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有行為犯、結果犯、危險犯和實害犯之爭,但行為犯并不意味著沒有任何后果,而只是該后果尚未轉化為刑法中所禁止的現實損害結果。從污染環境罪修改前后的歷史沿革、從“人類中心主義”向“生態中心主義”的法益演變角度而言,污染環境罪應當界定為行為犯,只要行為人實施特定的行為并嚴重污染環境,即使尚未造成環境污染的嚴重后果,也應認定為本罪的既遂。
關鍵詞 污染環境罪 行為犯 結果犯 法益
作者簡介:孔梁成,中國政法大學,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8.227
《刑法修正案(八)》對涉及環境犯罪的罪名和罪狀進行了修正,由此導致本罪的犯罪形態也出現了一定的爭議,影響到此類犯罪刑事處罰中的不少爭議問題的解決,亟需加以研究和厘定。
一、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爭論
關于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目前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有著截然相反的不同認識。
(一)污染環境罪已經由原來的結果犯轉變為了行為犯
持該種觀點的人認為,《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前,涉及到環境污染犯罪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罪狀實質上包括兩部分內容,一是要實施特定的行為,二是要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的嚴重后果,兩者缺一不可。但《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后,已經將人身財產損害后果從罪狀中移除,盡管同時規定了“嚴重污染環境”,但該規定從體系解釋的角度而言,明顯不是指人身財產損害,否則便不需要做此等立法上的改變。因此,現在的污染環境罪中的“嚴重污染環境”只是為了防止不當擴大本罪的處罰范圍而作出的象征性規定,對行為的出罪和入罪并沒有實質意義和影響。換言之,根據現在刑法關于污染環境罪的規定,行為人重要實施特定的行為即可以構成本罪,不需要再造成特定的人身或者財產損害。因此,本罪已經從原來的結果犯轉化為了行為犯。
(二)污染環境罪是結果犯
持該種觀點的人認為,一方面,污染環境罪系由之前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發展而來,盡管個罪的罪狀上進行了一些修改和完善,但前后兩罪之間具有明顯的承繼關系,既然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是典型的結果犯,本罪在無特別需求的情況下,應當也認定為結果犯,不宜再擴大到行為犯或者危險犯的范疇中。另一方面,涉及到環境污染的犯罪主觀上既可以是故意的心態,也可以是過失的心態,主觀心態并沒有因為罪名和罪狀的改變而有所變化。同時,刑法通說理論認為,過失只能是結果犯的主觀心態。由此可見,污染環境罪在主觀心態并未改變的情況下,犯罪形態也無法推導出發生了變化。
(三)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既包括行為犯,也包括結果犯,是行為犯與結果犯的糅合
糅合觀點的提出并非從理論上進行的邏輯推演,也非簡單的從刑法修訂的罪狀上得出的結論,而更多的是研究司法實踐中的制度性規定得出的結論,最主要的便是兩高發布的《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解釋》)的相關規定。根據《解釋》的規定,“嚴重污染環境”即可以由特定行為單獨構成,也可以由一定的后果構成。前者例如,行為人向特定水源地排放、傾倒、處置有毒有害物質的行為;排放、傾倒、處置特定污染物嚴重超標的行為;不按規定處置特定有毒有害物質的行為,等等。后者例如,違法所得或者致使公私財產損失達到一定數額的;致使飲用水源或者一定數量的土地遭受特定破壞的,等等。
二、犯罪形態的概念厘定
“概念是解決法律問題所必不可少的工具,沒有專門概念的嚴格限定,我們就不能清楚和理性地對法律問題進行思考”。 因此,要想準確分析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必須對涉及到的行為犯、結果犯、危險犯等的概念進行深入的分析比較。
(一)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分
目前,關于行為犯與結果犯之間的區分并未形成完全的共識,此也是上述對于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產生爭議的重要原因之一。根據通說觀點,行為犯與結果犯區分的關鍵在于,犯罪的成立是否需要出現特定的危害結果。當法律規定只要實施特定行為便可構成特定犯罪時,該罪便屬于行為犯;當法律規定實施特定行為并需導致特定結果出現時才構成特定犯罪時,該罪便屬于結果犯。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的脫逃罪、偷越國邊境罪等便屬于典型的行為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等屬于典型的結果犯。當然,對于通說關于行為犯和結果犯的分類并非沒有不同的認識。其中,最為有力的一種觀點認為,行為犯與結果犯之間的本質區別并非是否發生法律所禁止的結果,而在于此種結果是否是顯性的,已經實際發生的。根據該種觀點,行為犯實質上也因特定行為產生了一定的后果,只是該種后果還處在萌芽階段,并未轉化為現實。結果犯實質上是行為和由此導致的結果均已經現實出現的犯罪。因此,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別在于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判斷上,行為犯判斷的重點在于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同時發生。如果行為與結果相繼發生,則兩者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需要單獨證成,此時的犯罪就是結果犯,如果行為與結果同時發生,相互之間的因果關系便同時存在,不需要再加以證成,此時的犯罪就是行為犯。
筆者認為,刑法作為保護法益免遭不法行為侵犯或者威脅的法律,其規制的對象雖然為行為本身,但如果沒有任何法益侵害的行為是不應該納入刑法規制范疇的。因此,不論是行為犯還是結果犯,都應當是會產生威脅到刑法所保護的法益時,才有可能受到刑法的規制。故此,行為犯不應簡單地詮釋為沒有侵害或者威脅法益的犯罪行為,而只能解釋為其尚未實際造成法益侵害的實害。例如,危險駕駛罪作為典型的行為犯,盡管該犯罪行為尚未造成人身財產的重大損害后果,但并不意味著該行為沒有任何的法益侵害結果。相對的,結果犯是威脅已經轉化為現實的一種犯罪形態。其不僅要求行為要有侵害法益的現實危險,而且需要該種威脅已經轉化為現實的實害。
因此,筆者認為,行為犯是指行為已經一定程度上威脅到法益的犯罪形態;結果犯是指行為已經實際造成法益侵害結果的犯罪形態。兩者間區分到關鍵不在于犯罪結果的有無,而僅僅是法益的侵害是否已經現實化。
(二)危險犯與實害犯的區分
實害犯并非我國刑法中的概念,而是域外刑法理論中與危險犯相對應的一個概念。但盡管如此,國內部分學者也已經接受了實害犯與危險犯的分類方式。例如,有觀點認為,所謂實害犯,是指犯罪的成立必須以對法益造成實際侵害為必要條件,而危險犯并不要求對法益造成實際侵害,只需要造成一定的危險即可。 另有觀點認為,危險犯與實害犯的分類標準主要在于刑法的處罰根據不同,危險犯的處罰根據在于行為對法益侵害的危險,實害犯的處罰根據在于行為對法益侵害的現實。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危險犯與實害犯的分類并非是針對具體罪名而言,而是就犯罪的具體情形而言的。換言之,不能說某個罪名說危險犯,某個罪名是實害犯,而只能說某個罪名在此時是危險犯,在彼時是實害犯。例如,故意殺人的即遂形態便屬于實害犯,而故意殺人的未遂形態便屬于危險犯。域外刑法理論中之所以將犯罪進行如此分類,說因為域外刑法中對于犯罪既遂和犯罪未遂進行了明確的嚴格區分,分別規定為不同的罪名和法定刑,而非像我國一樣僅在刑法總則中進行了既遂和未遂的區分。如日本刑法規定了殺人罪,同時也規定了殺人未遂罪。
三、污染環境罪的犯罪形態界定
《刑法修正案(八)》中對污染環境罪的修訂,最主要的是將原來的人身財產損害后果轉變為嚴重污染環境。因此,污染環境罪犯罪形態的界定最后的落腳點便在于對嚴重污染環境的解讀。如果認為其是對以前實害結果的一種全面的改變,則犯罪形態確實可能發生變化。
筆者認為,“嚴重污染環境”的理解和定位需要結合刑法修訂的特定歷史環境和本罪的法益進行探討。
首先,原先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之所以規定了只有造成人身財產的重大損失才能構成本罪,是因為當時的環境污染問題并沒有像現在這般嚴重,污染環境的方式方法也沒有像現在這般多樣。出于刑法的謙抑性的考量,立法者規定污染環境的行為只有達到一定的損害后果時才能做入罪化處理,這符合立法當時的社會現實需要。但當今社會,環境污染問題已經超過了其他眾多社會問題,成為影響人類可持續發展的重大生存問題,以前那種僅處罰出現特定危害后果的行為的刑事立法已經無法滿足社會的發展需要,無法阻止日益猖獗的環境污染行為。因為被破壞的環境可能無法再次修復,或者修復的成本過高。因此,此次刑法修正時將污染環境的相關犯罪罪狀進行了修改。此次的污染環境罪的立法初衷已經與以前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的規定完全不同,不能再以罪名的前后相繼性為依據簡單的認為污染環境罪為結果犯。
其次,原先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之所以將特定侵害結果的出現作為本罪的成立要件,是因為當初的立法者認為包括環境在內的所有活動均應當以人類為中心,即堅持“人類中心主義”的環境倫理觀。但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人們逐漸意識到,環境的污染和保護實質影響的不僅僅是我們人類自己,還有生態系統中的蕓蕓眾生。因此,如果僅僅將嚴重侵害人身財產安全的行為規定為環境污染行為,無法實現對環境的保護,也無法實現對其他生命體的保護。故此,污染環境罪的刑法保護正由“人類中心主義”向“生態中心主義”過渡。相應的,再以出現特定危害后果作為污染環境罪成立與否的判斷標準的做法,與當前的刑法保護目的顯然不符。
再次,如前所述,行為犯并非指沒有任何侵害結果的犯罪,而只是說該種犯罪的行為與結果同時發生,相互間的因果關系無需再次證成的行為。根據污染環境罪的歷史沿革和當前對污染環境的從嚴打擊趨勢而言,該罪僅要求行為只要有造成相關危害結果的可能性即可,并不要求已經現實出現了危害結果,否則便不利于對相關行為的打擊,與環境保護的迫切性不相符。因此,認為污染環境罪為行為犯并不違反行為犯的基本理論。
綜上所述,污染環境罪從歷史沿革、刑法所保護的法益發展、犯罪形態的相關理論辨析等角度而言,均應當認為為行為犯而非結果犯、實害犯。
注釋:
張飛飛.污染環境罪立法完善問題研究.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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