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昶
摘?要:自清代“改土歸流”后,外來陶瓷手工業者進入鄂西南山區地帶,當地陶瓷行業開始被官方史志記載,一個世紀以來的民間記憶也從多個角度生動記錄了這一歷史進程。從這些材料來看,導致土窯陶瓷行業興衰的原因有很多,而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這些瓷窯所普遍具有的山地社會屬性。瓷窯適應了山地社會環境,必然也就接受其區域封閉性為其自身慣習的一部分。在現代化交通不斷朝山區腹地延伸的進程中,它們的生存空間日漸狹小,即使進行技術革新,使其達到日用細瓷質量標準,也無法挽救其衰落的命運,制瓷技藝的傳承也被迫中斷。因此,對山地社會而言,想要重振民間陶瓷產業,一味按批量生產的現代工業思路去走是不可行的。
關鍵詞:土窯陶瓷;衰落;山地社會;傳承中斷
中圖分類號:J5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6-0047-09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6.009
鄂西南地區位于武陵山脈與巫山山脈交匯之處,土家族、漢族、苗族、侗族等民族世居于此,素有“歷史的沉積地”之稱,該地域目前主要由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境內的恩施、利川二市、巴東、建始、鶴峰、宣恩、來鳳、咸豐六縣以及宜昌市管轄范圍內的長陽、五峰兩個土家族自治縣組成。鄂西南地區先民使用陶瓷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在湖北長陽桅桿坪遺址新石器時代早期地層堆積中就出土了距今 1 萬年左右的陶器。[1]。巴東楠木園、吳家壩等出土的倒焰窯與半倒焰窯遺址反映出這一地區的人至少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掌握了獨立建窯和燒造陶瓷產品的工藝技能。[2]唐宋時期該地區均有陶瓷文物的出土,但陶瓷燒造難于見諸圖史。自清雍正十年“改土歸流”以后至宣統年間,因土司被廢,峒境開放,鄂西南各地相繼有了瓷窯的官方文本和民間的雙重記憶。至民國期間,尤其是抗日戰爭時期,因戰亂形勢所迫,來自淪陷區的大批難民、駐軍和工商企業涌入鄂西南地區,導致該地移民進程加劇,市場消費需求明顯增強,當地民間陶瓷燒造技藝受到官方和民間兩方面的影響,技術水平進一步得到發展,恩施柳州城、映馬池、利川磁洞溝、宣恩曉關等幾個重要的土窯陶瓷產地開始形成,并與川東(今重慶)的萬縣(今萬州)和奉節、湖南醴陵及江西景德鎮等地一直保持著“高頻低調”的民間陶瓷文化接觸。然而,隨著清代中晚期、抗戰時期和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的三次陶瓷生產高峰之后,鄂西南山區的陶瓷產業在現代化進程中迅速邁向難以挽回的衰落。
“民間土窯陶瓷為什么會衰落”作為一個問題提出,并不是為了刻舟求劍地去解決未來土窯陶瓷產品如何量產和建立自動化生產線的問題,而是為了了解土窯陶瓷工藝和瓷窯在具體的鄉土環境中,究竟有哪些因素制約著它們的生存和毀滅?是否以及如何能夠使其在今天和未來找到新的生存之路?
“瓷窯的衰落”的確是一個既可以“總而言之”,又可以具體微觀化的問題。總體而言,現代化浪潮波及之處,傳統手工藝根本無法與之對抗,其當時的消亡可以說是必然趨勢。但若說其具體微觀的復雜性,又是因為具體到每個瓷窯的興衰,與其所處的地域環境與社會文化因素之間的關系也是非常密切的。適應山地社會的生存,當地山民傳統日常之所需,是山地瓷窯根深蒂固的生產法則,這一點,與丘陵地帶的瓷窯非常不同。鄂西南各瓷窯具有規模小、布局分散的特點,由于無法適應時代的改變,在經歷了20世紀中葉的最后繁榮期之后,這些瓷窯大都隨著公路交通設施的日臻完善而被迅速淹沒于現代化浪潮之中,處在即將被人們徹底遺忘的邊緣。
一、當代學者對近現代民間瓷窯衰落問題的研究概述
葉喆民《中國陶瓷史》通過援引向焯的《景德鎮陶業紀事》材料強調清末民初之際中國稅制不統一導致內地關稅重重而外商暢行無阻為陶業凋敝的原因之一[3]622,而另一重要原因是業內技術保守不求改進,且相互保密,以致失傳。“總之,內憂外患使我國陶瓷業蒙受了致命的斲傷,不僅各地民窯紛紛倒閉,而且藝術風格也一落千丈,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后才逐漸得到恢復和發展”[3]633。
方李莉在《景德鎮民窯》一書中提出,早在清代晚期,景德鎮民窯業的發展就已經走向低谷了,她將導致其衰敗的原因至少歸納為三個方面:封建制度的桎梏、市場的蕭條、高嶺山采礦業的衰落。她認為:“此時的民窯一方面面臨國家的動蕩,市場的蕭條,另一方面面臨原料的短缺。使其生產一落千丈,陶工們生活艱辛便可想而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能富有創造性,并生產出優質的瓷器?”[4]130
劉暢《鄂西陶藝開發應用探析》一文是目前為止唯一一篇專就鄂西南地區民間陶藝進行總體介紹和研究的論文, 雖然文章沒有專就土窯陶瓷的沒落問題展開研究,但主張“鄂西陶瓷業在 20 世紀的歷程同中國陶瓷整體興衰是一致的”,同時認為“恩施州的陶瓷生產局限于日用生活用品,工藝簡單粗糙,附加值不高,對資源開發是破壞性的。”[5]
總體而言,上述研究都關注到中國陶瓷業整體結構性的衰落與近代以來的國家制度、民間制造觀念和宏觀經濟場域的布局之間的密切關系,強調了個案和微觀場域與國運之間的整體節奏一致性。但是否有與宏觀整體相左或節奏不一致的情況,尚無專門論述。
二、鄂西南各地土瓷窯的分布與基本歷史
在鄂西南各地縣志記載中,歷史最早的瓷窯是雍正十三年(1735年)出現的五峰縣天坑舷窯廠。[6]五峰雖然是山區縣,但卻緊鄰江漢平原,在古代更容易接觸到先進的陶瓷燒造技術。“雍正十三年”剛好位于鄂西南地區“改土歸流”的時間節點之后,這反映出“改土歸流”政策對陶瓷燒造技藝重新進入鄂西南多民族世居地區的影響力存在之假設不僅在時間邏輯上是能夠成立的,而且在跡象上也是十分明顯的。
恩施市七里坪鄉映馬池瓷窯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至清同治年間[7],按當地目前健在的最年長的陶瓷師傅鄧定江的說法,最早開窯者可能是萬縣(今重慶萬州)人黃開泰,他所開的第一口瓷窯位于柳州城和映馬池兩村之間的馬尾壩。緊隨黃氏之后開窯燒瓷的是世居該地的土家族人譚有達,此后當地陸續形成譚、李、楊、王四大姓瓷窯世家及其所開設的十余處瓷窯(1949年以前共開窯10處,磨刀石村3處,映馬池村7處,1949年以后合作化運動將磨刀石三窯合并為國營陶瓷廠,新開窯2處,鼎盛時有12處之多)。
全面抗戰爆發以后不久,因武漢淪陷,湖北省政府被迫西遷恩施,大量淪陷區人口也隨之遷入鄂西南地區,從而刺激了這個地方的陶瓷消費需求量。抗戰期間的整個鄂西地區從山區大后方突然變成為支前重鎮,人口的激增擴張了地方日用瓷消費市場。由于山區的交通不便和中日控制地區間的戰爭狀態,外來陶瓷制品也無法對其構成強大的市場沖擊力。
然而,文獻顯示當時鄂西南地方土窯陶瓷的產量和質地方面令當時的國民政府感到非常不滿意,政府方面對當地陶瓷行業采取了一系列改進措施進行干預。1939年在宣恩縣曉關大巖壩籌建了一個當時規模較大的“湖北省立曉關大巖壩陶瓷工廠”[14]。該廠廠址位于1935年剛剛竣工完成的巴石公路旁不遠處,而這條可以通汽車的公路計劃的是向西南方向連接咸豐縣與黔江縣交界處的石門坎,向東北方向連接至巴東縣,交通方便這一點對于深山里的日用瓷廠而言,其生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即便如此,鄂西南當地的土窯陶瓷仍然因缺少競爭對手,能夠占據市場有利位置——簡言之,通往其它陶瓷產區的公路交通條件越差,土瓷窯生意就越是興旺。恩施柳州城瓷窯、宣恩大巖壩陶瓷廠均屬這一時期受到政府部門重點扶持的對象。而當時未受到政府直接扶持的映馬池、堰塘坪瓷窯雖與大廠相鄰,卻一直有條不紊地在繼續生產經營,這說明一方面這一時期的陶瓷產品消費需求量已經大到超乎想象,另一方面由于戰亂的特殊時期,區域內公路與汽車運輸外銷有效地緩解了小區域內陶瓷生產者庫存積壓的風險。
1947年12月,中華民國恩施縣民教管館長高尚之等搜集的湖北省政府(民國)民政廳羅門驥編審的《恩施縣抗戰史稿》舊州城“陶瓷”條目稱:“本縣(當時的恩施縣)舊州城(現屬七里鄉),原有小型陶窯,創設年之。所出產品,供本縣及鶴峰、建始各縣一般農民之用。以無人重視,未予改良,出品粗劣,難適社會人士之要求,以致日漸衰落。抗戰軍興,交通阻隔,外來瓷器輸入不易,民國30年,陳前主席(誠)駐節本縣,深感鄂西陶瓷有改良必要,乃電請江西主席派專門技士來施,調查研究各種瓷土性質,并飭建設廳指導改良民營瓷業,籌備設廠示范。據調查結束,本縣陶瓷雖具有改良可能性,瓷土原質較宣恩小關(今曉關)所產尤優,成品不易破碎。經召集各廠負責人指示改良方法,后即聘技師、增設窯廠,逐步改進,產量日增,銷額遂廣,品質形式并多改進,惜以無大量資金采購藥料及改筑瓷窯,不能日新又新,與江西、湖南產品并駕齊驅。”[15]
與此同時,一股積極的民間力量也在出現。據恩施映馬池村老陶工李先必回憶,恩施七里坪一位盧姓商人曾為提高本地產品質量,遠赴景德鎮學藝,回來后為試驗新方法而在映馬池租地建造小窯一座,然最終未能投入正常運營。 1943年左右,又有江西人方石(音)夫婦來映馬池燒造瓷器,燒成的器皿有紅、綠色釉、青花,但用的是“烤花”工藝。方石夫婦用石膏作模,采用腳踩車(轆轤車),而當時本地的轆轤車是用手“哈”(撥弄)的。新工具、新方法的引進對映馬池瓷窯的工藝技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新中國成立后,新興土窯陶瓷廠大量涌現于1961年左右,許多具備制陶技術的農村勞動力變成了工人階級、城鎮戶口。這與當時整個時代的工業化趨勢似乎是吻合的,但這些廠的集中出現卻另有原因。其中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公社大食堂”因素的影響。這在當時是一個新生事物,也引起了若干連鎖反應——1958年至1960年間為了表明自己對“食堂”的支持態度,當時利川縣的不少村民都以家庭為單位自發展開了破壞餐廚用具的運動。至1959年底,大饑荒開始,各地食堂均難以維持下去,各家飲食需要自行解決(利川當地人稱該歷史事件為“下放伙食團”),這才產生了空前巨大的餐廚用具需求。于是新興碗廠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僅在利川磁洞溝一地1961年就新開了四家碗廠。而就在“公社大食堂”創辦之初的1958年,磁洞溝當時規模較大的上碗廠和中碗廠還加班加點專門為公社食堂提供統一標準的食堂飯缽,生意一度十分紅火。磁洞溝一帶部分瓷窯生產的土窯青花瓷色白、釉勻凈、質地比較精致,利坯工藝講究、品相不錯,在當地非常受歡迎。
至此,鄂西南山區的陶瓷產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前興旺景象,涌現出了恩施柳州城—映馬池瓷窯群、利川磁洞溝—楓竹壩瓷窯群、宣恩縣曉關鄉大巖壩—堰塘坪瓷窯群,以及利川市涼霧鄉納水溪瓷窯、建始縣貓坪風吹壩瓷窯、咸豐平橋、甲馬池等若干中小型窯場。但在1961年以后,由于陶瓷工廠數量太多,當地迅速呈現出供大于求的態勢,一些廠房和瓷窯開始陸續關停。與此同時,由于公路交通條件的不斷改善,來自醴陵和景德鎮等地的日用細瓷產品紛至沓來,本地土瓷窯面臨生存危機。地方政府曾一度出手干預,如1961年恩施縣曾將縣陶瓷廠從柳州城搬遷至市區內準備進行技術改造,1971年利川縣曾在楓竹壩投資轉產細瓷,并從湖南醴陵高薪聘請高級技師前來指導,生產新式宴席拼盤和建筑用瓷磚,試圖用現代化批量生產的工業手段來振興陶瓷產業,但最后都沒有能夠挽救企業的衰亡命運。2006年,恩施自治州最后一家制瓷企業在企業改制后經私人承包,終因管理不善和產權糾紛問題而迅速倒閉破產,土白瓷產品至此從市面上消失。
目前,建始、咸豐等縣的數家粗陶制品生產廠家主要生產壇罐、煙管道、煤爐膽等工藝技術難度相對較低、投入成本較少,風險相對較小的產品項目,目前尚可維持經營。
三、傳承與傳承的中斷
(一)傳承形態特征
鄂西南的傳統燒造行業傳承通常是正式的傳承,要么是師傳,要么是家傳。無名分的舀學或者其他形式的非正式傳承途徑都無法存在——這主要是受制于設備、技術與生產環境的專業要求,需要一套包括精細觀察與精細控制的方法、經驗和技巧在內的復雜的知識系統和將這套知識付諸實施的勞動者團隊齊心協力才能夠燒造出產品來。陶瓷行業的傳承關系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雖然陶瓷師傅可以在窯場里教自己的孩子,但如果要在外面招徒弟,則并不由自己說了算,而是必須由窯老板來安排方可,徒弟的吃住用度由老板負擔,師傅其實是為老板在帶徒弟。在一個較大規模的窯場(如磁洞溝、映馬池窯區)里總是自上而下地延續,極少橫向交流,從制泥料到入窯燒造的整個環節每位師傅都需要學會掌握。同時,這些工匠也大多就近擁有自己的土地,或者租課他人的土地從事農業生產,一年有1/3的時間在土地上務農,剩下2/3的農閑時間是陶瓷廠里的全職陶瓷工人。這種“亦農亦陶”的情況與方李莉《陳爐鎮民間陶瓷考察》一文中描寫的陜西耀縣陳爐鎮的情況[16]非常相似,由于沒有出現精細的分工,產品質量就很難上檔次。本文主要以宣恩堰塘坪、恩施映馬池和利川磁洞溝三個民族志調查點的情況作為基礎,對技藝傳承特征描述如下:
1.分類傳承
鄂西南的傳統燒造行業總體上按所需窯爐溫度特征和行業神的不同可大致分為磚瓦、砂陶、土瓷三個大的類別,磚瓦燒造行當雖然也建甑子窯燒造,但坯料用的是陶泥,所需爐溫僅在300~500攝氏度之間,耐不得高溫,或許是因為靠建筑行業吃飯,跟木匠、石匠關系更緊密,因此普遍地尊奉魯班為自己的行業先師;砂陶燒造行當所需窯爐溫度在600~1200度之間,他們需要頂敬窯神;土瓷行當所需窯爐溫度則是在1300攝氏度左右,他們除了頂敬窯神之外,還要頂敬“樊公仙師”。砂陶和碗瓷兩行由于所需要的礦泥共生,窯爐可以共用,所以最初有同廠不同工的情況出現,20世紀50年代接受手工業改造之后敬神活動停止,但三行之間的關系仍然維持之前的狀況,惟有新出現的情況是有的學徒師投雙門,掌握了砂陶和土瓷兩種技藝。但磚瓦燒造由于窯爐樣式與后二者完全不同,所以從來不在一起生產。
2.跨地域傳承
鄂西南山區的瓷窯師傅流動性較強,自己家鄉做不下去了或者聽說有更好的去處就會果斷離開,不僅有到鄰縣窯場去的,還有跨省交流的情況。如磁洞溝的石踐師傅年輕時就隨父親在川東(今重慶)窯場里干過,還有萬州的鄧氏家族在1949年前到恩施映馬池(鄧青云)、宣恩堰塘坪(鄧定星)做瓷,不僅有家傳,還有師傳。宣恩堰塘坪碗廠除了本地師傅以外,還有來自萬縣的鄧定星師傅,以及來自恩施柳州城、映馬池的幾位師傅。清代的時候,利川磁洞溝窯場還有來自湖南醴陵的師傅。這些師傅不僅僅身懷絕技,還有著為窯場老板帶徒弟的任務。
3.家族形式的正式傳承
家族傳承的特征在山地環境中明顯占據主導位置,這類傳承者多數是土地的持有者,兼具窯場主、陶瓷師傅(農閑時節)和農民(農忙時節)的三重身份(少數窯場主其實也并不懂技術,只負責經營管理方面的事情。),也有連續幾代人為別的老板打工的師傅(如映馬池鄧家)。
映馬池鄧氏家族祖籍四川萬縣沙塘溪,該地原本也是土窯陶瓷之鄉,晚清時期陶瓷業者鄧福慶膝下有鄧青云等兄弟若干人,由于當時萬州一帶的陶瓷燒造行業資源枯竭,鄧青云攜帶三歲獨子的鄧遠耀來到恩施落戶,鄧遠耀在此地安家立業,生鄧定國、鄧定江、鄧定然三兄弟,上述三代人在恩施映馬池均為世代燒造陶瓷的手藝人。大約在民國期間,鄧福慶后代中的另一支人來到與恩施相鄰的宣恩縣曉關鎮堰塘坪村落戶。鄧定江先生1928年出生于湖北恩施映馬池,如今已經90歲,陶工出身的他曾任映馬池陶瓷廠的倒數第二任廠長,在他卸任之后,廠子改制不順利,支撐到2006年終于宣告破產解散。
4.師徒形式的正式傳承
由于陶瓷行業嚴重依賴窯場的存在,在這一類型的傳承關系里,師徒關系并不能由師傅和徒弟之間私相授受,徒弟的本質身份還是窯場的學徒,是由窯場的窯場主來招募學徒和幫工,窯場主為其提供飯食和工資,并安排合適的師傅來教。當然,師傅對徒弟也有挑選的權利,主要是看其性格是否成熟穩重,貪玩好動的孩子就不適合在窯場里學徒,以免闖禍。
5.多為單一性別傳承
鄂西南陶瓷行業的傳承人中,女性極少,主要是因為陶瓷行業屬于有技巧的體力勞動,有些環節還屬于臟活和高溫危險活,總體上不符合民間傳統觀念中適合女性去從事的勞動,所以縱向的傳承活動中女性是一種非傳統的存在。目前所知只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夫妻店”模式,如磁洞溝北端的石家碗廠在三大改造之后交由陳貞潤夫婦打理,常年僅有夫婦二人在維持經營,缺少其他勞動力參與,最終于1957年關停;第二種情況是三大改造時期利川、恩施等地有少數陶瓷廠出現了女性的身影,但她們并未形成新的傳承線索——既無男性傳承人,也沒有同為女性的傳承人。
(二)傳承中斷
由于地處山地環境,陶瓷工人們沒有明確的職業分工,大多數人都選擇亦農亦陶,銷路完全依靠山區市場。截至到目前為止,除聽聞建始縣風吹壩目前尚有少量砂陶制品生產外,筆者調查采訪到的三個舊窯區的陶瓷燒造活動及技藝傳承活動已經完全停止。所有瓷窯窯址也已全部平掉改作農田或宅基地之用。目前筆者所采訪到的健在的陶瓷全能師傅主要是原恩施市七里坪鄉映馬池陶瓷廠鄧定江師傅(90歲)、原恩施市七里坪鄉映馬池陶瓷廠譚世儒師傅(88歲)、原恩施市七里坪鄉映馬池陶瓷廠李先必師傅(78歲)、原利川市謀道鎮磁洞溝碗廠石踐師傅(71歲)、原宣恩縣曉關陶瓷廠(堰塘坪喳口洞)譚玉清師傅(69歲)。20世紀80年代鄧定江師傅也曾經帶過兩個做碗的徒弟,如今年齡均在50歲以下,具備繼續傳承的人才條件,但非常可惜的是,自2006年鄂西南最后一口瓷窯熄火以來,這些徒弟們得不到上手實踐的機會,所學的手藝變成了“屠龍劍法”,只能出門打工。窯爐設備的缺失和土瓷產品市場的重新定位問題長期得不到重視,一方面是當地社會迅速將土窯陶瓷遺忘,不認為其具有非遺保護的價值;另一方面卻是人力資源的長期閑置,只能是“巧匠難為無窯之瓷”。
四、各土瓷窯的衰落過程
正如陶瓷匠人們歷來相信“天干(旱)餓不死造碗匠(窮不至死,但也富不到哪去)”,傳統土窯陶瓷作為一門典型的手工藝,從古至今都存在著威脅經營的各種挑戰,就如陶瓷易碎的特點一樣,傳統陶瓷工藝的傳承也一直在面臨著各種當時難以預測的風險。總體而言,在古代社會,傳統土窯陶瓷生產部門的衰落主要與資源短缺和戰亂有關。近代以來,機器工業的出現強調了大規模批量復制所獲得的廉價陶瓷產品,使其對當時的傳統土窯陶瓷造成了壓倒性的絕對競爭優勢,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今天。現當代,陶瓷器具在材料屬性方面的易碎性特點又遭遇了搪瓷(19世紀以后開始傳播到中國內地)和后來的塑料(1960年以后鄂西南地區市面上開始出現塑料制品,1980年以后塑料碗、杯出現)和耐高溫玻璃容器等。此外,根據鄂西南地區土窯陶瓷小作坊的總體分布來看,它們大多位于水陸交通均不太便利的山區環境中,其運輸基本上依靠人力背挑,銷路也主要是滿足周邊鄉鎮的日常消費。一旦現代化交通延伸到當地周邊,外來的廉價陶瓷制品必然會如潮水般涌入,對其造成致命打擊。越是受打擊,當地陶瓷產業就越是依賴交通欠發達地區越來越狹窄的市場,直至水涸魚干、火滅窯平。
此外,一些特殊的時代原因也會影響土窯陶瓷產業的規模和效益,例如1958-1962年之間的大躍進、大辦人民公社食堂和食堂解散、改革開放初期的企業改制等情況均對當地土窯陶瓷產業產生過不同程度的正面、負面影響(除傳統老窯外,各縣市大部分瓷窯都是在這一時期一擁而上興建的,雖然有的出現了細瓷車間甚至燒制過瓷磚等現代產品,但其維持經營的時間均不超過30年)。
鄂西南各土瓷窯的興衰總體而言跟景德鎮、醴陵等陶瓷重鎮的文化變遷保持著相對的一致性,尤其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幾乎是無力抗拒的衰落態勢只能讓工作熱情跟著窯灰一道冷卻下來——處處都是機械化生產——廉價競爭的壓力,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但從某些細節上來看,鄂西南地方的瓷窯興衰節奏卻存在著一定的復雜性和滯后性。如前文所述向焯與葉喆民《中國陶瓷史》所主張的“中國稅制不統一導致內地關稅重重,對景德鎮、醴陵等陶瓷主產區造成沉重打擊”的觀點成立的話,在國內各省之間關稅壁壘重重的時候,外地廉價優質瓷器販不進來,鄉村小規模陶瓷產業反而能夠從中獲得一線生機。而筆者的民族志材料和各地方志反映出晚清至民國時期恰好也正是鄂西南民間制瓷業迅猛發展的時期。
同是在大躍進時期,《長陽縣志》曾記載該縣某地因燃料資源緊缺,出現瓷窯因與“大煉鋼鐵”爭柴燒的問題而被迫停產[13]218,但也就在同一時期,更多地方的瓷窯為了響應工業化的需要應運而生。
綜合老陶工們的回憶材料來看,導致恩施柳州城、映馬池兩地的瓷窯受重創的事件是20世紀70年代的“割資本主義尾巴”,而與此同時的利川磁洞溝一帶,除效益不好的幾家生產隊所辦碗廠關停之外,大部分陶瓷產業窯火依舊。這反映出各小區域對于政策的理解和執行可能是存在一定差異的。陶瓷產品的最大缺點就是易碎,因此對物流運輸的平穩要求比客運行業甚至還要高,由于缺乏水路運輸條件,陸路交通又比較顛簸,外來陶瓷始終沒能“殲滅”山區自產陶瓷。直到1996年至2006年間,由于公路交通條件的不斷改善,利川、恩施兩地的陶瓷產業才真正遭遇上他們的終結時代。
20世紀中葉以來鄂西南地區部分土瓷窯關停時間情況該時間情況由本文作者對鄧定江、譚世儒、李先必、石踐等陶瓷師傅的口述史記錄材料及部分地方史志材料整理獲得。:
1948年,清代創建的利川磁洞溝寨壩碗廠因山洪暴發、河流改道破壞窯址而關停;
1949年以前,恩施映馬池楊家(祖墳槽)瓷窯、楊春芳、楊盛芳家瓷窯因人力不濟而停產荒廢,同年,楊一鼎家瓷窯因窯主年事已高,瓷土原料運輸不便而停產荒廢;
1951年,運營12年后的宣恩縣曉關大巖壩陶瓷工廠停止運營,企業搬遷轉產;
1957年,清末創建的利川磁洞溝石家碗廠因后繼乏人而關停;
1961年,恩施映馬池自然村原譚錫科家瓷窯、王本魁家(姚家溝)瓷窯和王承甫家瓷窯因三人隨國營陶瓷廠遷進城,原瓷窯因無人照料而停產荒廢;
1965年,成立不到5年的利川磁洞溝響水洞碗廠和清代開辦的映馬池老水井譚錫之窯同時關停;
1966年,清代創建的利川磁洞溝洞溪口碗廠關停;
1967年,清代創建的利川磁洞溝新碗廠(中碗廠)因楓竹壩碗廠調集人手而關停;
1971年,成立不到5年的恩施映馬池生產隊隊辦瓷窯關停;
1975年,恩施映馬池譚錫光瓷窯(民國時期所建)和李家瓷窯、茅坪楊家瓷窯及柳州城楊和清窯等四條因“割資本主義尾巴”而關停;
1977年,運營16年后的利川見天壩碗廠原料獲取不便而關停,同年,利川磁洞溝一連碗廠因效益不好而關停;
1982年春,運營22年后的恩施國營陶瓷廠(原映馬池國營陶瓷廠,1961年遷址于恩施市航空路)因效益差、市場萎縮而停產,并轉讓給煙草企業,陶瓷技工轉崗為煙廠工人;
1985年,運營22年后的利川楓竹壩碗廠長灘河老廠因效益差、市場萎縮而關停;
1986年,運營20年后的利川楓竹壩碗廠細瓷車間因效益差、市場萎縮而關停;
1988年,運營15年后的利川楓竹壩碗廠土瓷車間因效益差、市場萎縮而關停;
1992年,清代創建的利川磁洞溝上碗廠關停;
1993年,運營32年后的利川磁洞溝二連碗廠關停;
1996年,20世紀50年代之前創建的宣恩縣曉關陶瓷廠(原堰塘坪奓口洞碗廠)因效益差、市場萎縮而關停;
2006年,恩施長堰村映馬池陶瓷廠在艱難中選擇了私有化改制,后因經營不善而破產關停。
除此之外,還有衰落之后愈加一蹶不振的若干記錄,例如20世紀80年代譚某某任承包廠長時頭一回面臨封山育林政策下達、燃料緊缺的問題,他還曾因收購當地小孩非法盜伐的柴料而被有關部門行政拘留和罰款。同樣是在1980年代初,水井溝村5名學童在映馬池某礦洞內挖掘“碗泥巴”(瓷土)時因礦洞塌方而造成嚴重死亡事故,他們所挖掘的瓷土是為已搬遷進城的恩施縣陶瓷廠提供原料,此后不久縣陶瓷廠也倒閉停業,工人轉崗為煙廠職工。《恩施市志》對陶瓷廠的停產做了如下解釋:
1954年3月在映馬池建國營陶瓷廠。年余因產品積壓,被迫減人限產。1956年又擴廠增人。1961年遷址于(恩施)城內航空路,生產低檔瓷碗、缸、缽,供應本市及鄰縣農村,因無人重視,未予以改良,出品全系粗瓷,滿足不了日益提高的人民生活水平需要,維持生產至1982年春,廠址讓于市煙廠而告停。民間尚需部分低檔瓷碗等器具,繼由鄉鎮陶瓷廠制售。[17]
在植被資源有限的地方,陶瓷行業由于與大煉鋼鐵土高爐爭奪燃料而只好自減產量,例如“1958年,長陽縣利民、三合陶器廠因受‘大辦鋼鐵的影響年產陶器下降到將近三分之一的水平”。[13]218
鄂西南地區的土瓷窯明明在20世紀中葉迎來了它的繁榮期,可為什么又會在那之后的半個世紀里徹底衰落?這一問題筆者之所以在此提出,不僅僅因為它是文獻查閱過程中的必然關注點,更是民族志工作進程中所無法繞開的問題——幾位健在的老陶工在被問到“碗廠”衰落問題時偶有這樣的感嘆:“我們從打小記事起就看著山坡上晝夜不息的窯火,聽著水車帶動碓磨晝夜不息舂打碗石料的聲音,從來不會想到這個手藝會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消失”。如上表所示,鄂西南山區自然資源豐富,燃料與瓷土礦原料短缺構成的威脅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同樣可以忽略不計的還包括自然災害與安全事故因素。真正對當地土瓷窯生存構成威脅的是市場萎縮、管理失序和政策阻力三個直接原因。從今人的眼光來看,導致在這三個方面出現問題的核心癥結還是在于陶瓷文化之于山地社會的“嵌入”過深。雖然自近代以來不乏雄心壯志之士力圖改變地方陶瓷工藝的舊面貌,但他們只是從審美和與之配套的工藝技術方面進行突破性嘗試,其目的也只是為了做成“與別人的高端產品一樣”,卻始終沒能打開銷路、另辟市場,沒能突破山地社會屬性對瓷窯生產與銷售視野的束縛,因此只能不斷失去市場和錯過發展機遇。
結?語
縱觀自近代以來鄂西南土窯陶瓷生產點所遭遇的歷次興衰變化,筆者以為:經營管理因素、交通運輸因素、國家政策因素和審美趣味因素是當前與之相關且最需要關注的四個問題。經營者的管理理念是否具有一定的時代前瞻性、是否依賴于交通運輸環境的閉塞維持窯場的經營、地方政府對國家政策的理解與運用是否合理、生產者的制造理念和消費者的審美趣味是否能夠完全銜接,是否能夠化陶瓷工藝中的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這對未來的鄂西南陶瓷技藝是否可以再生都是極其重要的理論支撐點。雖然“天災餓不死手藝人”從慢節奏的傳統社會來看是對勤奮勞動者的高度認可;但在經歷過現代工業文明沖擊之后的今天來看,卻成了世人眼中不思進取者的職業標簽。甚至可以說,真正導致當地陶瓷產業在鄂西南地區普遍難以熬過21世紀的最重要的原因恰恰就在于其自成一體的山地社會屬性上。
在現代化交通不斷朝山區腹地延伸的進程中,它們的生存空間日漸狹小,即使進行技術革新——以小產量、高成本的代價達到日用細瓷質量標準,也無法挽救其衰落的命運,陶瓷技藝的傳承也被迫中斷。因此,歷史已經證明:想要重振山地社會民間傳統陶瓷產業,完全按現代工業化批量生產的路子已經失敗了。總結起來,首先,大規模量產是山區土窯陶瓷產業的軟肋,在這方面去與大產地競爭必然會吃虧。其次,過去因山地社會嚴重缺少平穩的水陸運輸條件而形成的就近銷售的思維已經不太符合今天的物流運輸現狀,因此可以進行適當的策略調整。其三,在道路交通條件改善、旅游經濟興起的背景之下,手工藝在創造就業機會和重振農村的意義與效益不可忽視。最后,目前鄂西南地區的民間土窯陶瓷燒造技藝亟待納入非遺保護的視野,其在鄂西南山地環境中歷經數百年來形成的“瓷文化叢”[4]5——陶瓷產區的一整套生活方式的記憶也正處在消逝的邊緣,如何在后工業時代的今天提升山區土窯陶瓷和土瓷窯自身的人文資源價值,使其得到合理的開發和利用是目前的當務之急。手工藝的復蘇不是一個孤立的話題,它與人文景觀、建筑空間、文化表演、旅游消費、工業設計、非遺傳承、鄉村重建和文化自信軟實力建設等多個板塊密切相關,應該將其進行資源整合,服務地方民生,共同協調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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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方李莉.“文化自覺”視野中的“非遺”保護[M].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 164.
[17]?湖北省恩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恩施市志[E]. 武漢:武漢工業大學出版社,1996:298.
(責任編輯: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