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萬元一針：胚胎干細胞“夢魘之旅”

□ 大 成

幻想逃脫家族遺傳的夢魘

2018年5月7日，張佩佩無意中在手機上看到一則消息，連忙拿給母親虞小萍看：“媽，又有4個富豪到基輔注射胚胎干細胞，還把整個過程曬到了網上。不過他們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長壽……”

躺在病床上的虞小萍看了一眼新聞。原來，是一些中國富豪不遠萬里飛到烏克蘭，因為那里有“花60萬元打一針可以延壽三五年，如果花400萬治療一個療程，就可延壽30年”的神奇醫院。她淡然一笑：“我覺得這事很不靠譜，真不知如果他們了解了我的經歷，會怎么想……”

今年剛滿50歲的虞小萍是杭州市余杭區人，幾年前她跟丈夫離婚后，一邊獨自經營著一家不銹鋼廚具廠，一邊供養女兒張佩佩讀書，如今佩佩已經讀大二。“咱家的廚具廠雖然不大，賺的錢不能跟大公司比，但咱們怎么著也足以躋身杭州的‘上流社會’了。”虞小萍加入了小范圍的“富太太俱樂部”，有私人美容和健身顧問，興趣來了可以去韓國美個容，去香港做個頭，日子過得非常滋潤。唯一讓她不開心的是，自己是個潛在的2型糖尿病患者。

原來，虞小萍的外婆和母親都是2型糖尿病患者，她的姑媽也有糖尿病，醫生不止一次地警告她說，有糖尿病陽性家族史的人群，患這種病的概率是普通人的15～20倍。“特別是你已經有低血糖，說明胰腺功能已經出了問題，發展成糖尿病是遲早的事。”

虞小萍深知糖尿病人的痛苦：外婆糖尿病晚期，雙目失明，后因糖尿病性腦血栓去世；母親也發展到了糖尿病晚期，目前已患上糖尿病性腎病，雙腿上已經有多處潰爛，怎么都治不好，到了晚上又癢又痛，就像有千萬只螞蟻在上面啃噬一般難受。年過古稀的姑媽甚至因糖尿病足嚴重，不得不做了腳掌截肢手術……虞小萍無法想象，將來如果自己患上了糖尿病，這生活還談什么質量?

2016年春節期間，朋友介紹了一個30多歲的少婦給虞小萍認識：“這位是醫學博士、健康專家小周，她是烏克蘭Acquired remedies（后天補救）胚胎干細胞研究治療中心浙江區域總代理，有能力幫助我們解決一些先天性不足的問題，你不妨認識一下。”

虞小萍向小周咨詢：“像我這種潛在的糖尿病患者，有辦法根治嗎?”小周仔細詢問了一些情況后建議：“除了常規預防外，目前世界上最前沿的根治辦法，就是通過人體干細胞對這些基因缺陷進行修補。只要完成了這種修補，哪怕已經患上了糖尿病，照樣可以痊愈。這種療法很簡單，打幾針就行了，當然，按現在的價格得花人民幣100多萬元。”

虞小萍問小周，這是什么治療原理如此神奇。小周拿出一大沓資料說：“知道為什么我們的指甲、頭發剪了還能長嗎?知道為什么適量獻血不會影響健康嗎?知道為什么白血病人只要找到配上對的骨髓就可以治愈嗎?對，就是因為我們有人體干細胞。我們治療中心是全球最前沿的人體干細胞研究和利用醫療機構，已經開展這方面的診療項目25年了，治愈各種病人超過10萬例，其中中國人約占三分之一……”

遠赴烏克蘭“實現”健康夢

虞小萍把資料帶回家，女兒佩佩看了說：“有這么好的辦法，為什么不試試?”虞小萍說：“這事關系到健康，得有把握才行，千萬不能花錢買罪受。”佩佩到網上查閱了相關資料，發現糖尿病之所以會家族遺傳，主要是人體9號染色體上的CDKN2A、CDKN2B基因和定位等方面發育有缺陷造成的，有一定的家族遺傳性。“天啊，我也是糖尿病的高危人群，這太可怕了。媽媽，你趕快去治，如果這個辦法真的有效果，我也去做!”女兒說。

虞小萍又向在杭州某醫院當內科醫生的老同學黃醫生咨詢。黃醫生告訴她：“小周說得沒錯，任何一種動物，包括我們人類，都是從一個細胞發育而來的，就是因為有干細胞，它可以將一個小小的細胞發育成一個復雜的人。因此干細胞可以修補，甚至再造人體組織，而且醫學界也正在這個領域加強研究和實踐。由于這方面研究成果而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就有3位，涉及的領域分別是1990年的骨髓移植，2007年的胚胎干細胞以及2012年的體細胞重編程技術。目前烏克蘭、韓國、瑞士等國在這個領域較為領先，據說不僅可以治病，還可以延年益壽，甚至幫助人類實現逆生長呢!”

虞小萍不太明白：“烏克蘭又不是發達國家，為什么他們會走在前面?”“那是因為人體干細胞的取得方式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胚胎，二是胎盤，三是活體捐獻。后兩者取得的數量和質量都有限，胚胎取得的最好。但胚胎取得人體干細胞需要終止妊娠，這在很多國家都是不允許的，但在烏克蘭等國合法。”“那么，通過注射人體干細胞來修復遺傳基因，會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呢?”“應該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吧，這種事我了解得也不是太多，建議你還是聽聽專家的建議吧。”

網上資料和醫生的解釋讓虞小萍對小周的話由將信將疑變得比較相信了，她想再找一些注射過干細胞的患者了解一下情況，但不知道誰做過，就主動給小周打電話要名單。之后，她就按小周提供的幾個電話打過去，對方都聲稱這種辦法非常簡單，而且效果非常好。

這幾個電話徹底打消了虞小萍的顧慮，她當即決定與小周簽下去烏克蘭接受治療的合同，總共費用20.3萬美元（折合人民幣132萬余元）。虞小萍這樣認為：“這筆錢我們又不是拿不出，最重要的是它不會有什么副作用，說不定真的能幾針就根治了我的這個心病呢!就當我是小白鼠，為女兒探探路也值。”

2016年3月16日，也就是我國消費者權益日第二天，虞小萍和另外兩名女士（一名是為了預防阿爾茨海默病、一名是為了預防中風，其中虞小萍的病癥最輕）一起飛往烏克蘭首都基輔。

治療中心對中國人非常友好，有專門接待中國人的VIP病房。一位醫生操著流利的中文告訴虞小萍等人，他們的治療方法幾乎可以包治百病，特別是他們正在探索通過注射人體干細胞延長人類生命的課題。“到時候，說不定只要打幾針，就可以延長一個人幾十年壽命。當然，急性發作的疾病、癌癥晚期、癲癇等不可控疾病我們是不會治療的。我不敢保證每個人都能收到百分之百滿意效果，但絕對會有效果、絕對不可能有任何感染、絕對沒有任何副作用。”

虞小萍想試試講一下價，說起了從網上看到瑞士、韓國等國也做類似的注射治療：“人家可都比你們烏克蘭發達，要價卻沒有你們高啊!”那位醫生馬上顯得不那么淡定了，虞小萍話音未落就搶著說：“幾個國家中，只有我們烏克蘭提取胚胎干細胞是合法的，而人體胚胎干細胞最珍貴。他們用的干細胞可能都是臍帶血干細胞或自身提取干細胞的培養品，因此我們的干細胞無論質量還是數量都遠遠優于他們，而且我們已經開展這方面的研究25年多了，除了價格他們哪方面敢跟我們比?”

治療中心為這3名中國女士做了全面體檢后，給出了3種不同的有針對性的注射方案，胚胎干細胞的體量、種類、注射部位都有差異，其中虞小萍需要住院5天，先后打5針，一次性就能解決問題，以后只要每年來檢查一次就可以了。而另兩名女士除了一次性注射幾針外，預防中風的女士以后每半年還要注射一針，預防阿爾茨海默病的女士每年要再注射一針。

“第一天注射完僅僅兩三個小時后，我就感覺到手腳發熱、精神亢奮、想吃東西等狀況，似乎確實提高了免疫力。”這讓虞小萍的信心更足了。“真是立竿見影啊!”5天注射療程完成后，她又在烏克蘭玩了幾天才回杭州……

重癥在身，追悔莫及

從烏克蘭回來后，虞小萍感覺身體內部似乎確實在發生變化，特別是精神比以前更足了。但大約20天后，各種狀況慢慢趨于正常。她一個人要負責企業的產供銷業務，平時的工作特別忙，忙忙碌碌中，一晃近兩年就過去了。2018年春節前，她一個月之內忽然消瘦了十幾斤，而且時有腹痛、發熱和失眠等情況，慢慢發展成長期低熱不止。到醫院一檢查，她頓覺五雷轟頂：胰腺癌晚期!

佩佩不信，陪著母親到上海幾家大醫院檢查，結果完全一致。某三甲醫院腫瘤科主任、畢業于哈佛醫學院的沈博士告訴佩佩，由于人體胰腺長得較為隱蔽，這種病一旦發現就是中晚期，治療意義不大：“你的媽媽可能只有半年左右時間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佩佩想不通：“不是說胰腺方面的問題主要是由于暴飲暴食、管不住嘴造成的嗎?媽媽一直注意飲食，也不肥胖，怎么會得這種病?”

聽說虞小萍曾到烏克蘭打過預防糖尿病的人體胚胎干細胞針時，沈博士表示，不排除患者因為注射了人體胚胎干細胞而誘發了胰腺癌的可能性。“人體干細胞確實有修復，甚至再生人體組織的功能。但是，由于倫理等方面的原因，目前世界上干細胞的研究方向主要是通過它培養出人體組織再移植。即使這樣，各國仍比較謹慎。”

沈博士說：“從理論上說，干細胞可理解為醫學界的‘百變小櫻’：胚胎干細胞還沒有充分分化，不太成熟，所以它能在特定環境下分化成不同的細胞，并發育成不同的組織和器官，比如心臟不好就發育成心臟等等。但干細胞的分化、生長要受到適當的細胞因子的刺激，到達適當位置，還要適當發育。這是一個非常精密而神奇的人體自我調控過程，目前人類遠沒有掌握這項技術，單純靠血管注射不僅收不到效果，甚至還會起到反作用。”

他舉例說，哈佛醫學院在用干細胞培養人體組織時就不止一次培養出了惡性腫瘤。進一步研究發現，當我們把來自另一個人體的干細胞注射入體內時，等于來了入侵物，人體就會產生排斥、抵抗等免疫反應，直至組織起白細胞、淋巴細胞等將干細胞殺死。但癌細胞先天性比較頑強，很難殺死，相反，它還會在人體排斥刺激下惡性增殖，從而誘發惡性腫瘤，使人體患上癌癥。“干細胞治病，國際醫療界一直處在探索階段，遠沒到可以臨床應用的地步，央視《焦點訪談》就曾揭過其中黑幕。”

“可開始時，媽媽確實有精神亢奮，食欲增加等反應啊!”“這些其實都是人體自身免疫和自我保護性反應。說白了，想通過簡單的注射就達到治病效果，甚至‘60萬元一針增壽三五年，400萬元一個療程增壽30年’，不僅不可能，還很有可能誘發癌癥。而且那好像只是富人玩的金錢游戲，因為人體干細胞遠沒有那么昂貴，國內通過臍帶血提取的干細胞，一劑才幾千元。”

惱怒之下，佩佩想到替媽媽討說法。但律師告訴她，這樁官司不好打：一是虞小萍跟對方簽訂合同時沒有仔細看，各項條款對她非常不利；二是她的病可能因注射干細胞誘發，只是專家一家之言，缺少確鑿的法律證據，即使有醫學鑒定，烏克蘭方面也不一定認可；三是根據國際慣例，這種官司要到烏克蘭打，但這種療法在烏克蘭是合法的；四是這樣的官司打起來沒有幾年不可能有結果，虞小萍的病情等得了嗎?

佩佩覺得律師的話有道理，先盡量幫媽媽治病再說。但連醫生都說虞小萍的病已經沒有多大的治療意義了，僅僅一個月后她就瘦得脫了形。聽說不少中國富豪奔赴烏克蘭打“長壽針”時，虞小萍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她再三叮囑女兒，看病一定要到正規醫院，千萬別聽信任何“神醫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