接上后幾句,人不能吃魚,大魚不能吃小魚,小魚不能吃蝦子。尹憨子的情緒才平息下來,尹發財和劉德利一邊一個架著尹憨子離開水池。后面黑壓壓一群看客,像尹憨子長出的長長尾巴。

折騰到半夜,尹憨子沉沉睡去。尹發財一根煙接一根煙抽。劉德利陪著抽。

老尹啦,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這兒子怕是要,要到那個地方去看。劉德利抽完三根煙說。尹發財抬頭看劉德利一眼,問,心理醫院?劉德利說,心理醫院?聽說心理醫院一般是解決小問題。大問題,不能控制的,就要,要去那兒。

尹發財打電話給崔桂芳。崔桂芳說,要是去了那兒,尹憨子就變成尹瘋子了。

第二天上午,尹發財請假在出租屋陪著兒子。尹憨子哭喪著臉,跪在尹發財面前,放我出去,我要保護水,保護魚,這世界是不公平的。尹發財一氣之下,甩出一掌,正中右臉。尹憨子青紫了半邊臉,仍是“放我出去,我要保護水,保護魚,放我出去”。

第三天,尹發財剛抹兩桶灰,工地老板走過來,一臉笑意。老尹啦,你兒子到工地上來了?尹發財賠著笑臉,說,是是是,來工地上玩幾天。老板笑了笑,說,工地上有啥好玩的,到處在施工,出了事,我對上面老板不好交代。尹發財說,我把他看好,保證不出問題,就算出了問題,我也不找您。老板說,我要對其他人負責,他傷了人,怎么辦?他們這種人……

好了,今天的故事至此為止。我累了,尹發財也累了。

稍息。

他娘的,誰說世界公平了

出場人物:劉國培

現病史:患者半年前出現精神異常,表現為情緒高漲、思維活躍、意志活動增強、興奮、講大話、愛吹牛,高談闊論,覺得自己很有能力;自我感覺良好,看不起人,愛發脾氣。

大操場上,劉利軍仍一個人坐在凳子上思考他的去向。我、張清正、劉國培、魏鵬幾個人坐在另一邊討論誰有病,誰沒病。主要是他們討論,我旁聽。

你看他,看他那鬼樣子。劉國培向我努努嘴巴,我看到尹憨子。尹憨子又在哭。

哧,有病。劉國培“哧”一聲。我們哪個人不曉得這世界不公平,我劉國培不說,你周醫生不說,我們大伙都不說,就他一個人說說說,他還不承認自己有病,他肯定是得了精神病。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不會說,是吧,周醫生,你看我,還有張清正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劉國培熱切地看著我。

嗯,大概吧。

周醫生,我給你說說我的事。我第一個畢業大學是清華大學,后來,又在北京大學畢業。當時,他們要留我在中南海工作,我謝絕了,我想從基層做起。

你能在中南海工作?

當然,我是誰誰誰的侄兒。

誰誰誰?

是,誰誰誰。他到湖北來,只召見我。我的姨奶奶和他的姑奶奶是老表。(劉國培口中的誰誰誰,我在這里記錄時只能誰誰誰代替。他說到了國家級領導人。)我思考問題太多,腦袋比較累。周醫生,你知道嗎,思考問題的人,是深刻的人,而深刻,是一種病,是頭腦的孤獨游戲。游戲時間長了,哪能不累。我就累了。非常非常累。我叔讓我在這里休養一些日子。周醫生,你看,這里風景多好。花是花,草是草,天空是天空,白云是白云,你是你,我是我。

劉國培,白河鎮鎮民。三十八歲,人稱諸葛劉。擅長做各種轉包小工程。二包三包四包的轉。譬如大工頭接了一個工程,二十八層樓盤,水電工程部分轉出去,劉國培接手,但并不做,倒給下一級更小的工頭。這些年,也攢了一點積累。話說白河鎮有條古街,街頭到街尾長近三公里,曾設有山西會館、陜西會館和湖南會館。沿街民居多為二層磚木結構閣樓,木質門窗,樓閣雕龍畫鳳,里屋結構典雅,從街道上的門面開始向里一重一重加深,少則三四重,多到八九重。是明末清初時期的建筑。政府命名為明清一條街。

半年前,縣政府請國家級省級專家重新發掘重新評估,計劃動用巨資打造這條古街。包括復古、還原、改造、做舊。某位專家認定鎮東那座石橋橋墩的歷史比橋身還要長,橋墩至少先存在了五百年,才有現在的橋身。那么,早了五百年的橋墩為何獨獨建造在此,假如沿橋墩方圓幾十里鋪開,下面會不會有古墓古道?某個舊城遺址?其先祖劉邦?考證出來,轟動中國?再度開發,價值千萬?住在石橋附近的劉國培陷入沉沉思索,一端是浩若煙海的舊史,一端是商機萬千的今朝。成千上萬個問號盤踞在劉國培腦子里,像個脂肪瘤,越長越大。據說,自從政府打算打造古鎮以來,每天早早晚晚,劉國培圍著石橋轉。

轉來轉去,劉國培把自己轉進了精神康復中心。

縣政府這個千年工程,一條路起碼要花費24個億。要是他們肯花點錢,讓我出面請我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的同學來幫忙考證,把那個石墩的年代考證出來了,那可是轟動全國的大事。太不公平了,為什么不撥點經費由我來支配呢?這項工作比在中南海上班有意義一萬倍,你說,我不應該從基層做起嗎?這是我幫助我叔叔的最好方法。我叔叔誰誰誰在中南海工作也累,每天開的會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我們做親戚的,能幫他一把就幫一把。我要多看看風景,把自己休養好,快點出去。

劉國培專注地盯著院子上空高朗的天。這天空,還沒被三四十層的高樓給分割,尚存高朗。當初,在城區規劃會上,規劃局長手一指,你們,去那兒吧。精神康復中心就和某監獄一道,搬到了城郊,一東一西。承蒙發配之恩典,在這里,藍天真是藍天,白云真是白云。大汽車的尾氣,大工廠的廢氣還沒鋪陳過來。靈魂在上面蕩來蕩去的,不受絲毫阻礙。我靠在椅子上,和劉國培一起看天。我們看了近半小時,一聲不吭,只看天。院子右邊一株銀杏樹下,尹憨子哭啊哭,哭得綿綿不絕。

這小王八蛋,廢了,廢了。劉國培惋惜地搖頭。

“給你們老板說說好話,把他關在屋里關幾天。現在肯定不能回村里,要不然村里人都會曉得。我昨天已經叫他姑姑到爺爺墳頭上去燒了三十億,錢紙灰只往天上飄,說明爺爺都收到了,不會再纏著他的。”崔桂芳在電話里嗡嗡嗡地說。她感冒了,嗓子啞得像千年的破布條擦著玻璃窗,但還得給尹發財把事情說清楚一點。她說,他老人家也真是老糊涂了,不僅不保佑憨子,還在他身上弄神弄鬼的。你也在工地上偷偷燒點紙錢。爺爺說不定跟著憨子到工地上去了。尹發財說,好,好,你不操心,我來辦。

尹發財當然不愿意將兒子送進精神康復中心。崔桂芳說得對,只要一送進來,尹憨子就打上了烙印,變成尹瘋子,尹憨子一輩子就完了。尹發財打算向老板求情,高抬貴手,讓尹憨子在工地上待幾天。誰知尹發財甩出一巴掌的下午,尹憨子從鎖著的出租屋跑了出來。門鎖著,他怎么開的門?尹發財不知道。他跑到宇濟樓盤那兒找,沒找著。他又跑遍前后幾個樓盤,仍是不見。

劉德利號召工友們兵分三路,尋找尹憨子。劉德利陪兒子在心理醫院待過一個月,聽說過許多奇奇怪怪的病癥,在“搜尋瘋子”這件事上多少有些發言權。劉德利說,尹憨子這孩子就是一根筋,要火就是火,要水就是水,我們大伙沿著有水的地方去找。

尹發財所在工地是城郊接合部,穿過城郊部,是云集小區,商貿繁盛。穿過云集小區,是王家街,仍是商貿區。車流人流四通八達到處躥。再往北走,穿兩條馬路,才是北城區的河濱公園。有水。水是死水。為了造景,人工挖出來的。一行人心急火燎快穿到第二條馬路時,目標出現。

紅綠燈下,尹憨子直直地朝馬路中間走,像一發子彈,一往無前。霎時,響起急促剎車聲。十幾輛車齊刷刷立正。尹憨子猛烈揮動右臂,神色愴然,高呼,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魚,大魚不能吃小魚!

不等老板下最后通牒,尹發財清理好行李帶尹憨子回村。尹憨子滿城地躥,車輪是不會長眼睛的。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在車廂里走來走去。目光癡癡,神神道道。“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有個老者對尹發財說,你快抓緊時間送醫院治啊。可憐,莫耽誤了。

有個獨自倚在窗前的年輕人沖著尹憨子看了好半天,隨后他拿了瓶可樂,擱在尹憨子面前,兄弟,來,喝可樂。尹憨子搖頭,滿臉悲傷,你知道嗎,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年輕人“砰”一下拉開瓶蓋,灌了幾大口可樂,低聲說,兄弟,你說得對,這世界不公平,不公平。年輕人也搖頭,默默退回自己位置上。他正陷在一個爛俗的事件中。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兄弟上床。兄弟是大學四年的兄弟,女人是大學四年的女人。要多俗有多俗,發在微信上新浪網上都掀不起漣漪。他上火車,沒有目的地,去哪兒都可以,他只想從事件發生地脫身出來。

尹發財拽緊尹憨子下車,年輕人追上來,抱住尹憨子。“兄弟,保重。”

尹家灣的河流干絕了死光了。

先前有。很多。尹家灣、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村村都是水,河水繞過每個村落。從村子到小鎮,一只小船悠悠穿過。當年,尹家灣的尹發財撐船經過崔家潭。崔家潭的崔桂芳在河埠頭洗衣,像朵蓮花,水淋淋的。

現在,當然很少了。那些美而無用的東西,蓮花呀,水淋淋啊,只能圖個眼睛看上去舒服,又不能當錢用。何必呢?后來,有志之士呼吁河流蓮花存在的必要性。有些東西就是要它無用之用。崔家潭、周家汊的幾條河流,經過兩三年的清淤疏通深挖,多多少少起死回生,回到一點河流的樣貌了。

我為什么說起這無用之用的河流呢。因為回到村子的尹憨子,他的生活將有很大一部分與河流連在一起。

一個開餐館的,拎著滿袋的垃圾走過來。他家的餐館就開在河邊,河面上堆著厚厚的魚腸魚鱗土豆皮芹菜葉冬瓜皮豬骨頭雞屁股。餐館老板剛要掀起塑料袋,一個念念有詞的人拉住了袋子。

一個捕魚王,提著自制漁具在周家汊河邊巡視一番,哪兒魚多哪兒魚肥,他心底明鏡一樣,他馬上甩出他的鉤。鉤是排鉤,十個彎鉤一順排開,甩下去,或是鉤中魚頭,或是鉤中魚肚,或是鉤中魚眼睛,鉤鉤都不會落空。一個念念有詞的人按住了鉤。

念念有詞的人,瘦弱、單薄,他是那樣的滿腹愁苦,如同獨自吞下天大的冤情。他整日在河邊走來走去,飽滿的垃圾袋,兇狠的排鉤。一切河流之外的人和物都是釘子,卡住喉嚨。他念叨著,他在吐出釘子。“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不能吃魚,大魚不能吃小魚”。有時,他淚落如雨,大朵大朵的淚打在河邊草地上。

尹發財回來十五天后,尹家灣敖家潭周家汊崔家潭全都知道,這個可憐的孩子名叫尹憨子。和爺爺生活了十四年,爺爺死后就瘋了,先是一天到晚地笑,后來一天到晚尋找河水,拯救世界。尹憨子一下子變得搖曳生姿,擁有多種傳說。就算尹發財把整個頭塞進褲襠里,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念念有詞的,這個發了瘋的,就是他的兒子。

尹發財眨個眼,尹憨子就跑到河邊去了。

把他鎖起來,鎖起來。這個念頭纏著尹發財。尹發財真想鎖住尹憨子。像崔中華鎖崔珊珊。鎖了五年。緊挨著廚房的一間小屋子,五六個平方,地上堆著破棉被、撕爛的衣服、稻草。唯一的窗戶下邊擱著一個糞桶。窗戶下邊擱著一個鐵飯碗。從窗戶口望去,只見崔珊珊頭發長及膝蓋,赤身裸體趴在地上。由于極度缺乏營養,崔珊珊瘦骨嶙峋,看起來活像一具骷髏。“解鎖行動”①小組成員砸開門鎖把崔珊珊解救出來,她已經不會講話,不會走路,只能手足并用在地上爬。

村里人說崔珊珊是花癡,發起病來,就跟在男人后面跑。專揀小伙子,腳跟腳手跟手的,樂呵呵地笑。被鎖起來那年,外村一個二流子把她誘騙到草垛子里強奸了。

你們說,我不把她鎖起來怎么辦,我能天天守著她啊?崔中華一臉的悲憤。和崔珊珊一樣被解鎖出來的還有周業炳、敖培樂。敖培樂被鎖十三年,全身各器官差不多衰竭完了,送到綜合醫院,不到十天醫治無效死亡。周業炳鎖了兩年。經過康復中心治療一段時間,回到家后,因為不能堅持服藥,再次犯病,在村里惡行霸道,拆屋燒房子。周業炳的父親央求四個鄰居將周業炳鎖進黑屋子。再次解鎖時,周業炳的父親說,你們要么再不讓他出院,要么讓我把他鎖到我死為止。

那,那到哪里去?黑夜里,崔桂芳牢牢地盯著天花板。她從深圳趕回來,在爺爺墳頭又燒了六十億紙錢,在自家大門門楣上掛了一面大鏡子,避邪驅瘟。

尹憨子進來了。

哭喪著臉,向每個穿白大褂的作揖鞠躬。放我出去,快點,放我出去,世界上有很多錯誤,會發生戰爭的,我要去救世界。尹憨子一邊作揖一邊哭訴,淚水打濕整個臉。他的身子保持著隨時往外退的姿勢,仿佛身后一扇門已經打開。尹憨子真是著急呀,他說快點,快點,來不及了,我一分鐘都不能等。

你們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殺。我死后,我的力量就化給魚,魚就有了能量。我現在要出去,我給每條魚發功,魚也會有能量。醫生,你是最好最好的醫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你不會見死不救。我保證,每條魚都會感謝你,大魚感謝你,小魚感謝你,大魚小魚都感謝你。

嗚嗚嗚,尹憨子在銀杏樹下哭。

哭啊哭。銀杏葉子落了一地。

他娘的,誰說世界公平了,你號號號,號你娘的喪?劉國培沖到銀杏樹下,掐住了那個細瘦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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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數家人對精神病人藏著、掖著,不愿意讓外人知道。悄悄找偏方治療,結果錯過了最佳治療期,病人病情一次次復發,甚至致殘、肇事惹禍。慢慢地家人治療的信心減弱,實在沒辦法,就把病人鎖起來。2006年,國家衛生部啟動了一項救助行動“解鎖行動”,目的是把那些被拴在鐵鏈上,關在鐵籠、黑屋內,長期失去人身自由的患者解救出來到正規機構接受治療。

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出場人物:魏鵬

現病史:患者父親十五年前因精神疾病跳樓自殺,患者2015年無明顯誘因出現精神異常,主要表現為敏感多疑,常感到別人的言行很奇怪,在針對自己,緊張害怕。偶然發生的事情,認為是別人特意安排的。聽電視里唱《紅梅贊》,感到有人在用死亡威脅他。別人給他介紹電影《辛特勒的名單》,這是在暗示他將遭到慘殺。

老實交代,你是哪里人,你爺爺你父親是做什么的,你潛入組織部的真實企圖是什么?

老實交代,你為你的小集團謀取哪些利益。你是不是違犯了第三條黨紀。你嚴守黨的機密沒有?

你說不說,老實交代。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魏鵬趴在辦公桌上,捂緊了耳朵,可聲音注了電流一樣,直通通地長驅直入。

魏鵬抬頭,環顧四周,前面辦公桌的小王沒來,后面辦公桌的小彭也沒來,聲音只能來自上面。魏鵬再仰頭看上面,天花板與墻壁交界處,掛著一個傳話器。審判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連續三天,魏鵬的耳朵里不停灌進“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不要報告部長?這是個關鍵點,比聽到審判聲還要重要,魏鵬不能輕易作決定,也沒有人商量。魏鵬只好同一元硬幣商量。硬幣,硬幣,我丟你三次,“菊花”面向上就報告,“1元”面,不報告。連丟三次,三次菊花。那么去報告?不,不能報告,魏鵬搖頭,部長不會相信的。部長說你是不是神經出了問題,那明明是個傳話器,用于各辦公室之間傳達會議精神文件,怎么會有審判聲,你怎么會坐在什么被審判席上哩,難道你說我在審判你,你讓整個部聽聽,他們聽到審判聲沒有?同志,別疑神疑鬼。部長肯定這么說。部長臉上掛著輕淡的笑,還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誰和一個神經出毛病的人較真呢。部長越這樣笑,魏鵬越不能前去報告。部長的笑已經給他定了性。

可是,他能不報告嗎?魏鵬不甘心。勤勤懇懇做了十二年辦公室主任,送走三位部長,他還留在那張老桌子邊。桌面磨得發亮,映照出他光禿禿的頭。頭發們早已離頭而去,辭職不干。他還干著。共產黨的干部,革命的磚,哪里需要哪里搬。魏鵬接受鐵打的辦公室主任流水的局長這個局面。他的辦公室工作做得更加勤勉,卻擋不住組織的審判。一天一天的審,這完全是不讓人活的節奏啊。

魏鵬閉著眼又丟一次硬幣,“菊花”穩穩當當開在桌子上。魏鵬上三樓,樓梯口遇到分管人事的季副部長。季副部長點頭,笑著招呼,魏主任上來了。魏鵬連忙點頭,季部長好。魏鵬心跳加快,季副部長知道他來找部長報告了?那么,季副部長也應該聽到傳話器的聲音了,要不,為什么說上來了?他上樓找部長就是要洗清冤情。魏鵬咬咬牙,朝前走,最后面一個辦公室里就坐著臉上掛笑的部長。魏鵬站在部長虛掩的門口,手心出汗。他站了會兒,想了想,轉身下樓。不行,還不能報告。季副部長告誡過他。

你呀,每天晚上泡泡腳,聽聽音樂,睡個好覺,周末去打打球,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莫瞎想。季副部長端起滿滿一杯酒,一仰頭喝下去。來,喝酒,喝。他勸魏鵬喝酒,魏鵬面色憂戚,杯子端到嘴邊又擱在桌子上。我的耳朵沒壞,千真萬確聽到了。魏鵬說。季副部長嘆口氣,自己給自己斟滿,一仰頭喝了。他和魏鵬是共過槍桿子,共過生死的戰友,同一年轉業到組織部。魏鵬那些云里霧里的話,實在讓季副部長放心不下。

你不相信我?我的耳朵能聽錯?那些人在審訊我。魏鵬痛苦地望著季副部長。

你……你,看……看醫生。季副部長用手點點魏鵬,又縮回來,拍自己的腦袋。他不想再委婉下去,挑明說,說透,看醫生,看病。魏鵬苦笑,你也說我有病?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有病?季副部長說,整個部里都在使用那個傳話系統,我們都沒聽到,怎么就你聽到?魏鵬說,你們不受迫害,當然沒人審判你們。我的耳朵長在我臉兩邊,我聽到,我的耳朵不會欺騙我,我曉得那就是審判。為什么要迫害我,要審判我,我勤勤懇懇十二年,哪里做錯了?

你再不主動去看醫生,唉……季副部長嘆口氣,不往下說。

再不主動看醫生,就怎么樣呢?魏鵬心里清楚,到時候,人們就會五花大綁把他往醫院送,把他制造成一個精神病人。他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不能向部長報告傳話器的內容。

半年內,傳話器里的審判聲時有時無。老實交代,老實交代。魏鵬扔硬幣扔了三十一次。三樓最后一間辦公室的門始終還是沒有推開。

這天,魏鵬的辦公室里闖進一頭巨獸。撞翻了桌子,撞斷了椅子、茶杯、簽字筆、煙灰缸、信紙、抽屜、打火機、毛巾,扔得滿地。巨獸堅信不疑,傳話器的電線肯定藏在這旮旮旯旯里,那個審判他的人也藏在這里面。然后,巨獸揮舞著一個板凳腳,大嚷大叫沖上三樓,受夠了,受夠了,我本來是應該做湖南省省長的,檔案被小人給調了包,做一個辦公室主任,你們還不放過我!

警車開道,魏鵬戴著手銬進來了。

這真是天大的屈辱啊,果真“被精神病”。魏鵬吞不下這口氣,放風操場上,他昂著頭,目不斜視走圈圈。見我和劉國培有說有笑了半天,魏鵬扯我的袖子扯到一邊。

醫生,你能不能借給我一支筆和幾張紙?

干嗎?

你們又不讓我打電話,我想寫下我哥我姐的電話號碼,我怕時間一長,我就忘記了。

能讓你打電話的時候,自然會讓你打,你現在記住也沒用。

我在山東老家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要聯系他們,讓他們接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我要出去上訴。

誰送來的,誰才有權利接回去,你是單位送來的,單位才能接。

哼,他們接?他們把我丟在這里,一了百了。你以為我不曉得他們的手段。

單位同意了,也得征求你老婆、兒子的意見,要他們同意。那天送你來的,還有他們。

他們?他們受我們單位的恐嚇,屁都不敢放一個。求你了,醫生,借給我一支筆一張紙。

當天下午,魏鵬交給我一封信。

敬愛的院長領導同志:

我是貴院男二病區的魏鵬。我說我沒病,您會說我講瘋話,那我就先講講我的工作。我當年在我的有關工作中,盡職盡責,做牛做馬。黨和人民高度認可我。賜予我許多的榮譽。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員,勞動模范。

我魏鵬對黨忠心不二,認真擁護黨的綱領,認真遵守黨的章程。我魏鵬對黨發誓,我認真嚴守黨的紀律,認真保守黨的秘密。我魏鵬從來沒做過對不起黨的事情。我現有身份不是部長,不是副部長,我是一個辦公室主任,盡管如此,我也十分十分的滿意。我是黨的人,是黨的主任。

我再說使我不幸的是,某些人要占領我這個位置,竟然卑劣地以我神經出了問題為理由,把我關在貴地。我神經出了問題嗎?他們那群人一天天審判我,讓我老實交代。我有什么交代的。我魏鵬對黨發誓,我從來沒有背叛過黨。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每一分鐘,我都沒有。

可以罷免我的職位,可以開除我的黨籍,可以指揮我老婆和我離婚,可以勒令我下輩子做豬狗,但是,不能定義我為精神病,這是萬萬萬萬不能的,這是一瓢大糞一堆狗屎。對不起啊,我堂堂一名中共黨員,不應該把話說得這么粗俗。

尊敬的醫院領導,你們以為我不知道精神病是個什么東西嗎?實話告訴你們,我很早很早以前思考過。我還想過找你們開一個精神病處方,這樣,我就不怕天,不怕地。我把這個處方戴在脖子上,保管你們誰見了我,都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我想對誰拍桌子就拍桌子,我想把酒潑到誰身上就潑到誰身上,看哪個還敢朝我吹胡子瞪眼睛。

我為什么說到酒。我是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和酒是絕配是搭檔。我可以不喝酒,但我要把領導的酒配置好。配置這個詞,院長同志,你懂的。領導喜好哪個酒,領導喜好哪些人陪酒,領導喜好哪些下酒菜。學問。天大的學問。您說,一天幾桌酒下來,我有時配置出點小狀況,是不是太正常不過了。領導喜好醬香型的,我卻擺了個濃香型的。領導喜愛酸辣藕丁,我卻點了個滑熘藕片。人的腦子啊,是個怪物,越想做好,越出狀況。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呢?

對著親愛的黨發誓,我想弄個處方。上面寫診斷結果“精神分裂癥”五個字,不對,九個字,“診斷結果精神分裂癥”。有句話不知院長您聽說過沒有,一證在手,天下我有。什么證?您懂的,證,您不懂嗎?

聽說,有個叫老王的人,花了三千八百塊人民幣辦了個間歇性精神病證明,他出門就帶上這個證。又聽說,他現在吃早餐都不要錢,他最喜歡吃豬肝腰花湯。他一到早點鋪,老板就把湯端到他面前,還白送他一根油條。鄰居們都很客氣地稱他王總王老板。他是送農夫山泉的,自從有了這個證,老板從不讓他爬樓層送水,只守在店里記賬。老王的日子過得精神多了,先前扛著一桶水爬五樓六樓,累得像個癟三。又聽說,現在有老張、老陳,還有幾個人,也在想千方設百計辦一個這樣的證。

可是,我不能這樣啊。我是人,人是高等動物,我還是一名光榮的中共黨員,我不能這樣做。我忍啊忍,我把硬幣都丟爛了。這下可好,我進來了,他們活靈活現向您和您的醫生描述我,把我描述成一個標準的精神病人。天啊,我蒙受這不白之冤,承受這巨大的污蔑。我死不瞑目。

尊敬的院長,再這樣把我關下去,我會死的。這兩天,我的心跳特別快,血壓也特別不穩,頭特別發暈。您的醫生給我藥吃。可是,吃藥不代表我有病。我就是不能關在這里。誰不吃藥呢?人人都吃藥。您家抽屜里沒藥嗎?女人吃美容藥,男人吃壯陽藥,領導吃保健藥。我告訴您,我們部長吃澳洲深海魚油。我們季副部長也吃澳洲深海魚油。是季副部長告訴我的。季副部長說,要緊跟領導的步伐。領導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領導喝什么我們就喝什么。我也準備吃的。現在關在這里,我哪里有深海魚油吃。

尊敬的院長,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第一,從主觀上說,不是您心里產生念頭,要定我個精神病罪,是他們,他們迫害我。第二,從客觀上說,我們都會進來的,要不,您做這么大的醫院,就會裝不滿,就會空著。這叫資源浪費。直到我們把所有房間住滿。

尊敬的院長,請您做我的恩人,您放我出去,給我一個申冤的機會,我愿意做牛做馬報答您。我會開車會打字,會做飯會拖地板。

尊敬的院長,您是一名光榮的黨員吧。我猜你就是黨員,我也是黨員,我們是同志。請您伸出援助之手,救同志于水深火熱之中。

萬謝,萬謝!

川城宣傳部辦公室 魏鵬 即日

我已經把信裝進口袋,魏鵬不放心,從我口袋抽出來,展開信,將結尾處的三個尊敬的院長所在段落小聲讀了一遍。讀完后問道,你也是黨員吧?我點頭。魏鵬說我的一切冤情都包含在這字字句句里,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拜托了。魏鵬向我鞠躬。我還他一個躬。這時,李鵬程從羽毛球場那邊走過來,魏鵬迅速折好信,塞給我,很重地捏了捏我的手。

他過來監控我的。魏鵬小聲說,他剛才吃飯為什么那么快,現在走路為什么這么快,就是為騰出時間監控我。

傳話器告訴你的?

不是傳話器,這個地方沒安裝。魏鵬掃視四面墻。

那你怎么知道的?

你莫害我了,這里不安全,我不能說。魏鵬又警惕地看了看李鵬程。李鵬程坐在后面椅子上讀卡夫卡的《城堡》。

你看,看他那眼神,裝模作樣的,他假裝看書,眼珠子一直就盯著我們這邊,狡猾,居心叵測。魏鵬恨恨低語。風從高墻外吹進來,魏鵬縮著脖子,打了個寒戰。

海軍間諜李鵬程和他的卡夫卡

出場人物:李鵬程

現病史:大學畢業上班后不久,無明顯誘因出現精神異常,表現為少語,有時自語自笑,懶散被動,不愿外出工作,整日待在家中,與外界不聯系不接觸,甚至連手機也不用。曾在門診就診,但未入院正規就治。病情遷延不愈。三年前,在幻聽指使下,割下父親腦袋,聲稱是恐怖分子安插在父親腦袋上的內奸。

三年前,川城一樁血案讓人人自危。人們一遍遍摸著各自的腦袋,確定無疑它的存在。要不然,它被重新命名為蘋果,一不小心讓人給收割掉。

收割蘋果的人名叫李鵬程,自稱海軍間諜。那一天,海軍間諜李鵬程得到司令部指令,恐怖分子化成了蘋果,趕緊收割下它。指令不停地在他耳朵里叫,收割,收割,快收割!蘋果長在熟睡父親的脖子上。他割下那個碩大的蘋果。提著它,歡天喜地叫,收蘋果啦,收蘋果啦!從小區東頭到西頭,血滴了一路。

現在,收蘋果的人在喝羊肉湯,他的母親王婆婆送過來的。李鵬程咬了一塊羊肉,嚼了嚼,皺起眉。又嚼,還是皺眉。王婆婆小心地往他那邊挪了挪,仔細看著他的臉。

讓你多放點花椒,多放點花椒,你沒聽見?李鵬程氣鼓鼓地擱下保溫桶。

記住了,記住了,下個星期我一定多放點花椒。我用四川花椒,你看好不好?王婆婆賠著笑臉。

下個星期還吃羊肉?你是個死腦筋吧,換都不曉得換一樣。哪有人天天吃羊肉的,天天吃,不吃膩?

媽老糊涂了,我換,我換。豆腐燉魚頭,海帶燉排骨,你看哪一樣?

煩人,煩死人,你做都沒做,我曉得吃哪一樣,我又不是神仙。李鵬程粗聲粗氣嚷道。

正在護士站整理病歷的劉美美護士叫了一聲,李鵬程。劉美美的聲音又軟又輕,像一團棉絮在空中飄。

李鵬程回過頭,看見劉美美笑盈盈的臉,馬上將叉得開開的兩條腿并攏,捧住保溫桶,一口一口認真吃。肉吃完,湯喝光,他把保溫桶舉到胸前,當著劉美美的面,往下倒,劉美美,你看,我都吃完了,一滴都不剩。

劉美美高高豎起大拇指:不錯,好樣的,再不準吼媽媽哦。嗯,不吼。李鵬程說完,又抱著保溫桶往嘴里倒了倒。

有小劉護士在場,王婆婆便壯著膽,趁機教育李鵬程,你要聽護士姐姐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呃,曉得的。李鵬程老老實實地答應。王婆婆沖著小劉護士感激地笑。沒有小劉護士在場,王婆婆至少還會被李鵬程吼五次。湯咸了,湯淡了,湯腥了,湯辣了,湯的水多了。反正,哪一次的湯都不合格,都要被吼。

小劉護士名叫劉艷秋,李鵬程應該叫她劉護士或是劉老師,但他叫她劉美美,不僅李鵬程這樣叫,魏鵬、尹憨子,也這樣叫。小劉護士年方二十,正是開花年紀,男二病區里,隨處都可以看到小劉護士這朵花。人還未開口說話,笑意就浮在臉上了。笑起來又美,如朵綻開的白玉蘭。他們喜歡叫她劉美美。

下個星期,豆腐燉魚頭,好不好?王婆婆殷切地問。

呃。

李鵬程低頭扯著衣服上的扣子。

這些日子雖然開了春,但氣溫還是低,你要記得穿襪子,莫要光腳穿拖鞋。

呃。

這幾天睡得好不好?

呃。

大便解得怎么樣?

呃。

我,我先走啊,你去和他們好好玩。

呃。

李鵬程只是“呃”,王婆婆就沒法說下去了,她站起來,愛憐地看著李鵬程。李鵬程沒有抬頭。王婆婆走出護士站,李鵬程也起身,他頭也不回,徑直走回工娛間。

王醫生,勞煩您照顧我家李鵬程了啊。劉醫生,給添麻煩了啊。周醫生,多謝您了啊。王婆婆向我們每個人鞠躬、致謝,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劉美美不忍心,安慰她,王婆婆,像李鵬程這樣的病人,他們大部分都會出現情感障礙①,不曉得關心親人,也不曉得感恩親人……劉美美還要往下說,王婆婆接住她的話,說:我曉得的,曉得的,好姑娘,他是我兒子,我哪里會和他計較,他又是個病人,我會習慣的,你放心。劉美美送王婆婆出電梯口,說:下個星期大幅度降溫,要是星期六天氣還不好,您就別過來。王婆婆說:不要緊的,走十幾分鐘路,就可以坐17路車,我自己上下車注意一點,你看,我身體還行。王婆婆把她73歲的脊梁挺給劉美美看,挺得筆直筆直。

收割蘋果的血案后,中學工會主席退休的王婆婆重新擬定生活計劃,在加強身體鍛煉這方面投入更多時間。早上太極劍,晚上佳木斯健身操。每天堅持走一個小時,步子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以微微出汗為標準。每天堅持用梳子梳頭叩打半小時,直到頭皮發熱為止。原以為和老伴兩個人照顧兒子,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她不敢病,更不敢死。她死了,兒子肯定在醫院孤零零待一輩子。她活著,至少每個星期六能給他送一次湯。

只是可憐了老伴,慘死在兒子鐮刀下。如果在兒子“收蘋果”之前,發現他的精神病癥加重,早點送到醫院來,也許就逃過這一劫。當初,老兩口商定,不能讓人知道兒子得了這個病,更不能讓他入院治療。一旦入院,就貼上了標簽,真正成了瘋子。這才是他們最不能承受的。八年來,李鵬程只到精神病院門診部拿過幾次藥。服藥時停時續。王婆婆以為這種精神病癥只是不愛與人打交道,不愛上班,那么就待在家里“啃老”吧。說不定,哪天就好了呢。

誰知收蘋果事件發生,老伴慘死刀下,而海軍間諜仍是海軍間諜。你知道我現在為什么待在這里?李鵬程指了指病房問我。

為什么?我不解。

“這里是瘋人院。”李鵬程很肯定地下斷語,“恐怖分子最喜歡混進這種地方,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我被派到這里來,正在執行最高指示,尋找混進瘋人院的恐怖分子。”

你還接收到干掉命令嗎?

暫時還沒有,我現在的重要任務是搜尋監視,及時向上級報告,揭露他們。李鵬程目光炯炯,他還要往下講,我打斷了他的話,好的,等發現了再說,你現在看下這個。我遞給他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說集》。

上個星期六,李鵬程剛吃完王婆婆送來的排骨藕湯,我從他身邊走過,他說,你看,今天陽光好,我的心情又好,這是不可多得的兩樁好事,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給你講講卡夫卡。好的,李老師,我洗耳恭聽。我拉過凳子挨著李鵬程畢恭畢敬坐下。站在一旁的章主任微笑著悄悄對我豎起一個大拇指。

如何接近李鵬程呢,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蓮花章”。他建議我和李鵬程談論卡夫卡。談論卡夫卡?和這個收割人頭的李鵬程?我疑惑不解。“蓮花章”說你試試。當李鵬程再次向我講述他的間諜任務時,我問他,請問你認識卡夫卡嗎?卡夫卡?那個猶太人,奧地利德語小說家。李鵬程揚起下巴,驚喜地望著我。我說,我想了解卡夫卡,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助我?這個沒問題,我愛卡夫卡,我認識他。李鵬程把海軍司令部心靈對心靈指示的任務放在一邊,開始講《變形記》,他說,小說的名字最好改成《變形計》,原題目中的“記”是一種文體,重在記載一個事物,一個事件過程,小說的本事就是要說事講事,所以用“記”作這篇小說的題目并不出彩。而“計”是計策謀略,卡夫卡其實是通過使用主人公化身成一只甲殼蟲這個謀略來度量人心,呈現人與人之間深深的孤獨感與陌生感。這種“計”是卡夫卡在承受沉重的精神壓迫后,一種自我生存的策略和方式。

李鵬程講得眉飛色舞,我聽得津津有味。我相信了“蓮花章”的話。“蓮花章”說,不要認為一個偏執性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所有思維都是混亂的,在他精神異常的同時,精神活動仍然有著正常的部分。

三年了,李鵬程很樂意對每個人講卡夫卡的小說,但談到他殺人,他仍舊堅信他收割的是恐怖分子化身的蘋果。至于他父親,他說,父親在社區老年活動中心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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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情感障礙:情感遲鈍淡漠,情感反應與思維內容以及外界刺激不配合,是精神分裂癥的重要特征。最早涉及的是較細致的情感,如對人的關心、同情,對親人的體貼。病人對周圍事物的情感反應遲鈍或平淡,對生活、學習的要求減退,隨著疾病的發展,病人的情感體驗日益貧乏。

蓮花章推石頭

出場人物:我的帶教老師章主任

我叫他蓮花章,因為觀音菩薩的蓮花凈燈,點化眾生,更因為他口吐蓮花,言語滔滔。他對世人的熱愛還在。他愿意供奉所有的理性,平和地活在他身處的那個變異世界里。

說起“蓮花章”,得先從幾個故事說起。

一個女員工和他上司的故事。放心,我并不是要講辦公室戀情的狗血劇。是說,上司為獎勵本月超額完成任務,特別獎勵下屬們周末聚餐,白酒紅酒的慶祝。聚餐位置定在老地方,公司旁邊一會所。這名女員工自持本月業績最佳,可以使用點特權,便電話請示上司:可不可以在某某店聚餐呢?某某店離公司有半小時路程,但離女員工家近,飯后步行五分鐘便可回家。上司爽快應允了。六點下班,一行下屬先赴酒店,點菜品點酒水,只等上司來宣布慶功宴開吃。但是他們始終沒等來上司。赴酒店路上,上司小車與一酒駕車相遇,車禍身亡。

自此,女員工上班時,再不敢走從家到公司這條路。只要一走到這條路上,眼前就是血淋淋的現場,上司躺在血泊中,血流滿地。她每天六點起床,倒三趟車,繞城大半圈上班。上班后,只要有人提到那場不幸的枝枝末末,她就趕緊走開。同事約她去公墓祭奠上司,她拒絕。同事約她一起去探望上司的父母,她拒絕。三個月后,她不得不辭職。一塊巨石壓著她:如果不是她臨時更改地址,車禍就避開了。

女員工來康復中心。醫生說,去到你上司的墳頭上痛哭一場,哭出你的悔恨你的痛苦你的抑郁。哭出你這三個月所有的壓抑。最好,你約著上司的家人一起去。

在故去上司的愛人陪同下,女員工在墳前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她哭悼的不是上司,而是三個月里的她。她被巨石壓得粉身碎骨。一場徹徹底底的哭又重新拼湊起她。

醫生說,哭完了,這一頁才算翻過去了。

另一個故事。

三個女人兩個男人合力拉著拽著一個女人往門診科室來。女人渾身發顫,眼睛噴火。手捏拳頭,身子前傾,僵硬著,像一發時刻要射出的子彈。三女兩男好言好語說了三籮筐,都堵不住女人的嘴。女人狂呼大叫六個字“讓我死,讓我死”。

到醫生面前,仍是六個字“讓我死,讓我死”。

醫生不問緣由不寫病歷,只是雙手擊掌,大喝一聲,好,死就死,你打算怎么死?

三女兩男蒙了,狂呼的女人蒙了。三秒鐘后,“哇——”一聲哭號仿佛晴天霹靂,女人號啕大哭。

醫生不罷休,乘勝追擊。來,我們商量下怎么死。跳河死,上吊死,割腕死,喝藥死?女人沒有回答的力氣,只是趴在桌上,哭哭哭。醫生的如針毒舌戳破了她的子彈殼。

醫生將自己的椅子往前挪了挪,與女人距離不過一尺。語氣神色稍有收斂,俯身輕問,你尋死的目的是什么呢?可能活不下去了,非得死不可了,可能以死來懲罰他人。

女人不答。

醫生說:以我的從醫經驗,應該是以死來懲戒負心人,你老公?

女人仍舊哭,由號啕轉為抽泣,是,我就是要懲罰我老公,做鬼都要懲罰他,我要讓他良心不安,日夜不寧。

哎呀,王婧,你呀,自作多情。醫生適時叫出女人的名字。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死后,你家男人的不安感罪過感最多一個月,樂觀一點,還長一些,但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月。而你的父母將痛苦半輩子,你的孩子呢,痛苦一輩子,而且你孩子長大后,他的婚姻一定會受到影響。你說,你的死劃不劃算?

女人定定地望著醫生,搖了搖頭。

旁邊的三女兩男大出一口氣,不死就好,不死就好,醫生,你給她開點藥吧。

不用了,我自己來渡過這關。女人眼里含著淚,只是沒落下來。

你已經給自己開過一味藥了,你死過一次,接下來是活,活得好好的。醫生微笑著說。女人抬眼再望醫生,淚水終究沒忍住,啪啪啪落下來。

好,故事講完。故事中的醫生就是“蓮花章”,我的帶教老師章主任。我有時跟著他去男二病區,有時去女一病區。我叫他蓮花章,因為觀音菩薩的蓮花凈燈,點化眾生,更因為他口吐蓮花,言語滔滔。他對世人的熱愛還在。他愿意供奉所有的理性,平和地活在他身處的那個變異世界里。

魏鵬不停走圈圈,李鵬程不停描述海軍司令部的波,尹憨子不停宣告世界要戰亂。這些都沒關系。蓮花章推著石頭上山。他剛喘一口氣,石頭往下落,他再推,石頭再落,他再推。推石頭上山是他生活的一面,石頭滾下山也是他生活的一面。如希臘之神西西弗斯。蓮花章唯一的選擇就是那塊石頭和那座陡峭的山崖。

這天,尹憨子的姑婆來看尹憨子。拎來五個蘋果,六根香蕉,三瓶綠茶。劉美美仔細檢查綠茶瓶口,確定是原始包裝,里面裝有真實的飲料,才放心地在塑料袋上記下“尹憨子”三個字。

醫生,你們能不能把他叫出來,我和他說會兒話。尹憨子的姑婆要求。

他情緒還不穩定,鬧著要出去。你一看望,他肯定又要鬧。

我勸他聽你們的話。你們就讓我看一下吧。我保證只說一會兒話。姑婆可憐巴巴地望著“蓮花章”。一般情況下,“蓮花章”對這樣的眼光是沒有抵抗力的,他點頭默許。

姑婆,姑婆,你求求他們,放我出去,我要去拯救世界。尹憨子哭著奔過來。姑婆拉他的手坐下,憨啊乖呀,你要聽話呀。宿舍走廊那邊,姑婆和尹憨子細細碎語。護士站這邊,我們做護理記錄。忽然,只見“蓮花章”一個箭步,沖進走廊,從姑婆手中奪過一個飲料瓶。姑婆的手空了。她漲紅了臉。瓶子藏在褲子口袋里,偷偷混進科室,只要她擰開瓶口,尹憨子兩口三口就喝下去了。怎么半路上,飛出“蓮花章”這一個攔截人呢?

神仙燒了幾張紙啊?“蓮花章”輕言細語問。

唔。姑婆悶聲悶氣應一聲。

問你呢,燒了幾張?“蓮花章”語氣更柔和。

姑婆仍不回答。

這里面是不是有香燭燒過的灰,黃紙燒過的灰?“蓮花章”搖著飲料瓶,循循善誘。

你們治你們的,我們弄我們的符水,神醫兩解。姑婆小聲辯解。

你們在家里喝符水,我管不了,但這里是醫院,符水不能喝。

說完,“蓮花章”走到垃圾桶邊,當著姑婆的面,倒掉那瓶符水。

你說好好的一個孩子,不是鬼纏上他,能成這個樣子?黃大仙說喝幾次符水喝得好,我們村有人這個樣子,就是喝符水喝好的。

你想啊,水里面摻進香燭灰紙錢灰,這水干不干凈,喝了對人有沒有害?

你瞎說,那不是紙灰,是神仙的法力,黃大仙把法力都化在水里了,那是神仙水符水。

好吧,是神仙水,但我們這里不是天庭,神仙們沒住在這兒,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讓尹憨子喝神仙水。

我把他接回去喝,我們明天就出院。姑婆猛地推開護士站的門。她在匆忙中,忘了拿隨身帶來的塑料袋。“蓮花章”追上去。

如果你們覺得請大神,能得到一點點安慰,就請吧。“蓮花章”又說一遍。他的聲音低沉而虛弱。

“蓮花章”推在山路上的石頭又滾了下來。

尹憨子眼看姑婆摔門而去,瓶子里的好東西也沒喝成。姑婆說,來,喝這東西,喝了就能出去。好東西卻被“蓮花章”攪黃了。尹憨子頭撞窗戶欄桿。邊撞邊叫,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喝好東西!“蓮花章”說,憨子聽話啊,我剛才檢查了一下,姑婆的好東西做得太咸,你喝了會影響你的功力,你不是要有大功力嗎?明天,讓她重新做。

那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尹憨子拽著“蓮花章”不放。他低頭抹眼淚,眼淚鼻涕擦了蓮花章一袖子。“蓮花章”轉過身,把另一只袖子供他擦。尹憨子一想到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他的淚腺就失控。這時,“蓮花章”的手機響了。韓帥帥來電。

韓帥帥名叫韓健健。在他住院前期,總是縮著脖子勾著腰,一天到晚比別人矮三分,蹲在角落里,天天想著找一個女朋友。他給“蓮花章”說,我出去后要結婚,結婚后我媳婦就能保護我,保護我后壞人就不能傷害我,不能傷害后我就能生活得像蜜甜。“蓮花章”說,韓健健縮著脖子勾著腰后就不帥,不帥后就找不到媳婦,找不到媳婦后就不能保護,不能保護后就不能甜如蜜。

韓健健說那我不縮脖子不勾腰。

“蓮花章”說那你就是帥哥。

“蓮花章”雙腳并立,昂首挺胸,一臉嚴肅下達指令:韓健健,背挺直,頭抬起。韓健健便夾緊雙臂跑步前進,跑到墻邊,緊貼墻站正,頭仰得高高的。

韓健健最聽“蓮花章”的話。那天,被天兵天將追殺到男二病區的韓健健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哀號,不能露臉,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臉,他們要毀我,要砍死我。“蓮花章”抱住他,說,快來,快來,抱住我,我是大力神,我是大力神。我是不是大力神?“蓮花章”問周圍站著的一圈人,大家異口同聲,對,大力神,力大無比,壞人不敢來。

“蓮花章”成了韓健健的保護神。只要“蓮花章”一走進活動室,韓健健就眼神怯怯地望著“蓮花章”,淺淺的笑意藏在臉上,想表露出來,又沒完全表露,“蓮花章”對他回笑一個,輕輕點個頭,韓健健就放心大膽地笑了。他走過來,說,醫生,我是韓健健。“蓮花章”說,我知道啊,你叫韓健健,我是大力神嘛。

大力神蓮花章又指令,劉美美、周醫生,從今天起,韓健健改個名字叫韓帥帥,我們都要叫他韓帥帥。

蟀蟀蟀,蟋蟀的蟀。魏鵬在一旁不服氣。

蟋蟀的蟀也是蟀,魏鵬,你能不能停下你的腳步,筆直筆直站給我們看看哩。“蓮花章”笑瞇瞇地說。

哧。魏鵬不屑地吐口氣,頭一扭,繼續走他無邊無際的圈圈。

韓帥帥,吃藥了。

韓帥帥,測血壓了。

韓帥帥,量體溫了。

劉美美把帥帥兩個字叫得甜似蜂蜜。

出院后,韓帥帥堅持吃藥,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次次不誤,因為“蓮花章”囑咐過,按時按量服藥是防止復發的關鍵。堅持洗碗擇菜做家務,因為“蓮花章”囑咐過,不能好吃懶做。韓帥帥還堅持給“蓮花章”打電話,事事請教,時時請教。

章醫生,我現在可以談個女朋友吧?

可以呀。

那你說,我談個什么樣的女朋友呢?

這要看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呀。

章醫生,你說單眼皮的姑娘好不好看?

你覺得好看就好看啦。

章醫生,我要你說單眼皮好不好看?

好看吧。

章醫生,你說好看我就去談。我過兩天約她。你說我們是一起看電影,還是一起吃火鍋?

吃火鍋。

她要是想看電影呢?

那就先吃火鍋再看電影。

嗯,章醫生你說得對,說得太對了,我先和她吃火鍋,再和她看電影。

這是兩天前的電話。夜里十點半鐘,“蓮花章”和老婆正在溫存。韓帥帥的電話打來,“蓮花章”不接,任它去響。三十秒后,鈴聲熬斷,“蓮花章”和老婆繼續溫存,眼看就要長驅直入了,斷了的電話又響,一直響。老婆一腳踹開了“蓮花章”。

電話內容是:

章醫生,我是韓帥帥,我明天下午打算約女朋友在保麗美食城見面。你說,我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好呢?我有件藍色的,還有件白色的。藍色的看上去安靜,白色的看上去陽光。章醫生,你說我穿哪一件呢?

媽媽瑪麗·居里說今天可以吃蘋果

出場人物:孫中恩

現病史:患者半年前,因考試失利出現精神異常,表現為胡言亂語,自知力缺乏①,自稱為新新一代化學家,立志要計算出化學仙丹。人類服用后,就能飛上天,他因此榮獲諾貝爾化學獎。

我和劉美美護士做完病人早上的體檢,等待下樓去操場上活動,98個男人沿著墻根轉圈圈的,趴在飯桌上睡覺的,一個趴在另一個肩上不住親臉的,自己笑自己的,都各得其樂。最后一排靠左邊,仍是李鵬程占據,埋頭專心研讀卡夫卡,準備再給我開講。他給我講了《變形記》后,我說,李老師,你什么時候給我講講《城堡》?他很暢快地答應了。最后一排靠右邊一個戴眼鏡的人在埋頭唰唰唰地計算。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清秀的臉,看著面生。我說,請問你叫什么?他抬頭,手中的筆還在紙上劃著。你叫什么?我再問。

你連我都不知道?他很驚訝地看著我。

對不起啊,我剛來的呢。

我是化學家孫中恩。

哦,失敬,失敬。我連忙點頭。

理解,理解,化學家又不是小鮮肉,你們美女肯定不知道。孫中恩羞澀一笑。他推了推眼鏡架,說,快了,很快就要算出來了。他遞過來厚厚的一摞本子。

這?

快計算出來了。計算出來,就能合成一種物質。

合成什么呢?

仙丹。服了它,就能飛上天。但現在糟糕的是,每次當我快完成全部計算時,他們就發電波對付我,我就忘掉了全部計算,真是倒霉。不過,不要緊,等電波一消失,我就馬上重新開始。只要給我提供本子,我肯定算得出來。

誰呀,誰給你發電波?

孫中恩機警地打量四周。他示意我低頭,我俯下身。孫中恩貼緊我身邊,每個字音咬得重:外星人。

你來看。孫中恩翻開最上面一個本子,全是密密麻麻的化學元素化學公式,2NaX2,2NaX,CH3COOHC2H2OH,H2O,而且畫著漏斗、燒杯、鐵架,還有各種曲線圖和圖表。在圖表旁邊寫著簡短的句子。高錳酸鉀是乙醇的爸爸。棉花可以生成石頭的。媽媽瑪麗·居里說今天可以吃蘋果。

我數了數,這摞本子由二十個數學練習本合在一起裝訂。飯桌上還放著兩摞本子。你算了多少個本子?

六十八。

六十八?

我的驚嘆使孫中恩自豪極了,但他又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撇撇嘴,說,等我計算出來了,我就送一顆給你。不過,你要記得給我帶蘋果,我的靈魂需要蘋果來營養。媽媽瑪麗·居里說今天可以吃蘋果。說到這里,孫中恩嘆了口氣,說,你不曉得,他們總是發波、發波。他們一發波,我的能量就弱了,忘掉所有的計算。

他們發波的時候,你感覺怎么樣?

我的心臟跳得慢,血流得慢,呼吸也慢,我的靈魂就空空的,一克的重量也沒有了,靈魂的重量應該有21克的。

你這樣用腦子,太累了。

當然累,我幾乎每天都累得不行,睡下像死人一樣,但是,我這個人有毅力,非常非常有毅力。我一醒來,我的腦袋就又開始活動,高速運轉。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就瘋了。再說,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做科學家的天分,除非像我這樣非常非常有毅力有決心。

小李護士在一旁喊話“要下去活動的快點過來集合”!孫中恩,你也下去活動一下?我征求他的意見。他說,不行,沒時間,現在到了關鍵時候,決戰性時刻,還有一個本子就可以計算出來了。

孫中恩,高三年級(29)班化學科代表,學校化學競賽小組成員。高一加入競賽組,目標:劍指清華,問道北大。必經程序:校級資格考、省考、國考、決賽。如果取得國家一等獎的名次,就能獲得清華、北大自主招生資格。如果加入化學奧林匹克決賽暨冬令營活動,奪得金牌,清華、北大的招生辦馬上就會主動找上門來,搶著簽約。

為此,孫中恩跑步前進。

六個月內將高中、大學甚至研究生難度的題目做了十八本。一年內,做實驗的次數和時間超過了絕大多數化學、化工等院系本科四年做實驗的總次數和時間。高一高二兩個寒暑假,奔赴成都鄭州北京參加各種化學競賽培訓班集結號。

孫中恩腦子里只有化學,日日夜夜的化學。

高二上學期期中考試,語文88分,英語79分,生物45分,物理65分,數學85分。

高二上學期期末考試,語文78分,英語70分,生物38分,物理42分,數學76分。

校級排名由前五十三名跌到五百二十七名。照這樣孤注一擲下去,連武漢理工大學都考不上,何談北大清華。班主任著急,家長著急。孫中恩不急,他說,我又不是氫氧化鋁,憑什么既酸又堿反應?有舍才有得。

那時,孫中恩腦子還很清醒。他看透了“競賽”的嘴臉。競賽,就是一條路,是將不可能之事變為現實的路。它會讓你失去,失去你輕松愉快的課余時間和假期,它會讓你陷入來自父母、旁人及社會的巨大壓力,甚至會一度對你的未來感到迷茫、絕望。但它總會帶來點東西。

那點東西應該是北大清華,一定是北大清華。

孫中恩,拼了。

2015年8月27號晚9時,正是高三年級第三個晚自習時間,孫中恩獨自一人去名人雕像區,祭拜他的女神,波蘭裔法國籍物理學家、放射化學家瑪麗·居里。鐳之火,必將神秘地溫暖他,點燃他心中不屈不撓的火焰。

拐個彎,快到雕像區,孫中恩往后退了幾步。一個女人跪在瑪麗·居里腳前,認真地磕頭。她磕了九個頭。兩年前,女人把鄉下的幾畝田轉給別人種,赤手空拳來城里陪讀。房租一年一萬五千塊,母子倆的生活費和其他開支每個月大約一千八。六十元一斤的牛肉,買。四十五塊錢一斤的鱖魚,買。五十塊一斤的基圍蝦,買。

在工地上提灰桶的老公每次打電話,囑咐她凡是能營養身體的都買,莫怕花錢,熬過這三年就好了。等著兒子接我們到末名湖去兜風哈。她說,啊?你又說末名湖,是未名湖,小心你兒子訓斥你文盲。好,好,你不文盲,未名未名。這個“未”讓夫妻倆的長途電話充滿喜慶。畢竟是北京的一個湖啊。村里人哪個曉得呢。這都是兒子帶來的榮光。過年過節,別人家墻上貼明星海報來裝飾,他們家只用貼兒子的獎狀。“三好學生”“優秀班干部”“學習標兵”,三面墻都不夠用。

兒子從小學考到初中,全鄉第一名;從初中考到高中,全縣第五名。考到整個地區最好高中火箭班。接著,兒子又上了化學競賽班,整天倒騰一些瓶瓶罐罐,這液體那液體。兒子說這是考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一條捷徑。這到底是不是一條路啊?女人去征詢班主任意見。班主任說:你們作決定吧,不過,還是要做兩手準備,常規高考也不能放棄。萬一……班主任不再往下說。兒子說,萬一成功了呢。女人看不懂那些符號公式,可是數得清書桌上的草稿本。一摞摞。這可是實打實的證明。

陪讀區還有一個鄉下來的陪讀爸爸。他家是個女兒。成天上網吧、玩手機、玩動漫,和男孩子在食堂相互喂飯。陪讀媽媽嘔得吐血,一氣之下跑到上海打工。爸爸回來接任。晚上鐵定了不準外出,只準坐在桌前做作業。爸爸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織十字繡。從開始織得眉目不清,線團繚繞,到后來擺在人家店里做宣傳品。漫長的夜晚成就一個男織工。每晚十二點,爸爸準時收好十字繡,然后驗收女兒的活計,用了幾頁幾個草稿本。草稿本用得越多越好。

兩個陪讀人一起散步時,聊起各自的陪讀史,滿肚子的血淚。當爸爸的那個嘆氣,草稿本上盡是鬼畫符,不曉得她寫的什么東西。當媽媽的陪著嘆,莫逼,莫逼,逼出問題不得了。二班有個女生,六月月考成績從十九名跌到一百七十七名,她爸爸晚上接她下晚自習時說,往下垮的速度有點快喲,是什么原因呢?爸爸說這句話時盡量面帶微笑,語氣輕松。第二天早上,女生從學校五樓跳了下去。送到醫院重癥監護室,人還沒醒。醒了估計也是個廢人,右腿已經鋸掉了。當爸的說,學校應該把所有樓層都裝上鐵絲網,全搞成鐵籠子,看她往哪里跳。當媽的說,學校還有水塘。當爸的說,把水抽干。當媽的說,你能把所有的樓層都裝鐵絲網,把所有的水塘都抽干?當爸的沉默不語。當媽的也沉默不語。

為備戰國家級考試,一個月前,女人開始將特侖蘇牛奶換成旺仔牛奶。旺旺嘛。女人將手機號換成帶兩個8的。女人去藥店里買了避孕藥。她完全不需要這藥,但也得買,因為避孕諧音“避暈”,保證兒子頭腦清醒。女人將房間里擺上“文昌塔”“八卦鏡”“魁星點斗圖”。本來要擺孔子像的。兒子讓她擺另一尊像,一個外國女人。兒子叫她瑪麗·居里。

承蒙兒子教化,女人知道這個瑪麗·居里的厲害了。女人還知道了“鐳”。鐳之火,給每一個獻身化學者光明的未來。現在,她給瑪麗·居里磕了九個頭。她這一輩子除了給祖宗、父母磕過頭,還沒給另外的誰磕過頭。

鄉下婦人磕完頭,又低聲禱告幾句。起身,步履沉重向外走。再怎么禱告,總歸離現實還有那么一段距離,讓人放心不下。她又回頭看那外國女人。孫中恩閃身躲在一旁。昏黃的路燈打在鄉下婦人臉上,像一張壓在箱底千年的布匹,到處都是皺褶。一個巨大的希望,如同一個巨大的磨盤,擱在心里,不停碾來碾去。那張臉全被碾皺了。孫中恩的喉嚨一陣發緊。他捂住喉嚨,那聲就快忍不住叫出來的“媽媽”被他捂了回去。

8月29號,全國高中學生化學競賽考試如期舉行。青蔥少年孫中恩意氣風發走進賽區。昨晚,媽媽做了一條紅鯉魚,孫中恩將魚頭、魚身、魚尾各吃了一口。媽媽說,吃了鯉魚“跳龍門”。孫中恩握緊拳頭,深深吸口氣。走到19考場門口,孫中恩猛地停住腳。是左腳先邁進教室,還是右腳先邁進教室?他伸出左腳,又很快收回并攏。他又伸右腳,又趕緊收回。孫中恩握緊的掌心沁出汗,心臟怦怦怦地亂跳。這么關鍵的一腳,怎么就忘記了呢。媽媽早上囑咐過三次。左腳?右腳?右腳?左腳?到底是哪只腳?后面同學說干嗎呀,快點。他被推搡著進到教室。

孫中恩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他竭力想弄清楚,剛才他的哪只腳被先推進來?那只被先推進來的腳符不符合媽媽的囑咐?媽媽的囑咐到底是左還是右?考試進行到一個小時,腦子急速運轉,孫中恩終于逮住了媽媽的囑咐:右進左出。進考場,先進右腳。出考場,先出左腳。這樣,就會左右逢源。要不然,考試時就會左思右想,舉棋不定。甚至左右為難,題題為難。那么,剛才被先推進來的是哪一只腳?只記得身后是一群人一群手,誰推的?哪一只推的?哪一只腳上先感受到推動力?是女生推的,還是男生推的?是本校的對手,還是外校的勁敵?故意推的嗎?故意讓他先進左腳?進場時,那只右腳是否履行“先行”職責。這是個天大的問題,必須得搞清楚。

三小時后考試結束。孫中恩莊嚴地搶先邁出左腳。

至于化學競賽成績,當然可想而知。隨之而來的月考,孫中恩的成績排名跌到八百八十九名。孫中恩將桌子搬到最后面墻角處,他背對著黑板,然后在書桌上把書本堆成三摞,圍成三面墻,他趴在里面,算化學題。不停地算,絕不抬頭看人,也不同任何人說話。

怎么能看人?不能看人的。孫中恩受驚嚇一樣,渾身發抖,他猛烈搖頭,堅定地對媽媽說,他們都在笑話我,他們在說我壞話,說我想做化學家,說我癡心妄想,他們害我,推我右腳先進考場。

鄉下婦人躲在出租屋里哭了三場,哭她向往的未名湖,哭她祭拜過的瑪麗·居里,哭這幾年母子倆吃的苦,哭老天爺瞎了眼。最后歸根結底哭自己貪心,一個農村孩子想什么未名湖啊,把自己搞得瘋瘋癲癲了,不值得啊不值得。哭完了到學校學工處開病休假。病休條上寫病名“腎盂腎炎”。學工處長說,就這樣開吧,啊,休學一學期再說,你們,你們可以去看,去那兒看看。學工處長說得猶猶豫豫,滿臉愧色。好像自己是送孫中恩去那個地方的罪魁禍首。這是近兩年來,學工處長開出的第七張“腎盂腎炎”的條子。

孫中恩休學在家,陷入狂熱的計算中。一個本子一個本子計算。同時,增添了吃蘋果這一項,因為媽媽瑪麗·居里說,計算出仙丹需要犧牲幾萬億靈魂細胞,蘋果能營養靈魂細胞。鄉下婦人說本子快用完了,我們去買本子吧。兩人上街,走到17路車站。媽媽拉著孫中恩上車。開了一站。孫中恩跳起來,好啊,你以為我是瘋子,下車,下車!孫中恩抽出車上緊急備用錘砸玻璃。坐17路車的事被迫流產。

媽,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我會是神經病嗎?你想想看,一個瘋子能計算出仙丹?等我哪天把仙丹計算出來,你跟著我享福。他們是在羨慕嫉妒恨,慫恿你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來。你放心,并不是每個人都要通過高考才能改變命運。我可以參加化學競賽,下一輪競賽一定是計算仙丹。

所以,輪到“蓮花章”和楊護工化作兩個便衣出場。

“蓮花章”和楊護工身著便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走進他的化學房,溫文爾雅和他握手,“中恩同志,你好,我們是化學研究所的。我姓章,他是楊同志,我們現在有一個萃取實驗,急需得到你的幫助。”兩位研究人員遞上自制的名片。孫中恩接過名片,說你們不知道我正在提取一種物質嗎?“蓮花章”說:正是知道,才相信你是我們要找的人,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孫中恩正了正衣領,上前一步,緊緊握住“蓮花章”的手,同志,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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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知力是指病人對其自身精神狀態的認識能力,即能否判斷自己有病和精神狀態是否正常,能否正確分析和識辨,并指出自己既往和現在的表現與體驗中,哪些屬于病態。精神病人一般均有程度不同的自知力缺陷。在疾病的不同階段,自知力也隨之發生變化,這種變化有一定的規律性。精神病的初期,有些病人的自知力尚保存,能夠覺察到自己的精神狀態發生了變化。隨著病情的發展和加重,病人往往對自己的精神癥狀喪失了判斷力,否認自己是不正常的,甚至拒絕治療。此時稱為自知力缺損。

愿這世界,被溫柔以待

還是長臉的17路司機。載著我每日幾趟。在去孤島的路上,我們是老伙伴。窗外,三月天,油菜花又要開了。

還是有初次乘坐17路車的人,壓低聲音,師傅,是不是去那兒?是,去那兒。長臉司機大聲回答,他熱情招呼,您坐好,坐好,您跟著她下車,她也去那兒。長臉司機指著我,我們相視一笑。臨窗坐下的人連聲說謝謝謝謝,他的頭低垂。這一個病依然讓他恥辱。他的頭一直低垂。

在與這場疾病交手中,還會有多少人會低垂著頭?

魏鵬會低垂著頭。他出了院,但離了婚。誰愿意,誰又敢和一個“瘋子”生活一輩子。

尹憨子會低垂著頭。他出過院,又進來了,又出過院,又進來了。尹發財不再接他出去。反復發作的病情讓尹發財選擇了放棄。

李鵬程73歲的母親會低垂著頭。她被人們異樣的目光驅逐出原先的社區。獨自一人搬到郊外一所破敗的出租屋,度過余生。她還要堅強活下去,以保證李鵬程每個星期六有湯喝。

“蓮花章”和劉美美也會低垂著頭吧。他們并沒有一盞“阿拉丁神燈”,驅逐“撒旦”的黑暗。他們自身亦被黑暗籠罩。沒有一個男孩子愿意牽手我們美麗的劉美美。男孩子們說,呸,那種工作環境,那樣低的報酬。

義工生活記錄到接近尾聲,我的指導老師楊曉升老師說,你要說說你的感受,你的建議。我說什么呢。我只覺得沉重。幾乎無言。我只能寫下一些數字。截止到2014年底,全國精神病領域醫療資源如下:

精神衛生專業機構1650家。

精神科醫生人數2萬多名,平均每十萬人口中有1.49名醫生。全球中高收入水平國家的平均數是2.03。

精神科床位22.8萬張,平均每一萬人口中有病床1.71張。全球的平均數是4.36。

這些數據固然不能令人樂觀,然而,與截至2005年底的報告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提升。2005年年底,全國精神衛生專業機構572家,全國平均精神科床位密度為每萬人1.04張。

數據的上漲,得益于全社會對精神疾患的認識逐步提高。沒有哪一種災難會如同精神疾患這樣,給人類帶來持久而深刻的痛苦。難道人類社會和工業文明的發展,伴隨而來的是毀滅自己的精神疾病嗎?人類的救贖在此。

然而,我想說的是,即使數據再往上走,即使一個病人配一名醫生,又如何。

那你想如何?朋友反問。

我想看到精神衛生工作真正實行預防為主的方針,不要讓精神專科醫院成為精神病患者最后的、唯一的歸宿。犯病前,缺少有效的預防;治療后,得不到積極的康復訓練指導,只有反復發作反復治療。精神專科醫院的門像扇旋轉門,永無止境。關了,開了;開了,關了。

我的帶教老師“蓮花章”最深刻的痛苦,不是他的待遇比綜合醫院的醫生少得多,也不是他以一個精神科醫生的面貌出現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而是李鵬程這一類病友在家患病八年,無人知曉,直到他殺掉人,血淋淋地被送進來,并且不再可能走出醫院的大門。即便他能走出,大概也只能在家里終老一生,除非,他再次犯下血案。

我想看到更多的社區機構,更多社會志愿者投入到精神障礙的預防治療和康復中,而不是只有精神專科醫院和精神專科醫生。

我想這世上沒有一所精神專科醫院;我想康寧醫院A股上市淪為一個徹底的笑話;我想“上帝的筆誤”獲得更大的自由和尊嚴,而不是只能在封閉的病房里,與奧氮平、利培酮、阿立哌唑、喹硫平等抗精神病藥終生為伍。他們也應該看到一朵云一陣風一棵樹一枝花。

為此,我感激2012年這個年份。

2012年12月26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生法》,填補了中國精神衛生領域的法律空白,為發展精神衛生事業,規范精神衛生服務,維護精神障礙患者的合法權益,規范擬定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生法》第三條規定,精神衛生工作實行預防為主的方針,堅持預防、治療和康復相結合的原則。

第二十條規定,村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應當協助所在地人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開展社區心理健康指導、精神衛生知識宣傳教育活動,創建有益于居民身心健康的社區環境。

第五十四條規定,社區康復機構應當為需要康復的精神障礙患者提供場所和條件,對患者進行生活自理能力和社會適應能力等方面的康復訓練。

……

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生法》,呼吁的是一個制度、一個體系,乃至全社會的共同努力。呼吁的是依法行事,落地有聲。

在中高收入國家和地區,有各種全日或半日制機構為出院患者提供治療、生活和勞動條件,幫助他們適應社區生活。同時,出現大量的社區服務人員,如臨床社會工作者、心理學家、護士、精神病醫生甚至還有自愿服務人員,幫助解決患者出院后自我心理調整和堅持服藥以及生活和工作問題。臨床社會工作者與醫生護士相互補充,是社區醫療康復不可缺少的力量。以香港為例,香港利民會——尚德之家的服務理念便是社群式治療,社區照顧、社會融入,服務使用者賦權,非院社化。

而在意大利,六千多萬人口,數十萬精神病患者,切切實實的沒有一所精神疾病專科醫院。“這群人”和志愿者、病友一起生活在社區,他們參與社區活動,他們找工作,他們結婚,他們生子。他們和患有感冒患有哮喘的人們一樣,享受著或多或少的照顧,正常的生活。

像個“烏托邦”嗎?然而,它真實存在。它需要的,只不過是勇猛前行的戰士。2009年,北京海淀區精神衛生防治院封閉的值班室被果斷打開,取而代之的是開放式的工作臺,每個病人可以趴在上面與醫生交談,不再隔著玻璃和欄桿。病友甚至進到廚房,為大家烹飪食物。“我最愛做飯,我感覺像在自己的家里。”病人說。

還有多少緊閉的門需要打開?

今天,人類在精神疾患治療領域比洛伊德時代有多大的進步?又有什么值得拓展——給予大量的耐心和同情心,讓他們在這個世界里獲得尊嚴、自由。

愿這世界,被溫柔以待!

作者簡介

周芳,女,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著有文集《執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重癥監護室》。《重癥監護室》首發《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先后入選21世紀年度報告文學選和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以及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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