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博弈”：英帝國在阿富汗

劉怡

英俄兩大帝國在19世紀展開的中亞“大博弈”，使阿富汗第一次被卷入世界近代史，從而永久性地改變了這個山地之國的命運。然而來自大陸方向的對沖力量以及過于高昂的治理成本，使得英國終究無法在此地建立穩(wěn)固的殖民統(tǒng)治，最終抱憾而去。“日不落帝國”在阿富汗的失敗，為日后蘇美兩國的折戟埋下了伏筆。

常年門庭冷落的阿富汗英國人公墓（British Cemetery），距離我在喀布爾的住處僅有一街之隔。抵達舍爾浦的當天傍晚，我便尋訪而去，在那扇黑色木門跟前徘徊良久。盡管慵懶的守墓人早已閉門離去，盡管我要到兩天之后才能入園一窺究竟，但那個傍晚，我已經(jīng)確知：那扇門背后，藏著引領(lǐng)我抵達這里的一些原因。

1879年第二次英阿戰(zhàn)爭期間，英印軍炮兵部隊駐扎在喀布爾老城以南的巴拉·希薩爾高地堡壘周邊

這處懸掛著“英國人公墓”銘牌的小小墓園，安葬的遠不只是魂歸異鄉(xiāng)的英聯(lián)邦諸國公民。你甚至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特殊的外來者共同體：160多年以來，凡是亡故于此且無意接受伊斯蘭教喪葬習俗（非穆斯林安葬后不得立碑憑吊）的外籍人士，無分種族、膚色、年齡，經(jīng)協(xié)商后皆可埋骨于此。從死于劫匪槍下的美國商人到德國醫(yī)生早夭的幼子，從丹麥旅行作家到俄國外交官，基督徒與無神論者、歷史名人和白丁之士，在世界盡頭的這處小園內(nèi)承當了相同的命運。那堵不算高大的院墻則將他們和周圍的街道隔離開來，從而標定了“本地人”與“外來者”的界限：盡管他們魂歸于此，但終究仍是和阿富汗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人。

我真正踏入院墻背后，是在一個烈日灼人的下午。守墓人馬哈茂德神情嚴肅地告訴我：這塊小小墓地并不歸阿富汗政府所有，而是英國大使館直接管理的特殊地產(chǎn)。90多年前，馬哈茂德的曾祖父從英國使館雜役的工作上退休，接過了看守和維護墓地的日常任務(wù)，最終把它變成了一項代代相傳的家族性使命。通過觀察墓碑上銘刻的死者國籍、職業(yè)以及去世年份，幾乎可以匯總成一部19世紀以來的阿富汗對外關(guān)系史。起初入葬于此的只有英國軍人、探險家和外交官，隨后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醫(yī)生、商人和記者;病故聯(lián)合國援外專家和蘇聯(lián)人的數(shù)量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開始陡然增加，最后則是2001年以來的沖突中戰(zhàn)死的外國軍人。

在一堆堆字跡黯淡的碑銘中，奧雷爾·斯坦因（Aurel Stein）爵士立有白色十字架的墓穴無疑是憑吊者數(shù)量最多的。這位偉大的中亞考古學先驅(qū)、敦煌學奠基人在1943年秋天抵達阿富汗，意欲一窺當?shù)匕涂颂乩飦單拿鞯木烤梗瑓s因中風意外病逝于此，并最終入葬英國人公墓。5年后，另一位丹麥籍中亞考古學家亨寧·哈斯隆-克里斯琴森（Henning Haslund-Christensen）同樣在此長眠，成為斯坦因的“鄰居”。但保存學者的遺骸顯然不是英國大使館開辟整個墓園的初衷;在和斯坦因墓遙遙相對的院墻上，一塊黑色大理石紀念碑上的文字闡明了全部要義：“此碑謹敬獻給所有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阿富汗戰(zhàn)爭中殞命的英國軍官及士兵。”

英國人公墓的初創(chuàng)，始于1842年第一次英阿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建立的戰(zhàn)死者臨時墓地;而它更重要的背景，則是19世紀英俄兩國在中亞展開的劃分勢力范圍的競爭。圍繞著阿富汗、波斯以及中亞各土著汗國的歸屬，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海洋國家和最強大的陸上國家進行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對抗。史學界沿用著名詩人吉卜林創(chuàng)造的一個術(shù)語，稱這場角逐為“大博弈”（The Great Game）。從1839年到1919年，英國曾三次入侵阿富汗，皆以抱憾撤軍而告終，使阿富汗最終作為海陸兩強之間的緩沖帶存在了下來。但這并未阻止日后蘇美兩國步英國的后塵，在1979年和2001年興兵攻入阿富汗。如今，這三個曾經(jīng)遠征阿富汗最終又飲下苦酒的國家都在墓地的院墻內(nèi)為自己的戰(zhàn)亡者立下了紀念碑：燃起野心之地，最終也埋葬了帝國和它們的戰(zhàn)士。

吹響號角

1798年初夏，履新不久的英屬印度總督韋爾斯利子爵（威靈頓公爵的長兄）在加爾各答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初露鋒芒的法軍統(tǒng)帥拿破侖·波拿巴已經(jīng)率大軍出征埃及，意圖不明。不止一個英國人揣測，拿破侖將從陸路穿過敘利亞和土耳其，隨后經(jīng)阿富汗或者俾路支斯坦來進攻印度。盡管這種預測隨后被證明是一場虛驚，但拿破侖在1800年又聯(lián)絡(luò)上了俄國沙皇保羅一世，唆使后者派出騎兵征服印度。這項密謀由于保羅一世的神秘遇刺再度告吹，卻使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和英屬印度總督府的神經(jīng)緊張到了極限。從安全角度出發(fā)，只有在和英屬印度接壤的波斯高原、阿富汗乃至更北方的布哈拉、希瓦等地建立廣泛的軍事和政治存在，印度的安全才能獲得確保。但英國駐印軍隊的規(guī)模不足以完成此項任務(wù)，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向這些地區(qū)的汗國派出使者，說服當?shù)氐姆饨ㄍ豕c英國政府建立友好關(guān)系，使其成為拱衛(wèi)印度的屏障。

1810年，第五孟買步兵團的查爾斯·克里斯蒂上尉（Charles Christie）化裝成馬販子，穿過俾路支斯坦的荒原和錫斯坦沙漠，成功到達了哈里河畔的阿富汗古城赫拉特。這座城市坐落在通往印度的西北門戶開伯爾山口和波倫山口之間，具有不可低估的戰(zhàn)略意義。克里斯蒂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做了了解，并觀察了古城的防御設(shè)施。他的戰(zhàn)友亨利·璞鼎查中尉（Henry Pottinger，日后成為第一任香港總督）則化裝成伊斯蘭教徒，向西潛入波斯腹地，會見了幾位地方王公。這是英國派出的第一批中亞探險家，也是“大博弈”的先聲。

對這一切，俄國人并沒有袖手旁觀。從1804年進軍亞美尼亞開始，他們就對整個中亞垂涎不已，斷然不能容忍他人插足。1812年，俄國軍隊在阿拉斯河擊敗了英國支持的波斯軍隊，逼迫波斯愷加王朝簽署《古里斯坦條約》，聲明放棄對格魯吉亞、達吉斯坦、明格里等半獨立汗國的主權(quán)要求。1825～1828年，另一次俄波戰(zhàn)爭又帶來了影響深遠的《土庫曼恰依和約》，波斯王國被迫將阿拉斯河以北的全部領(lǐng)土（包括東格魯吉亞、東亞美尼亞和北阿塞拜疆）割讓給俄國，并賠償價值150萬英鎊的黃金。而在倫敦，當英國掌璽大臣埃勒巴倫男爵力主立即出兵波斯、抵擋俄國人的攻勢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從1810年克里斯蒂和璞鼎查的那次中亞之行以后，英國已經(jīng)有整整20年沒有對中亞進行過成功的偵察和測繪了。他們對未來的戰(zhàn)場一無所知。

作為亡羊補牢之策，1829年秋，第六孟加拉輕騎兵團的阿瑟·康諾利上尉（Arthur Conolly）從波斯邊境出發(fā)，穿越高加索和開伯爾山口之間的無人區(qū)卡拉庫姆沙漠，花費一年半時間詳細偵察了阿斯塔拉巴德以南俄軍的駐防狀況、當?shù)亟y(tǒng)治者的態(tài)度以及可資利用的要塞。他正確地推斷出：俄軍要從陸路入侵印度，或者需要經(jīng)過希瓦、巴爾赫和喀布爾抵達開伯爾山口，隨后在阿托克渡印度河入境;或者需要先奪取赫拉特，以之為兵站向達波倫山口挺進。無論采取哪一路線，都必須經(jīng)過四分五裂的阿富汗。對英國人來說，最可取的方法是扶植一個勢力范圍足夠覆蓋阿富汗全境的統(tǒng)一政權(quán)，對其加以武裝，使之成為南亞次大陸的保護傘。

在康諾利的建議下，1832年初，東印度公司印度政治處的亞歷山大·布爾內(nèi)斯中尉（Alexander Burnes）前往喀布爾，會見了阿富汗名義上的埃米爾、巴拉克宰家族的多斯特·穆罕默德（Dost Mohammad）。英國人承諾幫助這位普什圖王公統(tǒng)一阿富汗，并在喀布爾派駐一個常設(shè)代表團。這次會面也標志著“大博弈”開始由個人英雄主義的冒險升格為國家之間的全面對抗：在黑海，英國扶植奧斯曼土耳其蘇丹抵御俄國的瓜分行動;在波斯高原，兩國競相爭取波斯國王的友誼;在阿富汗，英國支持多斯特·穆罕默德的擴張企圖，以此對俄國在布哈拉和希瓦的野心加以遏制。海陸強國之間的對抗，開始在里海和波斯灣之間的整個中亞全面展開。

但倫敦對多斯特·穆罕默德的支持并不是無條件的。1837年，這位可汗請求英國人幫助他奪取錫克帝國控制下的白沙瓦，但被英屬印度總督奧克蘭伯爵所拒絕。伯爵的如意算盤是在普什圖人和錫克帝國的統(tǒng)治者蘭吉特·辛格之間玩弄平衡，避免一家坐大。他給多斯特·穆罕默德送去了一封語氣傲慢的信函，對后者大加嘲諷。火上澆油的是，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恰好在此時派揚·維特科維奇上尉出使喀布爾，聲明支持阿富汗人的領(lǐng)土要求。多斯特·穆罕默德與倫敦之間的友誼在短短6年之后就宣告破裂了。

19世紀80年代，阿富汗國王阿布杜爾·拉赫曼（中坐者）結(jié)束在巴拉·希薩爾高地的射擊比賽后，由衛(wèi)隊簇擁著返回王宮

當然，俄國人的真實意圖并不在于擁戴多斯特·穆罕默德：他們要利用這位國王與英國人翻臉、無暇他顧的機會，奪取半獨立的阿富汗西部重鎮(zhèn)赫拉特。1838年11月，即英國代表團被從喀布爾驅(qū)逐之后第七個月，已經(jīng)與俄國結(jié)盟的波斯國王穆罕默德出兵圍困了赫拉特。出人意料的是，英屬印度政治處的一名中尉正在當?shù)厮鸭閳螅⒁馔獾鼐砣肓诉@場圍城戰(zhàn)。此人名叫埃爾德雷德·璞鼎查（Eldred Pottinger），正是28年前潛入波斯的亨利·璞鼎查的侄子。在他的組織下，當?shù)厥剀姌?gòu)建起了堅固的防御工事，抵擋住了波斯人長達一年的圍困。1839年11月，在英國的壓力下，波斯被迫從赫拉特撤軍，俄國人的陰謀遭到了挫敗。

喀布爾的血與火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加爾各答，奧克蘭伯爵和他的幕僚正在策劃一個石破天驚的計劃。在和多斯特·穆罕默德決裂之后，東印度公司找到了被巴拉克宰家族推翻的前杜蘭尼王室繼承人舒賈·沙阿（Shujah Shah），并和錫克帝國締結(jié)了三方盟約：英印軍和錫克人出兵幫助舒賈推翻巴拉克宰王室;待他復國之后，即宣布阿富汗為英國的保護國，并協(xié)助英國人對抗俄國。1838年10月，奧克蘭勛爵還發(fā)表了一份火藥味十足的《西姆拉宣言》，把多斯特·穆罕默德描繪成一個背信棄義的惡棍，同時盛贊舒賈為“忠誠的朋友和合法的王位擁有者”。宣言稱，只要多斯特·穆罕默德在位一天，“周邊地區(qū)就沒有希望獲得安寧，印度帝國的利益就無法避免遭受侵害”;英國出兵阿富汗是為了匡扶正義，幫助舒賈·沙阿“建立合法政府，對抗國內(nèi)亂黨”。

1838年12月，約翰·基恩中將（John Keane）指揮的印度軍團離開旁遮普，揭開了第一次英阿戰(zhàn)爭的序幕。這支部隊包含1.5萬名英國和印度籍官兵，分為步兵、騎兵和炮兵，后方還有總數(shù)達3萬人的挑夫、馬夫、洗衣工、廚師、蹄鐵匠以及大批駱駝提供后勤支持。1839年春，英軍部隊抵達奎達，穿過80公里長的波倫山口，啟程前往喀布爾。4月25日，英軍進入棄守的坎大哈，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式。7月22日，在固若金湯的加茲尼要塞跟前，孟加拉工兵團引爆了埋藏在喀布爾門下的炸藥，步兵隨即蜂擁而入，奪取了這座重要的補給站。此役英軍僅有17人陣亡，165人負傷;阿富汗方面至少戰(zhàn)死500人，士氣大受影響。

加茲尼失守之后，多斯特·穆罕默德一度從喀布爾派出5000名騎兵南下，企圖決一死戰(zhàn);但面對英國人的火力優(yōu)勢，這支精兵不戰(zhàn)而潰。多斯特·穆罕默德父子被迫逃往北方的布哈拉汗國，后于1840年11月向英軍投降，隨即被流放到印度。基恩的軍團全速挺進，奔向160公里外的喀布爾。1839年8月，舒賈在英國大使威廉·麥克諾頓爵士（William Hay Macnaghten）的陪伴下進入王宮，宣告杜蘭尼王室復辟成功。

對奧克蘭勛爵來說，統(tǒng)一阿富汗的大業(yè)已經(jīng)完成;但事實證明，麻煩才剛剛開始。去國多年的舒賈在這片土地上毫無政治根基，每項政策都要靠英國人的武力和金錢才能推動。隨著部署在阿富汗的英軍減少到不足8000人，到處都開始爆發(fā)反對新政權(quán)的叛亂。俄國則派兵逼近北方的希瓦汗國，隨時有可能發(fā)動攻擊。盡管惡劣的氣候阻擋了俄國人的推進，但英方派去布哈拉與當?shù)乜珊股逃懡Y(jié)盟的查爾斯·斯托達特上校以及阿瑟·康諾利上尉——也就是1829年那位杰出的冒險家——卻被關(guān)進地牢，于1842年6月遭到斬首。

在南方的喀布爾，麥克諾頓和已經(jīng)升任中校的亞歷山大·布爾內(nèi)斯被一種虛假的樂觀情緒籠罩，全然不曾意識到危機正在身邊醞釀。多斯特·穆罕默德的兒子阿克巴·汗（Akbar Khan）此時已經(jīng)被地下抵抗力量擁戴為盟主，并在巴米揚建立了據(jù)點。1841年11月1日夜間，喀布爾城內(nèi)阿克巴的支持者發(fā)動暴動，包圍了布爾內(nèi)斯居住的新兵營。駐軍司令威廉·埃爾芬斯通少將（William Elphinstone）和麥克諾頓處置遲疑，錯失了派兵前去解圍的良機。最終，布爾內(nèi)斯及其弟弟、副官以及30多名警衛(wèi)被砍死碎尸，情形慘不忍睹。

在暴動之后的喀布爾，每個小時都有新的普什圖人加入叛亂者的行列;4500名英軍和12000名隨軍雜役被困在城市東北方一個四面環(huán)山、布滿沼澤的營地里，既無法突圍，又難以還擊。阿克巴指揮的6000名阿富汗正規(guī)軍隨后開始進城，并在制高點架起大炮向英軍轟擊。英軍廓爾喀營在抵御進攻的過程中悉數(shù)死難，另有300多人死于阿富汗人的炮火。此時埃爾芬斯通已經(jīng)無法控制部隊，舒賈則龜縮在堅固的巴拉·希薩爾城堡中自保。暴動者和阿富汗正規(guī)軍的總數(shù)超過3萬人，占據(jù)7∶1的兵力優(yōu)勢，英軍實際上已經(jīng)無力再戰(zhàn)。

11月21日，雙方實現(xiàn)了臨時停火。阿富汗人要求英軍交出舒賈并釋放多斯特·穆罕默德，換取殘部安全退出阿富汗國境。但自作聰明的麥克諾頓玩弄了一個花招：他派一個中間人去游說阿克巴，承諾向后者提供30萬英鎊的賞金以及每年4萬英鎊的資助，并承諾由阿克巴出任阿富汗維齊爾（宰相），以換取保留舒賈的王位。英軍同時承諾將逐步撤出阿富汗，但須在次年開春之后，以保全顏面。阿克巴假意允諾，當麥克諾頓在12月23日興高采烈地帶著隨從前去簽約時，卻被阿富汗人扣押槍殺，尸體懸掛在大巴扎示眾。

至此，英國人已經(jīng)喪失了一切討價還價的資格。1842年1月1日，意志渙散的埃爾芬斯通按照阿富汗人的要求締結(jié)了停戰(zhàn)協(xié)議：英軍宣布放棄對舒賈的支持，交出大部分火炮，經(jīng)開伯爾山口撤離阿富汗。阿富汗人承諾派部隊保障英軍及其家屬沿途的平安。1月6日，不足4000名殘軍（其中700名為英國人）和12000多名后勤人員、家屬離開喀布爾，開始朝目的地、邊境城市賈拉拉巴德進發(fā)。從他們開拔的第一天起，阿克巴就背棄了諾言，開始不間斷地襲擊英軍的殿后部隊和偵察兵。埃爾芬斯通的殘軍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重型火炮，又要掩護大批婦孺，每天只能前進8公里。在阿富汗的寒冬之中，大批印度兵被活活凍死。1月8日，當英軍開始進入山口時，占據(jù)兩側(cè)制高點的阿富汗人開始了密集的射擊，整個情形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大屠殺。

1842年1月8日這一天，有3000多名英軍士兵和平民被打死在開伯爾山口6.4公里長的入口處。其余人被迫徒步涉過冰冷的溪流，冒著槍林彈雨繼續(xù)前進。到9日日落前，所有正規(guī)軍只剩下750人幸存，12000名平民則死難了2/3以上。12日晚間接近山口末段時，一行人只剩下不到200名官兵和2000位平民。埃爾芬斯通在前去和阿克巴談判時被扣押，幾個月后死在了戰(zhàn)俘營里。15名僅存的騎馬者決定加速向賈拉拉巴德飛奔，第44東埃塞克斯團的20名軍官和45名士兵則決定在甘大麥村稍作休整。入夜之后，阿富汗人圍了上來，英國人排成一個方陣，用20支步槍和佩劍進行了慘烈的抵抗，最終只有4人被俘，其余悉數(shù)死難。

1月13日午后，賈拉拉巴德要塞的英軍哨兵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匹馬正從地平線處孤單地走來。馬背上馱著一個頭部和手背布滿刀傷的人，他是31歲的軍醫(yī)威廉·布賴登（William Brydon），是那15個騎馬脫逃者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也是撤出喀布爾的16000名英國軍民中，唯一一個抵達目的地的人。在那之后的許多個夜晚里，為了給穿行在荒野之中的可能的幸存者引路，賈拉拉巴德的喀布爾門之前一直燃燒著一團熊熊的篝火，城墻上亮著燈光，軍號定期吹響。然而再也沒有哪怕一個人到來。

危機再起

喀布爾潰敗之后第二個月，中風的奧克蘭伯爵被鐵桿鷹派埃勒巴倫勛爵所取代，后者決心實施一場恐怖的報復行動來挽回顏面。喬治·波洛克少將奉命指揮一支大軍從白沙瓦出發(fā)，于3月31日穿過開伯爾山口，用猛烈的火力給予阿富汗人以重大殺傷，隨后和賈拉拉巴德守軍會合。威廉·諾特爵士的部隊則擊退了圍困坎大哈的阿富汗人，并在周邊地區(qū)實施堅壁清野。1842年夏天，兩支軍隊沿著埃爾芬斯通撤退時的傷心路殺向喀布爾，沿途四處劫掠、濫殺無辜。9月15日，波洛克的部隊進入阿克巴·汗棄守的首都，發(fā)現(xiàn)舒賈·沙阿已經(jīng)在幾個月前被殺死，93名被俘的英國人質(zhì)則在巴米揚附近獲得了解救。作為懲罰，波洛克用炸藥毀滅了富于盛名的喀布爾大巴扎，夷平了城內(nèi)的大部分建筑和商鋪，隨后在10月12日宣布撤軍。

1919年第三次英阿戰(zhàn)爭期間，阿富汗軍官準備舉行軍事會議

諷刺的是，盡管代價重大的英阿戰(zhàn)爭完全是因為東印度公司和多斯特·穆罕默德父子的矛盾而起，但英國在1842年最終承認：繼續(xù)扶植杜蘭尼家族已沒有任何成功的希望。多斯特·穆罕默德隨后被釋放，他軟禁了張狂的兒子阿克巴，在1846年重新登上王位。這位狡猾而善變的君主繼續(xù)在倫敦和圣彼得堡之間折沖樽俎，一直執(zhí)政到1863年。而他的后代對阿富汗的統(tǒng)治又維持了一個多世紀，直到1973年才被一場政變推翻。

第一次英阿戰(zhàn)爭的結(jié)束中斷了英國在中亞的擴張企圖。盡管英印軍先后占領(lǐng)了信德和旁遮普，但不列顛最杰出的五位中亞事務(wù)先驅(qū)布爾內(nèi)斯、麥克諾頓、康諾利、斯托達特以及小璞鼎查在幾個月內(nèi)相繼死于非命，沉重打擊了鷹派的意志。現(xiàn)在，輪到俄國人出招了：克里米亞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圣彼得堡不斷唆使波斯新王納賽爾丁向東進攻，以緩解俄軍在黑海面臨的壓力。1856年秋，波斯再度出兵赫拉特，很快攻下了這座城市。英屬印度總督坎寧馬上以強硬手段予以回擊：12月10日，英軍波斯灣分艦隊占領(lǐng)了波斯的布希爾港;次年3月，一支陸戰(zhàn)隊在霍拉姆沙赫爾登陸。經(jīng)過法國斡旋，兩國最終達成協(xié)議：英軍撤出波斯，波斯軍隊撤出赫拉特，并放棄對阿富汗一切領(lǐng)土的宗主權(quán)要求。歷史名城赫拉特由此重新被納入阿富汗埃米爾國的版圖。

但俄國人并不會就此罷休;相反，他們要以在中亞的領(lǐng)土擴張來彌補在克里米亞的失利。1865～1868年，俄軍先后出兵浩罕和布哈拉，逼迫這兩個汗國承認圣彼得堡的宗主權(quán)。1873年，希瓦也被一支遠征軍攻下。兩年后，俄軍借鎮(zhèn)壓浩罕國民眾起義為名，正式吞并了這個中亞小國。就這樣，短短10年間，面積相當于半個美國的廣袤領(lǐng)土落入了俄國沙皇的統(tǒng)治之下。在西起高加索、東至固勒扎（今新疆伊寧）的中亞腹地邊緣，俄國已經(jīng)建立了一道完整的防御屏障。1881年，納賽爾丁統(tǒng)治下的波斯也與俄國簽署《阿哈爾條約》，宣布永遠放棄對阿姆河以東地區(qū)的主權(quán)。圍繞英屬印度和作為英國保護國的阿富汗，俄國人正在建立一個包圍圈。

1878年，即俄土戰(zhàn)爭落幕的同一年，危機再度在阿富汗爆發(fā)。多斯特·穆罕默德的第三個兒子謝爾·阿里（Sher Ali）在1868年從哥哥阿扎姆手中奪得王位之后，試圖在英俄兩國之間維持一種不偏不倚的狀態(tài)。但隨著英俄兩國在土耳其問題上的矛盾趨于激化，倫敦和圣彼得堡都迫切要求喀布爾當局在站隊方面做出決定。俄國少將尼古拉·斯托列托夫奉命前去游說謝爾·阿里，試圖“借道”開伯爾山口出兵印度，并宣稱3萬俄軍已經(jīng)嚴陣以待，隨時樂意為阿富汗人阻擋英國的威脅。謝爾·阿里對此深信不疑，立即拒絕了英國派代表團前來斡旋的建議。英屬印度副王李頓伯爵對此大感惱怒，派出三路大軍入侵阿富汗，引發(fā)了第二次英阿戰(zhàn)爭。

3.5萬名英軍從三個方向涌入阿富汗，奪取了開伯爾山口、賈拉拉巴德和坎大哈。謝爾·阿里向俄國人求救，俄方卻以“嚴冬季節(jié)不宜出兵”為由，輕易地卸脫了承諾。這位絕望的國王隨后逃往巴爾赫，于1879年2月在那里絕食而亡。他的長子穆罕默德·雅庫布（Mohammad Yaqub）繼承了王位，與英方達成了一份苛刻的停戰(zhàn)協(xié)定，承諾將阿富汗的外交權(quán)讓渡予倫敦，同意英國在喀布爾和其他地區(qū)建立常駐機構(gòu)，并把包括開伯爾山口在內(nèi)的緊鄰印度的地區(qū)割讓給英國。作為回報，英國承諾保護阿富汗不受俄國和波斯的入侵，每年還給王室6萬英鎊的年金。1879年5月26日，雙方在甘大麥村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地點正式簽署了文件。

無奈的尾聲

僅僅3個月過后，事情就發(fā)生了180度的逆轉(zhuǎn)：喀布爾的3個阿富汗衛(wèi)戍團在向穆罕默德·雅庫布追討欠薪未果后，沖進了新近抵達的英國外交使團的駐地，將所有成員悉數(shù)殺死。已經(jīng)折返的6500名英印軍遂于10月初重新打進喀布爾，絞死了100多名嫌疑犯，并將穆罕默德·雅庫布廢黜。這一舉動引發(fā)了阿富汗境內(nèi)各部落的普遍憤怒，十幾萬起義軍擁戴謝爾·阿里的另一個兒子、赫拉特省總督阿尤布·汗（Ayub Khan）為領(lǐng)袖，在12月23日凌晨向喀布爾發(fā)起了總攻。英軍總指揮羅伯茨（Frederick Roberts）依靠9磅野戰(zhàn)炮、7磅山炮、加特林機槍以及新型后膛槍的火力，在半天內(nèi)打死了3000名阿富汗人，但仍未能突破包圍圈。

危急時刻，羅伯茨決定把賭注壓在謝爾·阿里的侄子、頗富才干的阿布杜爾·拉赫曼（Abdur Rahman）身上。1880年7月22日，這位在阿富汗北部頗有影響力的貴族在喀布爾加冕為王，英軍在他的調(diào)停下順利自首都撤出。但阿布杜爾·拉赫曼還需要面對堂兄阿尤布·汗的挑戰(zhàn)：后者剛剛在邁萬德?lián)魯×艘恢в④娖珟煟蛩?69人、打傷177人，勢頭正猛。羅伯茨中將不得不再度回師，疾馳500公里，在坎大哈迎戰(zhàn)阿尤布·汗的主力軍。1880年8月下旬，1萬名英軍與數(shù)額相等的阿富汗軍隊在坎大哈附近決戰(zhàn)，阿尤布·汗的部隊在白刃戰(zhàn)中被沖垮，丟下1000具尸體后逃走。這位王子隨后潛往波斯流亡，終生也未能返回故土。

到這時為止，阿富汗的危機尚未徹底解除：繼扶植謝爾·阿里失敗之后，俄國重新恢復了“大棒政策”，開始通過吞并里海東岸的土庫曼領(lǐng)土來威脅阿富汗的安全。1885年3月31日，俄國軍隊在土庫曼名城梅爾夫（Merv）和赫拉特之間的偏遠綠洲潘杰（Panjdeh）襲擊了當?shù)氐陌⒏缓故剀姡蛩?00人。英國首相格萊斯頓視之為公開的挑釁，發(fā)動議會批準了一筆1100萬英鎊的緊急撥款，準備對俄國開戰(zhàn)。皇家海軍也做好了進攻黑海和海參崴的準備。俄國則援引1881年締結(jié)的“三皇同盟”條約，要求德奧兩國在戰(zhàn)爭爆發(fā)時給予自己援助。關(guān)鍵時刻，反倒是阿布杜爾·拉赫曼國王這個配角顯得格外冷靜：他呼吁英印軍隊萬勿輕易動武，并表示愿意忍辱負重，將綠洲潘杰的地位中立化。在此之后的幾天里，德、奧、法、意各國外交代表接連在倫敦和圣彼得堡之間進行斡旋，最終平息了這一風波。1887年，俄阿兩國簽署勘界條約草案，俄國正式取得潘杰綠洲（今屬土庫曼斯坦）。作為交換，潘杰以西一個較小但具備一定戰(zhàn)略重要性的山口被納入阿富汗境內(nèi)。

到這時為止，歐亞大陸腹地的均勢已經(jīng)基本形成。英俄兩國再也無法覓得可以輕松攫取領(lǐng)土的區(qū)域，每獲得一分利益都須冒發(fā)生全面戰(zhàn)爭的風險。而對兩國政府來說，其戰(zhàn)略重心顯然并不在亞洲：俄國在1905年對日戰(zhàn)爭失敗之后，需要優(yōu)先確保在歐洲尤其是巴爾干的利益不被奧地利蠶食。而英國由于經(jīng)濟規(guī)模的下降，只有集中資源于歐洲、全力擴充海軍，才能應(yīng)對德國這個頭號假想敵的挑戰(zhàn)。這種情形下，雙方最終于1907年8月31日在圣彼得堡締結(jié)了《英俄協(xié)約》，對兩國在中亞和近東的勢力范圍做了全面劃分：波斯北部約79萬平方公里的領(lǐng)土為俄國勢力范圍，東南部35萬平方公里的沿海地區(qū)為英國勢力范圍，兩者之間為中立地帶。俄國放棄對阿富汗的領(lǐng)土和政治要求，承認其為英國勢力范圍，英國則保證不妨礙沙皇在中亞各汗國的統(tǒng)治。雙方共同約定不干涉西藏事務(wù)。歷時一個多世紀、波瀾壯闊的“大博弈”，至此終于落下帷幕。

1919年，阿布杜爾·拉赫曼的孫子阿曼努拉·汗（Amanullah Khan）為了取得主權(quán)和外交方面的完全獨立，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對英國發(fā)動了全面戰(zhàn)爭。盡管英方在軍事行動中取得了總體勝利，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人心思定的背景下，倫敦當局被迫在當年8月簽訂的《拉瓦爾品第和約》中接受了阿曼努拉提出的條件，承認阿富汗內(nèi)政和外交徹底獨立，并與其建立公使級外交關(guān)系。而新設(shè)立的英國駐阿使館的第一項任務(wù)，便是尋訪1842年建立的第一次英阿戰(zhàn)爭死難者的埋葬地，并將其擴建為封閉的英國人公墓。從那時起直到今天，一代又一代探險家和遠道而來的征服者都埋骨于此，成為“帝國墳場”的實體標志。

而那些生活在公墓院墻之外的本地人，似乎從未為這種反復的爭奪和統(tǒng)治所降伏。他們依舊保持著自己獨特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并且不放過每一個驅(qū)逐外來者的時機。粗獷、野蠻、不可預測，但同樣構(gòu)成一種強大的生命力，綿延萬年而不絕，提醒著每一個潛在的入侵者：他們能留下的只有墓碑，同時什么也帶不走。

（參考資料：Peter Hopkirk， The Great Game： The Struggle for Empire in Central Asia; Ajay Patnaik， Central Asia： Geopolitics， Security and Stability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