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城夜色
我記得我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古城了。盡管它就靜靜地挺身于縣城老街內,每日對外招攬數以萬計的游客,可多日不來,不免讓它冷落,我內心倒有些十分不自在。
十二月的丹噶爾古城,儼然一派隆冬的景象。下午六點半,夜幕業已降臨。在這樣的季節里,還未能容得白天的消停面對,不想夜色已悄然籠罩,黃昏時的一抹晚霞,倏忽間總是轉瞬即逝,還未在西邊的天空停留就消褪得無影無蹤了。而街市上的叫賣聲,卻更見精神了。那些開著大車,擺地攤、炸燒烤的生意人,紛紛掌起燈,大喇叭的呼喊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不使出渾身解數,就不能吸引街上這些游魂似的人們的注意。
順著十字沿街北上,很快就到了拱海門跟前。門樓上耀眼閃爍的燈光把拱海門前的小廣場照得格外通明。從拱形洞門進入,只見映入眼簾的一幕是一行行架起的排燈,好像是從宮中走出的開道侍衛,整齊有序地排列于街巷上方,一直綿延到遠方。我試著打探,這些侍衛的盡頭處,是否有某位名列皇家的親眷或炙手可熱的朝臣。于是,就踏著青石板的路面,一直向里走了去。
迎面吹來的寒風,使我打了一個冷顫。來往穿梭于古城的人們,少得不超過個位數。我能十分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在青石板上磕動的響聲,以及自己“砰砰”的心跳聲。這“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是從遠處飄來,又像是從我身后閃過,可我并不覺得這是我獨自發出的腳步聲。這里包含有來往茶馬交易的商人以及明清時住過的古人。這腳步聲從我身邊一晃而過,又藏匿到了古城各處的角落里,像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又像一陣達達的馬蹄聲……
夜色中的古城實在太冷清了,冷清得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是否走對了路。我原以為,這座風雨滄桑的古城,夜晚游玩的人會比白天還多,不想它是這樣寧靜,與那條街上所見之情形大相徑庭,恍如不在一個地域。然而,它既然是古城,說明它畢竟上了年紀,夜晚的古城不屬于年輕人瘋狂的場所,只屬于它安詳的溫床和溫柔的夢鄉。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時,我才發現了懸在半空中的一輪弦月。它總是在人內心平靜的時候伴隨著你的左右。月光如水一般靜靜地瀉了下來,灑在青磚黛瓦上,映在牌坊圍墻上,罩在驛館茶舍上,銀輝交映,浮光明燦。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是這輪皎潔明亮的月光,永遠在變的是一張張歲月催人老的笑臉。六百多年,在歷史的長河中,仿佛是轉眼之間,那時受萬人仰慕的清朝廳署,如今不過是一個古董建筑擺設。在不知不覺中,時光的軸輪已向前演變了上百余年。
風依舊在耳畔呼呼地吹著,吹得屋檐斗角抖落下一堆塵土,吹得屋頂上茅草瑟瑟發抖,吹得青磚黛瓦裂開細紋。那些供人參觀的景區,文廟、丹噶爾廳署、鎮海協營、演藝廳全都門廳緊閉,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聲音全部變得緘默其口,門內一片黑燈瞎火,無法看清白天的原貌,只有月光的微寒無私地向門牌處惠播著無限的清輝。
當我一人獨自行走在這條青石磚鋪就的老街上時,我越發覺得它是那樣的深邃、幽遠和不可捉摸。我仿佛將自己置身于兩百多年前,頭戴朝冠,身著朝服,胸前佩戴佛珠,化身滿清的一員,隨同鎮守邊防的將軍一道,為國效命,建功立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愿效仿南宋的辛棄疾、陳同甫,戎裝上陣,披荊斬棘,殺敵立功,至死將不會抱有遺憾。
然而,一陣清脆的銅鈴聲卻將我拉回了現實。我宛如剛才做了一場夢,似幻似真,卻不知不覺沿街走了這么遠。在一座高大的牌坊建筑跟前,各處檐角懸掛的銅鈴吸引了我的注意。這些銅鈴聲清脆悅耳,像遠方招攬客人的真誠致意,又像梵婀玲上演奏的名曲,更像載著茯茶的駿馬遠道而來。透過銅鈴,我聽到了牽馬的吆喝聲、沉重的吶喊聲以及熙攘的交易聲,我聽到了披著羊毛大氅、面如土色的商賈人正向我身邊走來,一街兩行攢動的人頭和互市的買賣聲一字鋪陳開來……
走到迎春門,忽然發現到了盡頭?;赝懦莾韧猓宋液妥约旱挠白油猓諢o一人,只有天上那輪月亮一直盯著我看。那些點亮的排燈像是古城的眼睛,而月亮是它頭頂上最亮的一盞燈。我知道,只有月亮清晰地看到過這里曾經發生的古往今來、世事變遷,可它卻把自己當成了局外人,從不肯說出半個字來。
而這時,夜已深沉,街市上大都業已打烊,我只好順著月亮西斜的方向,回去休息了。
古城煙雨
雨從屋檐上墜落下來,濺在樓下的擱板上,滴滴答答響了一夜。我的心一夜都未能寧靜下來。“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天亮后,我便再也不能按捺住狂熱的內心,急著要去古城里看看。
時令已過了端陽,但離夏至尚有一段時日。我記得這個時候的內地該是一派熱火朝天、收割小麥的場景吧。深處內陸的青海高原,適才睜開惺忪的睡眼未多久,到處洋溢著鶯歌燕舞、姹紫嫣紅的三春盛景,著實讓人留戀忘返、久久沉醉。但不想下起陰雨,竟冷似寒秋。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碧?,一副愁眉不展的灰暗面容;水,看似一往情深的不可捉摸。漫天遮蓋的云幕未肯放晴,無邊無際的細雨慢條斯理;橫空飄飛的楊花柳絮不再天女散花般的出來撒歡了,婉轉動聽的鳥雀也不愿在枝頭放歌彈唱、自我陶醉了……自然界曾經賦予古城的曼妙音符,卻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緘默其口,變得銷聲匿跡了。
雨一直在下,下得那么纏綿悱惻,下得那么詩意盎然,下得那么興味十足。飽嘗了甘霖的西府海棠一夜之間全然綻放,袖里藏珍,花開如玉,像牛耳抱珠的瓊花,又像醉酒未醒的貴妃;再看那些被雨水淋濕而半遮其面的黃刺玫,脂粉氣濃,芳心四溢,像秦淮河畔的歌妓,又像醉臥芍藥叢的湘云;只有高挺于枝頭而無懼風雨的丁香,秀外慧中,芳氣逼人,像一團紫色的煙霞,又像心比天高的晴雯……煙雨中的古城,各自都在古城的大觀園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又都在續寫著現實版的《紅樓夢》。
走在青石板鋪就的明清老街上,可見三三兩兩的行人從身邊擦肩而過,這些行人的身影離我很近又似乎很遠,都在空濛的雨霧中變得遙不可及。被雨水滌蕩過的青石板已幾無泥土可沾,變得明光锃亮,可我卻不忍心在上面行走。架在老街上方整齊劃一的排燈,像步調一致的儀仗隊,一直綿延到遠方,讓我的內心充滿驚喜卻又頗感古城的深邃。拱海門、火祖閣、迎春門上懸掛的燈籠,也已在風吹日曬中褪去了新紅而變得發白、暗淡了。青磚黛瓦已被雨水沖洗得纖塵不染,雕梁畫棟如同適才繪就,亭臺樓榭好似座客初散,軒窗雅舍猶覺茶水尚溫……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惫懦莾入m無綠竹可賞,卻有興味可玩。透過潺潺的雨幕,耳聽悠揚的銅鈴聲,眼觀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鼻聞五味雜陳的地方小吃,隱隱約約可見三教九流的人向我身邊簇擁而來:有茶馬互市的商賈人,吹拉彈唱的曲藝人,招徠游客的生意人,品茶對弈的高雅人,游手好閑的市井人……而我卻是徜徉在老街中閑散的陌生人,既不識陶朱之術,也不懂經營之道,只能默默地觀望、駐足。只要一觀望,我的腦海立即就會浮現出當時的人物形象以及六百多年前的歷史煙云。
歲月如歌。有的歌一開始紅遍大江南北隨后又淡若花落,有的歌隨著時間推移反而歷久彌新。我認為古城便是后一類的歌。它生在封建王朝的衰敗期,長在中華民族復興的新時期,像一首雋永的經典老歌,越唱越有勁,越唱越有味,長達千百年長盛不衰,彌久恒芳。雖然丹噶爾廳署、文廟、演藝廳、鎮海協營等文物古跡正被風霜漸漸侵蝕,歲月的雕刻刀正為它們劃上深深的幾道皺紋,可它依然是我們記憶中亙古不變的古城,一座留得住鄉愁的古城,越古越醇,越古越香。
人生如戲。我們每個人都是戲里的主角,每個人都在演自己的直播劇,沒有插播劇,更沒有回播劇。古城或許不知,它當時自己演的直播劇,時過六百年后,就成了一部經典的歷史劇,我們觀看時,給它起名叫電影,一部寫在了古城里的電影。我們往往把千百年前的人稱為古人,殊不知,若干年后,我們也是后人眼中的古人。即使是這一絲一縷的煙雨,也會成為后人遙首瞻望、悼古撫今的追念了。
這樣說來,我也愿做夏日里一絲纏綿的煙雨,永遠在古城的上方游走、徘徊……
古城秋月
西邊的天空已看不到絲絲的殘紅了,放眼東方的天空,正被一輪冉冉升起的圓月照得銀光輝映。白日已經溘然長去,夜幕適才徐徐展開,古城內外正在天衣無縫般的上演著晝與夜的對接切換。東邊天空的明與西邊天空的暗,樹蔭里的黑與月光下的白,近處路燈光線的強與遠處電視塔微光的弱……我恍然覺察到,這分明是某位畫師漫天鋪展開來的巨幅素描圖,可他在專心作畫的時候竟忘記了歸時的路。
潺潺的流水在我耳旁緩緩淌過,恰似這奔走的歲月,好像從來沒有斷絕。季節的變化、秋冬的交替,讓湟水河的溫度平添了幾分寒氣,不斷向外滲出的水汽逐漸侵染了我的全身,冰冷、潮氣、濕邪,讓人瑟瑟發抖,我不禁披上了厚厚的大衣。
時令已過了霜降,但離立冬時節還有一段時日。潔白的雪花在古城大地已飄過了兩場,可我敏銳地捕捉到這時候分明還屬于深秋。然而在青海高原大地上,往往是,第一場雪來得那么猝不及防,而樹葉卻落得那么慢條斯理。放眼望去,秋色已深,秋意更濃,“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寒煙籠罩著湟水,黃葉招引著秋風,無邊的落木蕭蕭而下,不盡的湟水滔滔而來……我獨自在深秋的夜月下行走,又在行走中靜靜地傾聽。
懸在頭頂的這輪明月,一直緊緊跟隨著我,嚇得我都不敢抓耳撓腮,我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會在它的眼皮底下全然曝光。于是,我就屏氣凝神地仰望它、欣賞它,看它的蟾光如目、桂魄似禪,聽獨守寒宮的仙子寂寞難言、如泣如訴,聞吳剛捧出的桂花美酒人走茶涼、情去味淡……
我的內心不禁變得凝重了些,想要去古城老街上走走。明清老街的標識牌格外醒目,拱海門的城樓被夜市的街燈照得交相輝映,懸在頭頂的圓月已經轉到了城樓的頂檐上,被墻壁上的飛檐斗角包裹了進去,讓久經滄桑、墻瓦積塵的城樓頓時蓬蓽生輝。我渴望的是,能登上城門靠著這輪圓月枕一枕,我這顆無處安放的心也就知足了。
從拱海門到迎春門,從文廟到丹噶爾演藝廳,老街上一片黑燈瞎火,無法看清古城內各式的建筑、不同的風貌,只能憑往日的印象,斷定各自的位置和現狀。幸好有明月與我相伴,使我并不感到陌生和孤獨。
在月光的映照下,我放慢了行走的腳步,可以氣定神閑地走,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眼前閃過的一兩個行人,沖入耳畔的達達的腳步聲似乎離我很遠,又仿佛近在咫尺,在光與影的交織下,很快又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里。我這縹緲的隨行客呀,將沐浴著月光,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與自己的影子消受這難得的靜謐的秋夜了。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民俗宅院里的人聲似有還無,舉頭望月的雅興無人理會,在朗朗的長空中、丹城的大地上,皎潔的月光在享譽兩百多年歷史文化的古城上方發出了一陣沉重的嘆息。城隍廟、火祖閣、丹噶爾廳署、鎮海協營、仁記洋行、關帝牌坊,個個門廳緊密,都熄去燈,安然入眠了。只有青磚黛瓦、雕梁畫棟上,不時被耳畔的風吹出一絲絲聲響、抖落下一兩堆塵土,在不好寧靜的氣氛里炫耀著它性格的張揚。
秋天的月亮,久經夏日雨水的沖刷打磨,變得格外皎潔明亮、笑容可掬。靜靜地,悄無聲息的月光一刻不停地在向古城大地盡情地傾瀉銀輝。古城的各個建筑都在月光的裝扮下,披上了薄紗似的隱身外衣。這件外衣把曾經茶馬互市、環海商都的故事籠罩起來,打包呈現給現在以及未來的人們一一傾聽。
古城的秋月呵,在我看來是再好不過的了,我多想借一支畫筆,把它輕輕勾畫出來,在百無聊賴之時,讓我靜下心來慢慢欣賞。
【作者簡介】毛馗,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2012年開始創作,2013年發表處女作。相繼在《人民文學》《青海日報》《貴州文學》《西部散文選刊》《西海都市報》《雪蓮》《雨花》《四川人文》《延河》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詩詞、文學評論700余篇(首)。散文《云霧中的峨眉雪芽》入選《中華文學》(2016年鑒);《杏花雪》入選《齊魯文學年選》(2016年卷);《夜訪寒山寺》《古鎮吳歌》入編高考語文模擬試題,散文《白居易和仙游寺》榮獲第三屆“美麗中國”全國文學作品大賽優秀獎,散文《古城夜色》分別榮獲首屆李清照文學獎、“2017年度中國西部散文排行榜提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