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后院

◎ 王安憶

有一次，我在德國旅行。一個月后，我的身心都已經疲乏。我好像是從一張張明信片前踱過，教堂、音樂廳、森林、萊茵河，它們美不勝收，卻與我不相干。我想旅行其實是深深的寂寞，只是被新鮮感掩蓋了。

這一天，我來到海德堡的一所公寓，從廁所里看見了公寓的后院。我看見后院和后院連成一排，連綿的屋頂上有電視天線，還有老虎天窗。我甚至覺得鴿哨馬上就會響起，有一群鴿子要從鄰居的鴿房里騰空而起。這是最日常的情景，是我們平時生活中日日夜夜都有的情景，這是鉆心鉆肺的情景，真叫人又苦又甜。再繼續我的旅行，那些風景之中便有了一些肺腑之言，有了一些兩心相知，許多不懂的，我都懂了。

無論走到哪一座城市，你只要來到后院，便會發現所有的風景都有著極其相似的內心，這種相似讓我們怦然而心動。

又有一次，我來到河道縱橫的阿姆斯特丹，一個人躺在旅館里，好像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像遇到一個陌生人，無從攀談。你越想急切地融入這個地方，與它打成一片，越進入不得，仿佛受到無形的排斥。阿姆斯特丹的水網有一種神秘的氣氛，你好像走入了一個迷宮，水網還帶有古老的氣息，把你帶到遙遠的運河時代，古風淳淳。當晨曦透進窗戶，我起床拉開窗簾，后窗外面是一個小院。一個男人正從木梯上走下來，手里拿著一件工具，去干家務活兒。這情景我似曾相識，這樣的早晨和所有的早晨并無二致，但它能夠引領我們進入許多陌生的異地，它也是我們孤身旅行時的后方。

柏林的后院也有其親切的面目。前邊是著名的庫登大街，燈火徹夜通明。當足球賽結束時，會傳來陣陣喇叭聲和歡呼聲，真是奇光異彩。燈光籠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一片海市蜃樓，而后院里的嘈雜是真切到你心里去的。樓下是一家咖啡館，廚房里的氣味從后院飄進我的房間，還有廚娘和男招待的說話聲。這一切將柏林的浮華像面紗一樣揭去，裸露出它日常的表情。這是我們最誠懇的表情之一，含著朝起暮歸的希望。這也是聯系著我們的心的東西，我們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

在舊金山，我曾經在露臺上看見鄰人的露臺。露臺是具有后院性質的地方，也是生活的里層。正是傍晚，太陽在西邊落下，露臺上坐著一些青年。當青年們站在街頭或者地鐵車站時，他們無一例外地帶著莫測的神情，而在露臺上，他們都變得易懂了。這里露臺連著露臺，翻過一排屋脊，又是露臺連著露臺。這里有受挫的生活，人們抱著輕輕的傷痛。

這些后院使你明白，無論世界多么大、多么面目各異，內心只有一個。這是旅行中最見真情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