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結發在

賀紹東

清朝末年，祖父賀公俠曾在日本求學，乃同盟會會員。外祖父無意走仕途，先開館授學，再兼開酒坊，遂成殷實大戶。他們兩個人是至交，曾相商今后若生有年齡相當的兒女便結為姻親。

1928年，祖父病逝，家道中落，父親羞于迎娶母親。沒想到外祖父反遣人上門，議定了結婚日期，還陪送了豐厚的嫁妝。

洞房之夜，父親見新娘子眉似淡月，眸如秋水，身雖嬌小，卻顯窈窕。陪嫁品中有一個小木箱，里面竟裝著一本手抄的《李清照詩詞》，字跡清秀，應是新娘子手書，便忐忑相問：“看來……你也常讀詩文？”母親答：“我本是個農家女，靠勞動吃飯，比不得你公子哥，成天把它當飯吃。”父親因這話對母親陡然生敬。

次日清晨，父親嘆氣：“你看我們這么大個家，一沒田地，二沒商鋪，怎么過？”母親莞爾一笑：“我父親正是釀酒的大師傅，你這么大個‘參謀府正臨街面，不正好開酒坊？”

母親用“陪嫁錢”開的酒坊極為紅火，不出半年，家中就有了剩米余錢，且庭院間終日飄溢著酒香。結婚第二年，父母又雙喜臨門，一是喜添了長子紹禹，二是經祖父的好友舉薦，18歲的父親到位于武昌的湖北省財政廳當了個小科員。

沒想到1938年日軍進攻武漢，全家只得倉惶逃往敵寇難以涉足的恩施山中，且一住就是7年。7年間，母親學山里的婦人開荒種菜，織布浣紗，父親則靠代人寫書信、對聯等謀幾文零錢。這期間，母親先后生下了一兒兩女。

1947年，父親任江漢專署堤防修繕處專員，結識了一位頗善詩文的季姓女士，遂墜入情網，托人向祖母透露欲納季氏為妾。母親找到季氏，淡笑相告：“我認為夫妻感情必須專一，如果賀天民非得這樣，我就和他離婚，條件是他不帶走一個子女。”說罷放下50枚銀元再語：“如果你愿意離開他，這點錢算是對你的感情補償。”說罷自己尋一旅館住下。

第二天，父親前往母親所住的旅館賠罪，表白與季氏已斷絕來往。母親正色作答：“你得明白，夫妻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只有愛情，更有親情。這親情就是你的高堂老母、寡居的長嫂以及她與你我的一大堆孩子。只要是個人，就得對這親情負責！另外，我不免為你擔憂，你一個國民政府的臨時專員，怎么養得起外室？難道你想學貪官污吏謀取不義之財？若真那樣，不就枉負了你父親救國濟民的意念？再說眼下局勢不穩，你當這個小官是禍是福尚未可知。你得想長遠一點。”

母親一語成讖。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此后的30年間，母親生了我，父親勞改，全家下放。

1954年，父親因患水腫病奄奄一息，勞改農場派人將其抬回家。當時左鄰右舍都要母親準備后事，母親卻前往湖南漢壽、南縣尋醫，覓得一秘方，半個月后父親便好了。此后，母親將自己和父親的頭發各剪下一縷，纏在一起用火燒化，再將灰燼裝入一個小玻璃瓶中，還動情作詩：“夫妻同林鳥，怎該各異飛？劫后結發在，午夜情仍回。”

1982年，父親病逝，對兒女的臨終遺言是：“你們對母親一定要孝順，我們這個家是靠她一人救過來的。”1990年，母親病逝，我們將她與父親合葬。（摘自《時文博覽》2018年第3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