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推動知識產權金融的韓國經驗及其啟示

鄧儀友

隨著知識產權運營體系建設在我國如火如荼地展開，“知識產權金融”概念逐漸為人們所熟悉。雖然這一概念的內涵、外延尚未形成統一認識，但它既涉及“知識產權”這種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無形產權，同時，也被看作是金融領域的重大創新。因此，知識產權與金融的結合很快引起了社會的高度重視，人們期待這種形式能夠將“研發、金融、制造、消費”體系融合起來，為經濟轉型升級提供更為充沛的營養素。但是知識產權金融在我國還只是處于起步和探索階段，無論是理論認識還是實踐操作方面都存在許多問題。

韓國是一個人口只有5 000萬的國家，但是它從20 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迅速實現了經濟轉型，跨入發達國家行列，位列亞洲四小龍之首，更是產生了像三星這樣的高科技巨型企業。作為儒家文化圈里的重要國家之一，韓國在治理體系方面吸收了歐美國家的許多內容，但是又保持了儒家文化中的許多特色。政府與市場的合作以及相互之間的距離都有著自己鮮明的特點。韓國不僅在專利申請量上長期居于世界前五，在推動知識產權金融工作方面也有著獨到的見解和措施。本文是筆者2016 年10月中旬赴韓國考察所獲得的一點心得，現將其公之于眾，期待批評指正。

一、政府推動知識產權金融工作的必要性

知識產權屬于私權。但是在一個開放的、由市場所主導的世界體系內，知識產權的運用又決定著國家的產業發展高度和社會的福利水平。無論是美歐還是日韓，知識產權運用都時刻受到政府公共管理的高度關注。知識產權金融起源于市場的自發性創造，但是它契合了推動知識產權大規模運用的商業以及公共政策邏輯，因而受到各國政府部門的重視。通過質押融資、證券化、保險、信托、眾籌等金融手段，借助于金融系統的杠桿力量，實現知識產權商業價值的最大化。

進入21 世紀以來，我國政府和企業在研發上的投入迅速增長，2016 年全社會研發投入達到了15 440億元人民幣。再考慮我國改革開放以來30多年的工業化進程逐漸進入后半段，隱性知識的積累、技術傳承以及學術上的成就使得中國在科研、商業組織模式、管理技術等方面的進步逐漸呈現出井噴的局面。近年來，我國在市場專利申請數量、商業模式創新、重大工程裝備等方面的進步其實就是這種進步的表現。可以簡單地預測，從現在開始，我國在知識產權方面的積累將會越來越深厚。而將這些豐厚的無形資產予以最大程度的變現，自然成為國家經濟管理的重要目標。這是我們認為知識產權金融既符合政策邏輯也契合市場商業邏輯的原因。

但是，知識產權金融本身存在巨大的障礙。這種障礙是由知識產權本身的特性來決定的。一是在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上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權利人與市場并不容易就知識產權的價值達成一致。二是知識產權的價值受到諸多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市場冷暖變遷、潛在的技術突破以及無法預期的社會事件都有可能對某一項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造成巨大影響。因此，無論是簡單的知識產權交易，還是希望通過金融化手段讓知識產權價值變現，都存在巨大的風險。無論是知識產權交易市場還是金融市場都不易自發順暢地運轉起來。而金融系統對于風險又非常敏感，有效降低風險就成為知識產權金融市場發展起來的關鍵門檻。

市場的發育與成長存在兩種主要的方式。一是預期更高的利潤吸引資本和企業參與創新，通過不斷試錯，在經歷大量的原有企業倒閉和新的企業進入之后，最終能夠建立起各方可以接受的交易規則，從而把市場建立起來。這是自由主義推崇的市場模式，但是這種方式需要足夠的時間和相對穩定的環境。另一種方式，就是政府以公共資金投入為后盾，通過轉移風險或者降低風險等方式，把市場主體面臨的風險轉移給全社會或者降低市場進入的門檻，提升市場主體的抗風險能力和市場參與的積極性，從而推動市場的建立。從理論上看，金融資本具有天然的聚集傾向，一旦某一國家率先形成完善的知識產權金融市場體制，那么，將首先對全世界的資本形成吸引力，這種先發優勢在金融體系上要比在制造業中牢固得多。所以，創新型大國都在推動建立完善的知識產權金融市場體系方面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這是近年來知識產權金融上的公共政策與市場創新不斷涌現的原因。

二、韓國政府推動知識產權金融發展的主要工作

政府促進知識產權金融的發展有著明確的目標，就是解決知識產權自身的由信息不對稱造成的市場化難題、協助金融系統解決知識產權轉化過程中容易產生的風險。韓國政府開展了一系列的工作。

1.建立知識產權價值評估體系，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

由于存在天然的信息不對稱，權利人和市場很難就知識產權交易價格達成一致。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知識產權交易市場都非常脆弱的原因。但是如果以第三方的信用為擔保，為知識產權提供可資信賴的價值評估，那么，可以大幅降低知識產權轉讓交易成本，提高知識產權交易的頻率。這是韓國專利廳把“可靠的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是創造知識產權經濟價值鏈的基石”的原因，準確的知識產權評估系統能夠成為知識產權金融的重要基礎設施，促進市場的生長與發育。為此，韓國專利廳下屬的韓國發明振興會（KIPA）開發了知識產權價值評估分級系統（Systematic Measuringand Rating Patent of Technology，簡稱“SMART”），目前已升級到第3代。該系統整合了與專利市場價值有關的各類技術和商業信息，可有效降低評估過程中人為因素造成的誤差。通過該系統評估獲得B等級以上評價的專利可獲得政府提供的再擔保，爭取銀行貸款。企業的知識產權通過SMART系統獲得較高評估等級后，還有助于提高企業整體信用等級。金融機構也可以依托該系統審查質押申請人的知識產權價值。

2.建立擔保體系，降低知識產權質押貸款的風險

盡管近20年來韓國政府和市場在知識產權證券化等金融形式方面有諸多的努力，但就目前無論是案例還是金額而言，知識產權質押貸款仍然是最主要的知識產權金融形式。韓國的金融機構以兩種方式提供知識產權貸款。一種是把知識產權看作是企業授信額度提高的重要參考項，目前大部分銀行都在以這種方式為創新型企業提供商業貸款。另一種方式是單純以知識產權作為質押標的從銀行獲得貸款。以知識產權作質抵押貸款需要有特殊的風險控制手段。因此，韓國采用這種方式開展融資業務的銀行并不多。韓國發展銀行（Korea Development Bank，KDP）2013年開始為企業提供200萬美元以下的知識產權質押商業貸款，韓國產業銀行（Industrial Bank of Korea）2014年開始為企業提供100萬美元以下的知識產權質押商業貸款。這兩家政策性銀行的貸款都需要以發明振興會為權利人提供的知識產權價值評估作為貸款的依據。對于知識產權質押貸款，重要的是解決風險控制問題。一旦出現還款違約，銀行如何處理知識產權質物，以保障借款安全是解決知識產權質押貸款的重要考慮因素。

為降低知識產權質押貸款中的違約風險，2006年韓國技術金融公司（Korea Technology Finance Corporation）開始提供100萬美元以下的知識產權金融再擔保。對于知識產權的價值評估由該公司內部的機構完成。2013 年開始，韓國信用代表基金（Korea Credit Guarantee Fund）公司也為知識產權金融提供100萬美元以下的再擔保。2013年韓國專利廳出資500億韓元與韓國發展銀行聯合成立了一個知識產權管理公司以收購還款違約企業的知識產權，銀行從收購款中優先受償。這種托底式的收購給知識產權質押貸款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而知識產權管理公司也可以通過經營銀行處置的知識產權來獲益。

3.降低中小企業參與知識產權金融的成本

相對于大型企業，初創的中小型企業對知識產權金融有著更為迫切的需求，缺乏足夠的資金是這類企業的典型特征。大部分初創企業在經營的頭幾年都將因為資金問題而倒閉。對于初創企業來說，它們一方面資本實力弱小，另一方面又缺乏信用積累，融資成本相對大企業來說反而要高出許多。尤其是對于那些創新型企業來說，它們原本不多的資金已經被用于新技術和新產品的研發，等到它們獲得知識產權或者新產品研發出來，反而陷入了缺乏足夠的知識產權市場化資金的境地。這時，減少中小企業的費用，降低融資門檻就非常必要。

韓國以兩種方式降低中小企業知識產權金融的成本，幫助中小企業知識產權的商業化。一是以周密的公共服務間接減少企業獲得知識產權金融服務的費用。韓國發明振興會通過為企業培訓人才、向企業派出專門人員提供內部咨詢服務、建立在線知識產權價值評估系統等方式大幅降低企業獲得知識產權金融的成本。二是直接給予知識產權融資的企業以資金支持。韓國知識產權保護協會、發明振興會等韓國專利廳下屬機構都向符合一定條件的企業支付知識產權保險金、評估費用等資金。以韓國知識產權保護協會為例，他們為參與海外市場知識產權訴訟保險的企業提供一半的保金，大大降低了企業知識產權金融的成本。幾年來，這項措施使數百家企業受益。（見圖1）

三、韓國政府知識產權金融工作的特點

考察中，我們也得知韓國知識產權金融的規模也不大，而且除了質押貸款之外，其他的金融形式進展也不是很順利。這是跟知識產權金融在全世界的發展情況基本相同的。但是，相比較我國以及美日歐等國家和地區的政府，韓國政府在促進知識產權金融方面的做法還是有其自身的特點。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

1.參與程度深

在成熟的市場體制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一般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有其避免直接干預微觀的企業行為。但是，考察韓國知識產權金融，我們卻可以感受到在這項工作上政府無處不在的身影。韓國發明振興會是知識產權局的直接下屬單位，屬于國家公共部門。通過發明振興會，韓國專利廳局可以直接參與知識產權金融的各項活動。既能以審查工作和數據資源優勢為企業提供專利價值評估服務、能夠向企業派駐政府工作人員，甚至還能執行公共預算為知識產權金融提供財政支持。對比我國國家知識產權局在知識產權金融方面采取的措施，韓國知識產權局對知識產權金融市場的參與程度是比較深的。

2.側重于建立知識產權金融工作生態體系

韓國專利廳在企業知識產權金融方面的工作，雖然以知識產權質押貸款為主要工作內容，但是近二十年的探索，使得韓國形成了一個以政府投資組建的機構為核心的知識產權金融工作體系。在這個工作體系中，政府以國家信用為擔保，承擔了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未能產業化的知識產權收購、運營再出售等工作，這些機構在市場上既能夠降低圍繞知識產權的信息不透明所引發的市場風險，也能為市場中知識產權的商業化失敗“托底”，保證參與知識產權金融的機構付出的本金不至全部遭受損失。這些機構有公共投入作為后盾，又以市場化方式進行運作，可以為市場的生長不斷輸入營養，支持各類型企業的金融創新。

3.“實用主義”主導了政府知識產權金融工作

金融是一國經濟的命脈所在，金融行業聚集了一個國家最多的商業精英，從而受到國家經濟政策的最多關注，因此，能夠最深刻地體現一個國家的經濟治理核心理念。韓國在經濟治理方面信奉自由市場理念，以不直接干預市場為特征為圭臬。但是，在知識產權金融工作中，韓國政府并沒有拘泥于自由主義的教條，而是采取了積極進取的姿態，以實際效果為政策實施的目標。

四、韓國政府知識產權金融的工作經驗對我國的啟示

從知識產權角度來看，知識產權金融是知識產權運營和商業化的高級形式，可以迅速實現知識產權蘊藏的價值；從金融來看，它又是知識經濟時代重要的金融創新形式。因此，在我國知識產權強國的建設過程中，知識產權金融已經成為我國經濟治理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何發展知識產權金融，世界各國都在摸索自己的經驗，知識產權金融率先在哪個國家能夠做到自我造血，形成持續運轉的體系，這個國家就能夠在知識產權的轉換運用和金融領域占據高地，形成對其他國家的強大吸引力。因此，對我國來說吸收任何國家的經驗，盡快建立起我國的知識產權金融體系，就成為非常迫切的事情。韓國的知識產權金融工作至少可以在以下幾個方面給予我們重要啟示。

1.政府的投入必不可少

一個行業的啟動和發展，需要有相應的條件。煤炭需要外力點燃，之后才可以依靠自身燃燒產生的熱量持續燃燒下去并釋放出多余的熱量。同樣的道理，發展知識產權金融行業，前期需要有足夠的投入，讓這個行業能夠具備造血功能，產生足夠的利潤，才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員和資本進入這個行業。這些前期投入，私人資本往往不愿意涉足或者無力承擔，這時政府的公共投入就成為唯一的選擇。

政府唯一需要決策的是公共投入的方式。它可以投資成立一家金融機構，為企業發放貸款或者開展其他金融業務。但是這樣的投入產生的效果是政府既做運動員也做裁判員，起到了替代市場的作用，最終把社會資本趕出這一市場。韓國政府的工作則有許多可以借鑒的內容。即政府的公共投入一是應當限于搭建這一市場運行所需要的基礎設施，如解決交易中的信息屏障問題。二是，政府的公共投入應當是讓知識產權金融市場的風險降低至金融行業的平均或稍低水平，而不能使這一行業毫無風險，否則，正常的知識產權金融市場不但無法建立還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公平問題。

2.盡快建立完整的知識產權金融生態體系

知識產權金融是知識產權轉化運用和金融創新的結合。一個完整的知識產權金融市場就應當有完整的生態體系，保證知識產權從進入金融體系之后能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離開金融體系。房地產能夠成為優質的金融資產，是因為它既能很好保值又能較為順暢地通過拍賣程序離開金融體系。知識產權金融想要運轉起來也應當建立類似這樣的完整生態體系。在這個生態體系中至少要有以下一些服務性的從業者：（1）商業銀行、投資基金、信托、證券承銷等金融機構；（2）信息分析、價值評估等機構用以解決交易過程中的溝通成本、信息障礙問題；（3）拍賣機構，用以解決知識產權變現問題；（4）知識產權運營管理公司，用以形成和支撐知識產權交易的普通市場。

對照一個完整的知識產權金融生態體系對各類型商業業務的需求，我國知識產權金融體系的缺陷非常明顯。既缺乏具有一定公信力的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機構，也沒有專業的知識產權運營管理公司。這樣，商業銀行在面臨知識產權質押時一方面很難判斷知識產權的真實價值和能夠貸款的金額，另一方面當貸款或投資失敗發生債務清算時，知識產權的變現既無暢通的渠道，也沒有合適的承接機構。這些因素共同造成了我國知識產權金融行業難以順利啟動。客觀上也說明了我國知識產權金融行業要發展起來還有許多基礎性的工作要開展。

3.發展知識產權金融需要快而穩

發展知識產權金融的最大障礙是因知識產權自身價值不確定而形成的收益風險。金融機構的風險控制能力與其規模成正比。這樣，如果率先較為精確地確定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以較低成本實現知識產權的金融價值，那么，這樣的機構就能夠迅速發展起一定的規模，率先跨過盈虧平衡點，產生更強的風險控制能力并影響行業發展。這一點正如美國高智公司在專利NPE 里的巨大影響一樣。因此，我國政府在建設知識產權金融體系方面，行動應當迅速，要快速地降低金融機構和投資機構的市場進入風險。

在建立知識產權金融體系方面，國家和地方知識產權局擁有兩方面較為優越的條件。一是擁有較為充沛的知識產權人才，可以通過人員派駐等方式，解決企業人才匱乏的問題。二是擁有豐富的知識產權數據資源和較強的數據加工分析能力，結合經濟以及市場數據可以較好地設計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數學模型，可以較為精確地估算知識產權市場前景以及價值范圍，可以通過提供公共服務的方式為全社會降低知識產權金融交易成本。因此，國家和地方知識產權局可以通過先行探索知識產權價值評估體系、知識產權市場運營體系，逐漸提高市場對于知識產權價值評估的信任，降低金融風險。當前國家知識產權局正在推動建立國家知識產權運營平臺，這是一項促進知識產權轉化運用的基礎性工程，對發展知識產權金融也有著巨大的作用。我們建議，以該平臺為管道，通過向知識產權交易中介、知識產權運營公司（NPE）、銀行、投資公司等提供高水平公共服務的方式，促進這些公司進入知識產權金融市場，促進我國知識產權金融的大發展。

（來源：《中國發明與專利》2017年第12期）

（作者單位：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展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