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生病大不同

克里斯蒂安·海因里希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病人，他們天差地別的社會角色和荷爾蒙深刻地影響著各自的身體狀況，醫學診療中男女的性別差異可能決定生死。

一個男人對醫生說：“每當我感覺勞累，都會喘不上氣，雙腿腫脹。我是心臟出問題了嗎？”醫生給他做了檢查后說：“您是心機能不全。我給您開種藥，您按時吃，情況就會改善。”

一個女人對醫生說：“每當我感覺勞累，都會喘不上氣，雙腿腫脹。我是心臟出問題了嗎？”醫生給她做了檢查后說：“您是心機能不全。我給您開種藥，您按時吃，情況就會改善。”

這兩位病人的所有情況都一致，只有一個區別：他們的性別。一年后出現了另一個區別：男人的身體狀況明顯改善，能比之前走兩倍遠的距離而不會喘不上氣，雙腿像年輕人一樣輕快強健，女人卻去世了。

這可能是個偶然：兩個不同的個體，一個幸運，一個不幸。長期以來，醫生對于這種天差地別的預后狀況都是這樣評判的，直到學者們有了一個有趣的發現。美國心臟病專科醫生在一次研究中長時間追蹤了6800位心臟病人的身體狀況，并于1997年將研究成果發表在專業期刊《新英格蘭醫學期刊》上——強心劑地高辛如何讓病人的心臟變強。但是后來，他們不得不在非常重要的細節上修正自己的結論：2002年，在同樣的期刊上刊載了關于這6800位病人的一項新研究，但是這次考慮到了性別差異。服用地高辛明顯減少了男病人就醫的次數，效用明顯，然而服用了這種藥的女人們則比其他沒有服藥的女心臟病患者死得更早。

也就是說，同樣的強心劑會讓女人陷入生命危險，卻能為男人改善生活質量。多年以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因為沒有人想到要考慮性別差異。

地高辛的例子可能比較極端，但是像這樣的發現目前已經越來越多。漸漸地人們知道了，從免疫系統到胃酸含量——男人和女人的差別遠遠不止性器官和部分激素的差異，而且這種差別并非無足輕重。

從社會角度來看，這樣一種認知不符合時代精神。我們生活在一個平等的時代，這是數百年抗爭的成果。而現在，居然有人提倡在醫學中注重性別差異，而且宣稱這種差異會決定生死。亞里士多德認為女人應該從屬于男人。對他而言根本不存在第二種性別，只有完美的男人和殘缺不全的女人。在2500年之后的今天，男人在醫學中仍占支配地位。51%的世界人口是女性，但是迄今仍是男人確定醫學標準。醫學研究所用的實驗動物大部分是雄性，參與藥物效果臨床試驗的受試者也基本都是男性。

客廳里坐著一對夫妻。她坐在沙發上，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他說：“等孩子3歲了，就送他去網球俱樂部。”她回答：“別急，他都還沒出生呢，我們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反問：“這有什么關系？我以為我們是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每個人都能打網球。”她說：“是，但是也可能是個女孩，這個女孩更愿意踢足球。”他補充道：“或者跳芭蕾。”她說：“但是至少不要穿著粉色打底褲跳。”

男孩還是女孩？在生命誕生之初，當一個精子細胞使卵細胞受精，卵子中的X染色體要么和另一個X染色體結合，要么和一個Y染色體結合。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大部分準父母不知道的是：這個胎寶寶的性別決定的遠遠不止他的性器官，女性的雌激素和男性的睪酮主導了人的大量生命歷程。“從第一口到最后一口呼吸，它們一直在全身起作用。”性別醫學家維拉·雷吉茨-札葛洛賽克說。激素是信使，它們調控大量基因的活動，并影響其他一些信使的作用。因此男人和女人在體格、體重、肌肉數量、體脂和含水量方面都有很大區別。他們內臟器官的供血狀況不同，肝臟中酶素的濃度也不一樣，造成酒精和藥物代謝過程的延遲或加速。男女腎臟的過濾速度也不同。而且，女人的皮膚平均比男人薄0.2毫米，因此更為敏感。

“總的來說，外部環境對人的一切影響，不管是壓力、灰塵，還是日照，都處在這個復雜的過程中，而且因性別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的應對。”雷吉茨-札葛洛賽克說。而這意味著，男人和女人對一些風險因素和疾病的抵抗力不一樣，因此藥物效用也不同，雖然很多情況都原因不明。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樣的觀點。當維拉·雷吉茨-札葛洛賽克在法國發表關于“性別醫學”的演講時，法國媒體憤怒了。“很多人認為我所講的男女身體的差別駭人聽聞。”她說。雖然這位教授沒有在德國遇到同樣的反對，但是她的學科在這里同樣生存空間狹小，她在柏林任職的職位是全德國唯一的“性別醫學”教授職位。

一對正在散步的年輕夫婦來到一座木橋前，橋下是一條小溪，木橋有幾塊木條斷裂了。他說：“我們慢慢爬過去。”她說：“我不知道。有些木條斷了，其他木條肯定也不會很牢固。”他說：“我先過去，如果沒有什么事，你再過來。”她說：“不，先等等。”她拉扯他的袖子，而他已經踏上了木橋。

“每個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性別也是身份認同的一部分。”維也納性別醫學教授亞歷山大·考茨基-韋勒說。雖然科學界將年輕男人明顯更富冒險精神，更容易卷入致命交通事故的現象部分歸因為增加男性冒險欲的睪酮的作用，但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男孩更喜歡打架，更容易受傷，更傾向于不吃某頓飯，成年后也更愛飲酒吸煙，吃更多肉，更容易超重，這些也是他們扮演的社會性別角色的一部分。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何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患上2型糖尿病和腸癌。

女人更有養生的自覺。她們更注重營養，更常做預防性體檢，生病后也會更加認真地聽從醫囑。“女人將身體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男人則視他們的身體為工具，這是他們的劣勢。”醫生、男性健康基金會理事長特奧多·克洛茨表示。其原因也在于，迄今為止女人的社會價值更強烈地依賴于她們的外貌，這種現象帶來的積極作用是女人活得更久。在德國，女人比男人平均長壽5歲。

但是，生理性別也會對預期壽命產生影響。這一點在所謂的“修道士研究”中得到了證實。科學家們對不同時代11家巴伐利亞州修道院中的11624名修道士和修女的壽命情況進行了統計，其中包括6154名修女和5470名修道士，他們在修道院中過著極其相似的生活。結果表明，修道士和修女之間的壽命差異確實只有約兩歲，比普通人的5歲差別要小得多。如果將這3年的差異歸因于男女不同的社會行為方式，剩下的兩年就得歸因于生理因素。因此造成男女健康差異的，是基因和社會角色的共同作用。

證明生物學力量的一個例子是免疫系統。它保護身體不受病毒和細菌的侵擾，但是對于男人和女人而言運作方式是不同的。研究表明，在男性免疫系統中，睪酮素會激發一定的基因抑制免疫系統。女人會形成更加高效的抗體，因此在注射疫苗后，她們的免疫應答也更加強烈。這意味著，一般而言女性的免疫系統更強。也因此，男人更容易得很多感染性疾病，比如肺炎和瘧疾，病情也會比女人更嚴重。但這對女性也有不利的一面：女性免疫系統更傾向于過度反應，因此更容易攻擊自己的身體細胞，患上過敏和自身免疫性疾病，比如對于自身抗體攻擊甲狀腺組織導致的甲亢，女性患病的概率大概是男性的8倍。

他躺在床上，百葉窗緊閉，床邊放著一壺茶。她充滿熱情地進入房間，打開百葉窗，讓光線進來。她說：“起來吧，你已經躺了兩天了，振作起來。”他說：“你想干什么？我真的病了，渾身都疼，還發燒了。我感覺糟透了。”她說：“噢，‘男性流感啊！”

德語中有個詞叫“男性流感（M?nnergrippe）”，意思是只有成年男人才會得的嚴重流感。就連德國藥房和制藥企業都會在廣告宣傳等場合使用這個詞。不久前，一個感冒藥制造商推出了一系列廣告，比如“哇，我的丈夫終于可以多線程工作了！他做到了同時咳嗽和抱怨。”或是“男人聲音嘶啞多好啊，至少他會吼得小聲些。”男人真的比女人更受感冒或流感之苦嗎？雖然他們的免疫系統沒那么強勁，更容易被感染，但是這種差別非常微小，不足以解釋“男性流感”現象。很多人指出，這里更關乎一種新的角色認知：現代男性應該是柔軟的，感情豐富的。但是在有些人看來，在感冒上也展示自己的脆弱，未免有些太過了。

這關乎評價和期望，而且不光是對病人，也是對醫生。比如一種廣泛流傳的看法是，男人更容易得心肌梗塞，就連很多醫生也都這樣認為。“在一個特定的年齡段也確實是這樣。”亞歷山大·考茨基-韋勒說。30-60歲的男人得心肌梗塞的概率確實比同年齡段的女人要高，原因在于女性荷爾蒙雌激素對心臟循環系統起到的保護作用。但是更年期后，血液中的雌激素水平下降，保護作用減弱，絕經后女性的心肌梗塞率增加到和男性一樣的水平。但是醫生們出于成見，比起女人，明顯更頻繁為男人進行急救性診斷和治療，例如插入心導管。

在明亮的治療室中，女病人臉色陰郁。“說說你的癥狀。”醫生說。她說：“有幾周了，我一直都胸疼。剛開始我以為是例假引起的，但是例假結束后仍沒有好轉。我覺得可能和激素有關。我感覺自己情緒非常不穩定，我的身體失控了。不久前我覺得惡心，昨天我出了一身汗。我到底怎么了？”

檢查后醫生發現，這位女病人的心臟出現了血流灌注障礙。如果她沒有接受正確的治療，早晚會出現心肌梗塞。但是這樣的危險常常不易令人察覺。而男性心臟病人的描述大不相同：他們大多會提及強烈的胸部疼痛，痛感還常常會放射到左臂，醫生馬上就會想到心肌梗塞。女人雖然也常常會抱怨胸部疼痛，卻會認為痛感來自她們的乳房或胃。

甚至哪怕女性患者和男性患者說出了同樣的癥狀，醫生也常常會低估女病人心臟疾病的風險。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期刊》上的另一項研究證明了這一點。研究者們向720名醫生展示女病人和男病人描述他們疼痛感的視頻。實際上這些病人都是演員，他們受到指示講述自己的癥狀。醫生們需要根據視頻下一個疑似診斷。研究結果令人驚訝：就算病人描述的是同樣的癥狀，醫生還是會更傾向于為男病人采用急救性質的診斷和治療手段，尤其是插入心導管。而對于女病人，很多醫生顯然都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因此造成男女就醫差別的，除了生理差異和性別角色，還有醫生扭曲的認知：醫生常常會看到實際上不存在的差別，卻忽視一些實際存在的巨大差別。這也是因為，在醫生的培養過程中，性別醫學就幾乎沒有發揮任何影響力，更別說在醫院的日常診療中了。雖然目前性別醫學已經在柏林夏里特醫學院納入大學課程，但是其他城市的大學生能聽說這個概念就不錯了，而實際上這項科學幾乎每周都會有驚人的新發現問世。

例如表觀遺傳學。眾所周知，女人在孕期的行為習慣和所處環境會對其腹中胎兒產生影響，而新研究表明，這種影響的大小取決于新生兒性別。胎兒的性激素明顯決定了他們身體中有哪些非性別相關的基因通過母親的行為方式得以激活，而這擴展了整個基因組全部維度上的男女差異。維也納大學的研究者們在專業期刊《美國科學院院報》中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研究在饑荒期或是饑荒期過后不久出生的人之后發現，男人患上糖尿病的風險比女人明顯要高。因此男人更易得糖尿病，原因并不只在于生活方式或其他外因，他們的生理結構使得他們在這方面更易感，而這在他們還未出世時就決定了。

可以確定的是，在一個忽略男女性別差異的醫學體系中，男人和女人都是輸家。“女人常常被過度診斷，男人則常常診療不及時。”亞歷山大·考茨基-韋勒說。這尤其適用于驚恐癥和抑郁等精神疾病。男人被診斷抑郁的幾率要小得多，因為醫生一直都在低估男人受精神折磨的風險，或是因為男人根本不會因此去看醫生。很多男人都認為自己必須堅強，并利用酒精和游戲來消除壓力。但是這方面也正發生改變，男人的心理健康越來越受到重視：5月初的新《男性健康報告》專門探討了男人的性健康。“以前，男人的性行為被局限于‘勃起，現在我們知道了，它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泌尿科醫生特奧多·克洛茨說。

男人已經從這種意識轉變中受益，他們的預期壽命增加了一年半。男人和女人的預期壽命都增加了，但是他們之間的差異縮小了：1991年還有6.5年的差異，如今女人平均只能比男人多活大約5年。可以說，男人正從他們越來越女性化的行為中獲益。但是與此同時，女人也發生了變化。

他在打掃廚房，桌子上是一個嬰兒監視器，可以聽到嬰兒輕輕的呼吸聲。鑰匙旋轉，門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進來，撲進他的懷里。他說：“天啊，這酒氣！你喝了什么啊？”她說：“就一點葡萄酒，閨蜜之夜嘛。終于給寶寶斷奶了，我太高興了。”

八九十年代，女人在煙酒消費量上大幅趕上男人，這是女性解放的標志，但并不是個好標志，因為女性身體對吸煙等造成的損害更沒有抵抗力：女性的呼吸道更小，支氣管對化學刺激的反應更敏感。因此讓她們遠離香煙尤其重要，實際上也確實有了專門針對女性的戒煙活動。“我們的研究成果滲入臨床醫學，是一個曠日持久的過程，”雷吉茨-札葛洛賽克說，“而以性別為導向的診斷能夠明顯改善醫療質量。”

女人在糖尿病初期常常出現葡萄糖低耐受度，而男性糖尿病患者的表現首先是空腹血糖值升高。了解這一點的家庭醫生就可以更早診斷糖尿病，將不可逆轉的血管損害風險降到最低。在診斷心臟病方面，女性的心電圖相比男性更加沒有說服力。如果醫生知道男女之間的最重要差異，就能更好更早地做出正確診斷。

治療方面也一樣。心臟搭橋手術對男人更有用，而所謂的“心臟再同步化治療”則對女性的成功率更高。女性對抗抑郁藥的代謝更慢，但是藥物劑量上的男女差異并沒有得到重視，因此她們更容易出現副作用。

[編譯自德國《時代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