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紅遍地開

文/金圣華

這一回，白老師可真樂透了！劇場里，坐在我身旁的他，整晚都興高采烈，開心得合不攏嘴。

“游園”“驚夢”那兩折，杜麗娘、柳夢梅上場，扮相俊俏，身段優美，他笑了；小春香嬌俏活潑，他笑了；花神翩翩起舞，他笑了；“冥判”一折，判官噴火有模有樣，小鬼翻跟斗干凈利落，他也笑了！前后兩個多鐘頭，這位推廣昆曲大旗手、青春版《牡丹亭》總制作人白先勇，一直樂融融、喜滋滋，深深沉醉于校園傳承版的演出，正如他自己所說：“整個人都給學生的熱情融化了！”

4月10日晚，為慶祝北京大學120周年校慶，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北大百周年紀念講堂隆重首演。早在2月白先勇來中大開講《紅樓夢》時，就已經邀約我屆時前往北京參與其盛。青春版《牡丹亭》看過好幾回，上一次就是11年前在國家大劇院觀賞的。那么這一次又有什么特別吸引之處呢？

“這次的戲，是由全北京歷經兩次公開選拔，從16所高校和 1所中學選出演員24人組織而成的，一共有4個杜麗娘、3個柳夢梅、2個小春香。”白老師說來眉飛色舞，“啊呀！最想不到的是樂隊，本來以為要找蘇州昆曲院的樂隊來助陣，誰知道連這個也是由學生自己組成的呀！”原來當天北大校園傳出的裊裊絲竹之聲，竟然是14位年輕演奏員日以繼夜操持勤練的成果！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16所高校，除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家熟悉的傳統名校，中國戲曲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中央音樂學院等與戲曲有關的學校之外，居然還包括了北京理工大學、中國政法大學和中國石油大學等表面上看來與藝術風馬牛不相及的高校；而學生各自攻讀的系別，更是多姿多彩。在演員表中，有哲學與宗教系本科生的杜麗娘、國際關系研究生的柳夢梅、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系碩士研究生的大花神等，這一群志趣各異、專業不同的高校生，出于對我國優美傳統文化的欽慕、百戲之祖昆曲的熱愛，在課余之暇，自動自發聚攏一起，為投入這項由北京大學昆曲傳承與研究中心2017—2018推出的重點項目而悉力以赴。

校園傳承版的演出，由“游園”“驚夢”“言懷”“道覡”“離魂”“冥判”“憶女”“幽媾”“回生”共9折組成。這樣濃縮一晚演出的精華版，幾乎把《牡丹亭》一劇中所有的行當——生旦凈末——都囊括了，加上琵琶、古箏、揚琴、二胡、簫鑼鐃鈸等各種樂器齊全的樂隊，很難想象是由來自各校的莘莘學子聯袂組成的。自從2017年7月1日項目成立以來，這群并非昆曲專業的演員和演奏者，才經過8個月的集訓排練，就有了如此超水平的專業演出，成績之佳，實在是令人喜出望外、嘆為觀止！

在8個月刻苦的排練過程中，參與的學子除了平時上學之外，所有的課余時間都奉獻在昆曲演出的大業中。演員要學習唱功、表演、化妝三類；演奏員則專攻技巧與樂器配合。所有的課程都聘請昆曲院團專人指導。不但如此，全體學員除每周校內集訓，還曾3次前往蘇州取經，根據角色分配，接受蘇昆專業演員單對單個別指導。這種做法，不由得使人想起，十多年前白先勇最初策劃青春版《牡丹亭》時，曾堅持要求劇中主要演員如俞玖林、沈豐英等人向師父汪世瑜、張繼青行跪拜大禮，目的在使昆曲后學以莊敬虔誠之心，接受我國傳統文化的洗禮，從而進入百戲之祖優美典雅的殿堂，正式成為百年戲寶的傳人。如今，俞沈二人已成大器，蜚聲藝壇，正是栽培后起之秀的時候了。4月10日晚，只見臺上男女主角揮灑自如，配合得宜。“幽媾”一折的柳夢梅，扮相唱腔、舉手投足，均惟妙惟肖，帶有八九分師父的影子。身為師父的俞玖林，還有太師父汪世瑜，當晚都在臺下觀賞，想來必定跟總策劃人白先勇一般深感欣慰吧！

當晚的演出，除了表演細膩、樂隊出色之外，服裝典雅精美，舞臺光彩奪目，原來一切的布景道具服裝都是向蘇昆遠道借來的。此外，舞臺上董陽孜蒼勁有力的《牡丹亭》3個大字，宛然在目，舞臺下書法家還親蒞劇場觀賞演出。記得董在觀劇后興致勃勃地說：“本來不想來的，給白先勇硬拖來，誰知道演得這么精彩！”章詒和看后更興奮莫名，激動萬分，忍不住向白先勇坦承，自己以前為了不忍好友從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曾經反對他為推廣昆曲充當義工，如今看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白老師十多年的無私付出、播種灌澆，終于開花結果，喜見成效了！

記得2007年的4月，也是桃紅柳綠春濃時，我和白先勇應王蒙之邀，前往青島海洋大學演講。有一晚我們在下榻的旅舍聚晤，談起了彼此為弘揚傳統文化、推廣華文教育付出的艱辛。那時候，白先勇推廣昆曲的大業起步不久，而我正在為籌辦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而奔波，我們交換心得，竟然同有許多不為人知、舉步維艱的經歷。如今，11年后，看到昆曲的發展不但遍及神州，兼且揚名海外。2005年白先勇在北大推出青春版《牡丹亭》時，95%以上的年輕人不識昆曲，如今，昆曲課程為北大、中大、臺大最為熱門的通識課程。尤有甚者，年輕的昆曲觀眾竟然蛻變為熱情的昆曲演出者。這一種傳統瑰寶，經過傳播，變為傳承；再由傳承，廣為傳播，如此周而復始，循環相繼。古老的昆曲藝術，經由一代代年輕的生命來演繹、來發揚，必將煥然重生、青春永駐。

北京大學此次校園傳承版《牡丹亭》的演出，不僅是一次成功的表演，更是一項標志性的文化事業，意義深遠。試想一下，這次的昆曲演出者，都是20來歲的年輕學子，2005年白先勇在北大首推昆曲時，他們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13年后，居然在百年禮堂的舞臺上，將昆曲中的“情”與“美”演繹得如此動人心弦！經此中國文化精粹的一脈相連、一線相牽，的確是昆曲傳承計劃成功實施的明證！從“看起來”到“演起來”，昆曲的傳承終于后繼有人了！白老師內心的激動與寬慰可想而知。難怪他精力充沛，始終不老，因為常年矢志弘揚中華文化，心中有一把不滅的青春之火，永遠燃亮著絢爛的生命之花！

多年前，他為全球青年文學獎題字曰“有奇花異卉，開萬紫千紅”，這就是今時今日白先勇推廣昆曲而終見佳績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