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書（組詩）

陳人杰

陳人杰，1968年生于浙江天臺。曾獲“徐志摩詩歌獎”“《詩刊》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特別獎”“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曾擔任西藏歷史上首部大型史詩性音樂組歌《極地放歌中國夢》的文學總監和16首歌的詞作者，作品入選《年度中國最佳詩歌》等多種選本。

月亮的郵戳

玉麥，九戶人家的小鎮

扎日神山下，隆子、卓嘎、央宗姐妹

九戶人家，九支謠曲

九個良宵，九座雪峰是快樂的孩子大經輪葉片轉動

九個星座是感恩的涌泉

春風吹開雪蓮花的時候

我給你寫信

信封像雪一樣白

上面蓋著月亮的郵戳

秘 境

南迦巴瓦朝人間張望

雅魯藏布為大海洋分泌膽汁

白天鵝帶來了雪

晚歸的豹子讓夕陽遲疑

怒江去了云南，一條魚留在那曲

吼聲、深壑、幽暗魚鱗

都是秘境

扎加藏布，央金笑著，小腹隆起

高原上多汁的人兒

比大地更清楚水系的甜蜜

錯鄂湖

露珠是一座廟宇

斑頭雁去了之后

湖泊瘦了下來

湖岸，這件秋衣

恍若穿在一粒鹽身上

再次空了的鳥島

并不等待任何人

它的荒寂

只為自己整理落寞

我們所知曉的

并不比水里的石頭更多

它們一排排追趕天空

嘎嘎地叫著

秋風如刀

遠方

似一片片磨出來的寒光

佩祜湖

高僧在云游

木碗在漂泊

一顆心反復被遠方抓取

少年在壘瑪尼堆

少女變信眾，高原交給經咒

萬水千山被一條經幡拂動

多少宗教飛升

多少人世枯萎

湖泊面朝天空，歸雁指認未來

芨芨草

羌塘草原的一棵芨芨草

是尚未失去語言的草

它的搖晃，是歲月和山脈難以系住的搖晃

死亡芬芳，吶喊無聲

被牛羊吃掉的芨芨草，那從不向我們說起

如何轉世的芨芨草……

一只羊丟失了之后

一只羊丟失了之后

桑珠哭了一夜

黑暗中，我意識自己也失去了什么

但這已是眼淚成了鹽

曠野撒滿了凍雪之后

哦，一只丟失的羊

把世界分成了兩部分

只有丟失的那部分跟著我

來古冰川

來往古今

來往于白云和大火之間

多少世代，像冰川

多少愿望，像大海

信徒需要遠方

而遠方正在被推土機開挖

薄霧輕紗，薄暮點燈

我愿帳篷平安

我愿剖腹產的母羊無恙

格桑花

五瓣八瓣落下

像牙齒

去年掉了五顆

今年又掉了三顆

一年一度

落英繽紛

落英，活著的肉

被西風吹亂的頭發

我不知道什么薔薇科

什么波斯菊

紫菀、翠菊、金露梅……

但我知道一朵花

擁有這么多的筆名

一條小命不辜負的時光

芬芳有如幻夢

魂魄無邊無際

愛著假名

說著真話

牧羊的少女

她已盡力了

一只受傷的小綿羊

要抱回母親的懷里

才能得救

她已盡力了

在送走了這么多親人之后

一雙哀傷的眼睛

依然清澈

她已盡力了

高原像一塊重金屬

她走在雪山腳下

像戴著耳環的白度母

雅魯藏布

整個下午，我在岸上靜坐

潮來往，云卷舒，漸漸地我變成了旋渦

被沉默無聲的湍急收藏

我要感謝這寬廣的河床，以及謎一樣的眼睛

偉大的愛，是一種可以被觸摸的命運

一滴水珠就是數個世紀。而我的生命仿佛是

另一條長河，暢游著不知疲倦的魚兒

撒著死亡那不可捉摸的網

水草、搖晃的皺紋和鹽的味道

當我再一次端視，雅魯藏布奔流

高原如碼頭，如詞語們歇腳的厚嘴唇

天空下

愛仍是最深的佛法

痛苦仍是最大的的宗教

寺廟建起，又毀去

天空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風輕云淡，塵埃有不可逾越的心

格桑獻出最小的身子

搖動轉經筒，灑遍高原的露水

是愛，你驅趕著牛羊回憶身世

轉湖.瑪旁雍措

圣湖如蓮，星斗如鉆

圣潔之物，高于內心

朵朵浪花從銀河出發

涌向臂彎

精神卻總是寄身遠方

一個人渺小的星空

是愛載著心靈回家

一如象泉河、獅泉河、馬泉河、孔雀河

從同一個源頭朝著不同的命運奔去

但歸宿只有一個

萬水歸宗，我所理解的大海不是別的

而是信念。所以

法號聲聲，萬千濤聲齊誦：

唵嘛呢叭咪吽

所以，丹心飛濺，腳步輕快

仿佛真有彼岸匯聚碧波、夢幻

呼應著正在醒來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