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建功

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已經28歲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也該和今天的高中生們一樣,18歲就進考場了。18歲那年,我卻卷起鋪蓋,到京西的木城澗煤礦當了一名巖石掘進工。那時候的我又瘦又小,體重不過百十斤,扛起和我一般沉的風錘,晃晃悠悠,齜牙咧嘴。我最拿手的活兒是跟車——叼著哨子,在飛馳的礦車間躥上躥下、摘鉤、掛鉤、甩車、追車……我時而指揮若定,時而歡實得像一只出溜出溜四處亂鉆的老鼠。一干就是10年。28歲了,居然又回到了考場。
說實在的,那10年里,我做過大學之夢。1973年,我滿以為自己會成為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工農兵學員”。因為班組里的師傅們認定我這個人“實在、義氣、不惜力”,一致推薦我去上大學,而我又即將在《北京文藝》上發表我的處女作——那是一首歌頌“工農兵上大學”這一“新生事物”的詩歌……但我沒想到,無論是實實在在地干活兒,還是不實實在在地拍“文化大革命”的馬屁,都幫不了我——因為我有一個“臭老九”加“特嫌”的父親,也因為我有所謂的“反動言論”。最終我被拒之門外。
1977年下半年,說是高考要恢復了。風傳日盛。我對此卻有些麻木,或者是因為我的自負——因為已有文字發表,就自以為已經邁出了當作家的第一步。當作家一定要上大學嗎?高爾基、杰克·倫敦、馬克·吐溫……我一邊挖煤,一邊讀這些人的書,雖說是“文革”時期,除了《毛選》和馬列著作,幾乎無書可讀,可我還是讀了不少——其中的大多數,就是我媽利用她負責北大附中教師資料室之便,偷偷拿來給我讀的。就這樣,我讀了10年,算起來上兩個大學都畢業了!自以為已經讀了不少書的我,認為自己的當務之急是寫小說、當作家,讓那些當年把我拒之門外的人目瞪口呆。
母親不是一個望子成龍的人,她只希望她的兒子活得明白、自信、充實。而要如此,她認定了非得送我去讀大學不可。“五世業儒書有種,一生任運仕無媒”,我媽受陸放翁之毒頗深。她說我家是“書香門第”,能不能當官,那是命,甚至于能不能找一份好工作,她都無所謂——可絕了“書種”,她會愧對先人,死不瞑目。我媽還說,“四人幫”時代,她絕不逼我,誰讓咱家不是“工農兵”呢,現在黨又讓咱考了,咱還不考?我媽啰唆得很,我怕她啰唆,只得從命。
我是在山腳下篩沙子的時候,聽說自己被北大文學專業錄取的。大約三年前,我在掌子面上被礦車撞斷了腰。傷好以后,我就在那個井巷口,天天率領著四個老太太篩沙子。更確切地說,那位工友興沖沖地跑來報信的時候,我正仰面朝天,躺在沙子堆上曬太陽。我記得,聽到他氣喘吁吁的報告,當時我似乎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又翻了個身。我想曬曬后背。當后背也被曬得熱烘烘之后,我爬起來,去領我的錄取通知書。
回想起來,有點兒后怕——我的心,已經像巖石一樣粗糙了。
28歲,已經不是激情澎湃的年齡。
也許,回味那個年代,更值得敘說的,是思想解放的大潮如何涌入沉寂多年的未名湖,引起隆隆的回響,規模浩大的“五四”學術討論會,日益開放、日益大膽的講壇,活躍的學生社團,廣泛的社會交流。熄燈后的宿舍,關于“凡是派”和“實踐派”的喁喁低語。大禮堂里,傾聽新學科講座的一幕幕……
我知道,這種興奮并不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曾經聽著對門水房的“靡靡之音”,反省自己18歲到28歲的時光:你可曾有過一次酣暢淋漓的歌唱?當你被懷疑為“反革命集團成員”而接受“審查”的同時,你還接受了審查你的那位書記的吩咐,為他擬定了學習“九大”文件的輔導報告。當你被取消當“工農兵學員”資格的同時,你發表了你的“處女作”,那恰恰是一首謳歌“工農兵上大學”的詩篇。其實,嚴格地說,你的“處女作”早在這之前已經發表了,不過那署的是別人的名字——那位“勞動模范”器宇軒昂地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朗讀了“他的”詩作《煤礦工人這雙手》,然后他到北京飯店吃慶功宴;第二天,“他的”詩作就登在了《北京日報》上。而你,老老實實地回到巖洞里開你的風鉆……你可料到,會有這樣一個時代到來?可曾知道,還有這樣一種富于魅力的人生值得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