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是一個講求辭令的時代,對于辭令的重要性,孔子曾說過:“《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好的辭令可以或文雅含蓄、或雄辯有力的表達出說話者的想法,不僅在邦交中能夠維護邦國的利益,也能在處理邦國政治集團內部紛雜時展現出重要作用。有些諸侯或者士大夫在討論政事或者出邦談判前都要精心準備自己要說的辭令,為了使言辭更完美更容易被接受,以達到預期的目的。1因此,在《左傳》中的許多辭令,都可以看出被認真謀劃、仔細修飾過得痕跡。例如子產的辭令就經過了一個復雜而又嚴謹的過程:“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
產潤色之。”(《論語·憲問》)因此,子產的辭令無論是在與他國外交時,還是在處理鄭國內政時,都可以被人所信服。
一、安內文言
清代學長高士奇在《左傳紀事本末》中對鄭國的氏族有過評論:“鄭之為國,族大寵多,俗淫而侈,又介晉、楚之間,疆場日駭,民生墊隘,未易以為治。”2世卿集團由幾個利益共存的大家族組成,實行聯合統治。為保證各家族利益和權力平衡,世卿集團規定了一定的秩序傳遞執政權,并以它為依據來分配和組織政治權力。3子產作為其中之一,在維護宗族利益與維護國家人民利益之間常常扮演協調者的角色。因為其在“七穆”中有一席之地,所以也擁有較多的話語空間。而要想達到協調的目的,必須能夠說出足以讓人信服的話才行。前文提及子產從政之前的攻盜和焚載書的事件,鄭簡公三年(前563年)十月,子西、子產、子蟜
率領家族以及國人平定五族的叛亂。司徒子孔掌握國政,制作盟書,但大夫、官員均不服從法令。子孔妄圖誅殺。子產堅決不同意,對此勸阻:
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合二難以安國,危之道也。不如焚書以安眾,子得所欲,眾亦得安,不亦可乎?專欲無成,犯眾興禍,子必從之!
——《左傳·襄公十年》
子產認為將眾怒積怨太深與專制欲望難以實現,兩件棘手的事情放在一起,直接指出子孔這種行為是危險錯誤的,希望能夠采取與之相反的辦法,燒掉盟書,既釋放民怨,又能平定民心。作為各卿族利益的協調者和矛盾沖突的最終化解者,子產常常采用委婉方式勸說,情感表達相較外交辭令較為強烈,主觀投入較多。在解決具體問題時,多運用對比論證的方式,往往會從事件的后果、結局入手,闡述這樣做的不利方面,從而達到論說的基本目的,是一種以退為進、步步緊
逼的言語策略。這種環境下呈現的辭令面貌則是短小精悍,情感張弛度,言語穿透力都很強的姿態。
當然,子產的表達也有深入淺出,以比喻明理的時候。4《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子皮想讓尹何掌管他自己的封邑。子產認為他太年輕,不一定行。子皮的理由是他很善良,我喜歡他,不會背叛自己。讓他去學著治理,他也就更加懂得治理了。子產先是以“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來勸說子皮,愛護下屬是要做有利于下屬的事;然后將子皮愛尹何并且給他重任,比作“未能操刀而使割也”,是傷人傷己的行為;接著將子皮比作鄭國的棟梁,“棟折榱崩,僑將厭焉,敢不盡言?”陳述子皮與自己是休戚相關的;最后將尹何為邑比作“美錦不使人學制”和“未嘗登車射御”而“田獵”,并且聯系自己“聞學而后入政”現身說法,最終勸服子皮放棄使尹何為邑的想法。尹何為邑,只是子皮私人的封邑罷了,和子產的政治生活是沒有太大關系的,但是子皮是子產的伯樂,也是子產的知己,所以子產說“心所謂危,亦以告也。”這是子產在勸說之后所表露出來的極其誠懇的態度,正是這樣,子皮感受到了子產的忠心,加上子產旁征曲喻,連著四個比喻,子皮反復推敲,終究明白深義而后已。這一段辭令除了可以看出子產在表達時善用修辭,深入淺出之外,也能深深感受子產忠告善道之義。
二、攘外辭令
在分析子產的外交辭令之前,可以簡單結合一下子產當政時鄭國在諸侯國之間的處境。子產在接受子皮授鄭時總結過“國小而逼,族大寵多。”(《左傳·襄公三十年》)也有學者評論鄭國處境:“欲稱霸中原,必先得鄭。當晉、秦爭霸時,鄭為晉、秦所爭。今晉、楚爭霸,又為晉、楚所爭。國境屢為戰場,自襄公以來,
幾至年年有戰事,故其大夫患之。”5在如此尷尬的外交環境中,子產運用智慧計謀與各大諸侯國進行外交周旋,平衡維護好國家關系。
而國際間的措辭,貴能不卑不亢,可以關其口而奪其氣。所說的便是子產剛剛從政不久,擔任“少正”6的第一次登臺,奉命對晉徵朝。子產先是回顧了當初大夫子駟跟隨國君朝見晉悼公的情形,從晉國執事不加禮遇入手,表明鄭國被迫與楚國結盟,因為楚國對敝邑表明了禮儀;為了遏制楚國野心,又要投靠晉國來壯大本國實力。接著分析了兩國之間的地位對比,晉國是草木,而我國是草木散發的氣味。兩國是綁在一起的,所以鄭國不可能背叛晉國;隨后又列舉鄭國實際行動,每次國君都會拿出數量巨大的財產來參加朝見,討伐國內偏向楚國的大臣,對于晉國的種種要求,鄭國沒有一次不同意的。子產在鋪墊了誠心和措施后,話語一轉,挑明最終的目的:鄭國已經做得夠多了,晉國為什么一點不體恤鄭國的處處困乏的國情,相反還處處將其作為借口進行壓榨?同時,從側面諷刺了當
時霸主晉國對盟國的剝削掠奪以及鄭國國內不堪重負、民不聊生的艱難處境。
這段辭令最厲害的話莫過于“大國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為口實,其無乃不堪任命而翦為仇讎?敝邑是懼,其敢忘君命?委諸執事,執事實重圖之!”(《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幾句。綿里藏針,軟中帶硬,是何等的委婉曲折,又是何等的霸氣側漏,乃至可以折晉,且不至于激怒晉,前文又挾楚來敲打晉國,同時展示信用來寬慰晉國,使鄭國可進可退,并不是一味的屈以相從,有禮有信,無絲毫的過當可以被晉國當作借口,從而化去危機。
在鄭定公四年,晉國韓宣子出使鄭國,希望國君助其從商人手中獲得另一只玉環。針對宣子這一行徑,子產做了兩段言論回應:
僑聞君子非無賄之難,立而無令名之患。僑聞為國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難,無禮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國之人令于小國,而皆獲其求,將何以給之?一共一否,為罪滋大。大國之求,無禮以斥之,何饜之有?吾且為鄙邑,則失位矣。
今吾子以好來辱,而謂敝邑強奪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諸侯,必不為也。若大國令,而共無藝,鄭,鄙邑也,亦弗為也。僑若獻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
——《左傳·昭公十六年》
第一段言辭,從禮義角度進行勸誡,治理國家不僅僅擔心能否侍奉大國,撫養小國,更重要的是能否以禮義道義安定其地位,韓宣子貪婪之心昭顯,有失去道義與國家的危險。第二段言辭,子產從鄭國歷來有尊重商賈、重視商業之社會風氣,韓宣子向商賈索取玉環,并告知鄭國君主的做法,實際上干預了鄭國上層與商人的舊有盟誓,違背了鄭國上層不干涉商賈,商貿自由發展之原則,會帶來嚴重后果。在子產一再告誡下,韓宣子退回了玉環。
三、子產辭令的文學價值及影響
窺一斑而見全豹,《左傳》中鄭子產的外交辭令很多,其剛柔相濟,靈活多變。或委婉謙和,柔而不屈,或針鋒相對,字挾風霜;或賦詩用典,文質彬彬,或征引古今,語奧言博;尊禮尚德,以禮為據,以德服人。形成其獨特的外交辭令美。其每段辭令,都經過精心的構撰,顯示出獨特的藝術魅力,體現了春秋時代的語言風格,也影響著后世學作品的審美追求。7辭令文學對后世影響最大的要算對戰國縱橫家的影響了,張高評先生認為“《左傳》為國策縱橫之開山”,并認為“縱橫家者流,本于古者行人之官……乃至于子產有辭之能應付大國,其捭闔閎肆,皆戰國策士之前驅,已開縱橫之先河。”8縱橫家用其三寸不爛之舌作為武器,去游說君主,去扶危解困,將行人辭令中的高談闊論、直陳利害等風格發揮到了極致。他們本質上與春秋行人一般,是春秋外交辭令語言藝術的直接繼承者。與春秋行人不同的是,戰國時代的縱橫家對西周以來那種溫情細膩的仁、義、禮、信等觀念不屑一顧,不再顧及春秋辭人辭令的那種雍容典雅、委婉含蓄和剛柔得宜的君子之風,而是發展成為雄辯闊論、流暢明快、鋪張揚厲、虛實并用的語言風格,蘊藏著大量的攻守之術,使辭令擁有了另一種風格,語言文字的張力美得到進一步釋放。《文心雕龍·才略》中曰:“及乎春秋大夫,則修辭聘會,磊落如瑯玕之圃,焜燿似縟錦之肆……趙衰以文勝從饗,國僑以修辭捍鄭,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善于辭令,皆文名之標者也。”9認為春秋大夫的辭令像美玉,像錦繡,光彩照人。在劉勰眼中,春秋時代的辭令就是春秋時代的美文,善于辭令的外交行人就是這個時代的文學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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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呂樹明.春秋社會變遷與辭令創作關系探微——以子產為例[J].綏化學院學報,2016(8).
[8] 張福存.試論《左傳》中鄭子產辭令的風格及其文化特征[J],時代文學,2015(7).
[9] 董芬芬.試論春秋外交辭令的文學地位[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
[10] 董芬芬.春秋外交辭令的語言藝術及文學影響[J].遼東學院學報,2012(4).
注釋:
1 陳彥輝.春秋辭令研究[M].中華書局,2016:2
2 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M].中華書局,1979:646
3 呂樹明.春秋社會變遷與辭令創作關系探微----以子產為例[J].綏化學院學報,2016(8):68-69
4 張福存.論左傳中鄭子產辭令的風格及其文化特征[J].時代文學,2015(7):144-145
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中華書局,1990:998
6 少正:鄭克堂《子產評傳》中借用杜預所注,解釋為鄭國的卿官官職名稱。
7 董芬芬.春秋外交辭令的語言藝術及文學影響[J].遼東學院學報,2012(4):97
8 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M].文史哲出版社,1982:190
9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中華書局,1986:422
作者簡介:丁學文,性別:男,民族:漢族,籍貫:安徽合肥,學歷:大學本科,研究方向:中國哲學,單位:黑龍江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