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葉華蔭

1

父親領我洗澡那些年

一面光鮮的旗幟

鼓滿力量

我領父親洗澡

鋒芒畢露的旗桿

就快要挑破皺絲綢

將日漸勢微的生命力

釋放

弄得我的心

總是比曲硐溫泉的水

還軟

也更燙

2

一生浸泡于泥水

骨節嚴重變形的腳板

第一次踩這么高

第一次以寬額頭上

蓬亂的霜花

擁抱隔空飛臨的雪片

父親說

雪片來自

天上住著更老的太陽

一張七十三年光陰

折疊的老臉

雪霧中

春風拂面

像是心里揣了一座火山

豁牙的口腔

宛如冰川萎縮

黑巖裸露的玉龍雪山

3

中年以后走的路

跟門前蓬勃的柳樹相反

枝干越來越細

越來越干

漸漸失去

向同伴炫耀的粗和壯

皮肉塌了

性子變軟

有著村里的觀音廟

那樣的暗與光亮

4

你是一點

我是另一點

父字頭上的兩點

各自歪朝一邊

奔跑于

天圓地方的同一軌道

所處的位置不一樣

被一個叉舉著

否定

又相連

換個角度看

真的一脈相承

長得好像

5

誰弄壞的

沒留下路徑與足印

曾肌肉翻滾

青筋裸露的父親

肝已秤砣般沉和硬

深埋的裂骨之痛

一口

接一口吃進

絲絲縷縷呻吟

體重沒增

反而越來越輕

輕于空氣

就會浮上天庭

6

七十歲從田地里退休的農民

閑不住的父親

雄心依舊

學打字開博客

寫傳記

掛著QQ

以老中醫的手段幫人治病

實實在在的父親

不喜歡虛擬

他的網名

是九歲入學那年

小學老師給的

用了一輩子

身份證上的三個字

何仕明

7

情緒時而激昂

時而舒緩

同一條沙發上的父親

世事烤干的眼睛

噙不住或喜或悲的淚水

不時伸手拿毛巾

劁了哪家頑皮的豬

治好什么人的病

辭去小學教員

躲過相互批斗的文化大革命

都是多次復述過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不忍打斷他

不忍扔下

黑衣黑褲黑鞋

白發的老人

他的絮絮叨叨里

晃動著鮮紅

孤獨的心

它似乎在說

孝不如順

順不如傾聽

8

一切提前交給死亡

只留下慈祥

這是一個民族的信仰

父親的墳在老馬山

與老伴的相伴

像兩個剛鬧結束的孩子

一句話不說

靜靜躺在松林里曬太陽

甲午七月初三

林間的空氣很新鮮

白發亂顫的二老

在拔自己墳頭

又一年滋生的荒草

顧不上揩一揩滿臉熱汗

要好好清掃

他們說

這是我倆的谷倉

9

刺果樹在喊了

快點來

快點來

五月烈日的向陽坡

停下摩托

頭戴氈帽走在前

不用杵棍杵平陡峭

瘦成七十五歲

久患肝硬化的老中醫

父親笑著如是說

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

保持著良好味覺的他還說

半山腰

結滿美味刺果的樹

像莊稼

有一撇坡

10

那些年我沒回家

勞動之余

跑了媳婦的父親

時常站在

觀音河邊的庭院里

目光如井

苔蘚與水蕨

慢慢爬滿

空落落的心

日月過路

探出井壁的一抹綠意

也會偷偷垂下

渾濁的淚滴

有人見了

就說

剛下的一場汗雨

沾著眼睛

11

老記恨父親

喜歡削我

身上總是一棱一棱的

青紫血紅

好長時間才想通

再憤怒

絕望與貧窮

他都沒動用

二指開磚的硬氣功

一心想把我

雕成他的樣子

只是下手有點重

12

猶如體內有人輪番

一鞭抽過

又一鞭

醒里夢里

人閑它不閑

奶奶說的老來想

病根是童年低矮卑賤

飯桌上的哽咽

飲食稍不注意

就嗝三五天

一個星期半個月

也不稀罕

遍訪醫生與醫院

舉半個世紀之力

仍未剖出父親當年

擊入的颶風與閃電

13

少時跟父親進老鴰山采藥

返身天已黑成墳塋

沒有星月的漏洞

亦無閃電的縫隙

火把很快熄去

眼睛毫無用處

用腳辨別路線和東西

風動蟲鳴鳥聲凄厲

身負山中寶物

心生猛獸魅影

一步一驚心

像兩個賊

父親與我纏著彼此的動靜

摸回人間

向生產隊承包的十五畝魚塘邊

還搖成一瓢水

戰戰兢兢

14

那天天還沒亮

為挖草藥

就冒雨摸進了大尖山

意外撿到雞縱兩籃

一貫嚴厲的父親

開心得露出了孩子樣

他說

這是天看苦人

讓我們提前下山

15

得承認

我是一個失敗的模仿者

做不了演員

住茅屋

穿縫補過

農人世襲的服裝

吃簡單的菜飯

聲音

動作與貌相

出生就模仿父親

希望很快有其他角色出演

當我模仿得越來越好

越來越像

突然發覺人老了

此生就快用完

不知何時就會退出

父親愛過

我亦愛不夠的

草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