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張麗娜

球員輪休不是最近兩個賽季才出現的新現象，圣安東尼奧馬刺隊很長時間以來都是這么做的，尤其是鄧肯。有一次，馬刺隊把他列入無法登場比賽的名單的原因竟然是“年紀太大”。以前，讓明星球員作壁上觀會招致一片討伐聲，還可能帶來一紙罰單。但現在，大家對于這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了，輪休也不再是馬刺的專利。前任NBA總裁大衛·斯特恩曾指責波波維奇讓馬刺主力球員輪休的行為是“與NBA核心吸引力相悖的”，但已經有多項科學數據和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密集的賽程本身才是一切問題的原罪。

1在外行人看來，當波爾津吉斯在去年12月底走進速貸球館準備與騎士的比賽時，他是輕松且精力充沛的。而他在比賽前三節的表現，也的確是這樣。但就算這位20歲的新秀明星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他的身體內部卻非常混亂。

在之前的三個月時間里，他的身體已經被NBA的“無聲殺手”——緊密的賽程——折磨得筋疲力盡。幾天前，他們剛剛在四天里打了三場比賽。而在更早之前的一次四天三賽中，他們從猶他飛到了薩克拉門托，又去了波特蘭。所以安東尼在兩天前的比賽中扭傷腳踝，而在這場比賽中高掛免戰牌，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

果然，在第四節激戰時，尼克斯隊的賽程對于他們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折磨顯露出來。終場前一分鐘，前三節比賽得到23分的波爾津吉斯還沒有在第四節得分。尼克斯落后四分，他們需要一次成功的防守。而在球場另一邊，得到兩天寶貴休息時間的詹姆斯，已經在全場觀眾的起立注視下持球啟動了。在左側底角，他猛沖向波爾津吉斯，打算來一個單手暴扣。后者并沒有去對抗詹姆斯，而是像一個失了力氣的斗牛士一樣躲在一旁。騎士隊最終以7分優勢取勝，而尼克斯在第四節僅得到12分，平了他們賽季的單節最低得分。

對于NBA來說，詹姆斯的扣籃正是他們需要的：在比賽膠著時，一個超級巨星高高躍起，來一記大力扣籃，這是最能提高票房、提高收視率的。可問題就是，這樣的精彩時刻已經越來越少，而且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事實證明，第四節比賽中的扣籃實在是一種罕見的現象。從2005-06賽季到2014-15賽季，相較于第一節比賽，第四節的扣籃總數下降了20%，減少了近5000次。實際上，隨著比賽一節一節的推移，扣籃的數量也在逐節遞減：從第一節的平均1.98次，逐漸下降到第四節的1.59次。更有意思的是，打背靠背比賽的球隊的全場扣籃數量，要比那些得到了一天休息時間的球隊的扣籃數量減少了 24%，從場均5.5次降到了4.2次。結論就是：筋疲力盡的尼克斯奔赴客場迎戰以逸待勞的騎士，造就了詹姆斯的這一高光時刻。

有很多細節都顯示NBA球員因休息不足而透支體力，上述情況只是其中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能催生出更多的精彩集錦。但有證據表明，在過去的一個賽季，無論是對于球員，還是球迷們，這可能都不是一件好事。

“對我來說，這毫無意義。”哈佛大學醫學院睡眠醫學研究的負責人查爾斯·切斯勒博士說，“這些運動員都有著超人的天賦，可如果他們無法發揮出全部的能量，就是種遺憾。這就好像是NBA官方在說，‘好吧，讓我們看看他們餓著肚子打球會怎么樣，看看他們喝醉酒之后會有怎樣的表現。所以每個人都需要投過6次籃之后才能進入狀態，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2史蒂夫·馬格尼斯是世界頂級的長跑教練之一，也是運動疲勞研究方面的權威。在他的領域里，很多專家對于運動員的身體極限問題還存在爭議，但沒有人對NBA現行的做法表示贊同：五天四賽，或者說是169天完成82場比賽。

“他們的比賽密度是荒唐無理的。”馬格尼斯說，在他的著作《奔跑的科學》中有這樣的觀點：由于休息時間不足，運動員的肌體恢復能力會開始停滯。NBA也同樣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聯盟總裁亞當·席爾瓦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關于疲勞對于球員的影響，我們已經有了更深的認識。疲勞與傷病之間存在著直接的聯系。”

但是即使聯盟下減少了背靠背賽程，五天四賽的次數也降到了歷史最低，但在賽程表中，依然有533次背靠背比賽。在馬格尼斯眼中，這個數量還是太多了。他建議自己手下最出色的奧運中長跑選手們，一周參加比賽的次數不要超過一次。

問題已經愈加嚴峻。ESPN的凱文·佩爾頓研究表明，球星們比以往更容易遭受傷病侵襲。以2013-14賽季入選全明星的球員為例，上賽季平均每人缺席了19場比賽，這幾乎是賽季四分之一的場次。而2009-10賽季的全明星球員們在下一個賽季平均只錯過10.8%的比賽，也就是每十場才會缺席一場。明星球員因傷缺席比賽的影響在上賽季的總決賽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歐文和樂福雙雙缺陣的情況下，詹姆斯的命中率僅有38%。以本賽季來說，公牛隊的吉米·巴特勒場均出場時間聯盟第一，他在二月份背靠背第二場對掘金的比賽中傷到了膝蓋，休戰一個月。而在復出打了一場比賽后，他的膝蓋再次出現了腫脹。

如果你咨詢過世界各地的醫生和運動醫學專家，他們會告訴你NBA球員的傷病問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睡眠不足導致的，他們將睡眠稱之為“提升人體機能的天然良藥”。它究竟有多重要？斯坦福大學近期的一項研究發現，如果球員們在5到7周內保證10個小時以上的睡眠，他們的投籃命中率會提升9%，三分球命中率會提升9.2%。“當他們進入深度睡眠后，體內的睪丸酮和生長激素會呈現激增狀態。”馬格尼斯說，“深度睡眠的時間越長，分泌出的睪丸酮和生長激素也就越多。”

馬格尼斯描述了兩種生物指標——皮質醇和睪丸酮——在人體內的“戰爭”。睪丸酮激素含量越高，對人體越有利，它是一種促蛋白合成類固醇，有助于促進肌肉的生長和恢復。而皮質醇是一種應激激素，壓力狀態下身體需要皮質醇來維持正常生理機能，它會促進身體對壓力做出有效反應。含量越高，意味著身體承受的壓力越大。馬格尼斯說，在十月和十一月賽季初始時，NBA球員的睪丸酮與皮質醇激素的比率還比較高，但隨著賽季的進行逐漸在下降。因為當你的身體進入到無法自我修復的狀態時，免疫系統就無法正常運行，身體就會垮掉。

一月初，聯盟有名的“鐵人”小喬丹缺席了他自2011年以來的第一場比賽，原因是突發性急性肺炎。馬格尼斯開玩笑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而這也證明了為什么球員在背靠背的第二場比賽，每百回合的平均得分要減少三分，在五天四賽時下降更多。“這樣的賽程會讓你的身體現入混亂。”馬格尼斯說，“在160多天的時間里打82場比賽，會導致無法給身體留出自我恢復的周期，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滿足比賽的要求。”

3自從波什被診斷出患有肺栓塞已經一年的時間，這種肺部出現的血凝塊，讓他缺席了上賽季的許多比賽。而在不久前，他再次因此病休戰。波什向大家描述了長途飛行對他的影響。“持續不斷的飛行，讓血凝塊從小腿轉移到了肺部。如果你在比賽時被擊打了，血凝聚在某個地方，而你又長時間坐著不動，這些血塊就會留在那里。”

上個賽季，波什強忍著肺栓塞造成的胸部疼痛，打了幾周比賽。這種行為最終迫使他在二月份的時候插著胸管躺在了邁阿密醫院的病床上。在NBA打了12年，波什認為他終于認清了長途飛行的意義了。“就是直接把我送進醫院。”他說。

醫生們指出，高個子的人如果飛行次數過于頻繁，就像NBA球員那樣，就會導致波什這樣的情況。近年來，NBA還有一些巨人也被確診出了類似的病癥，包括2012-13賽季的瓦萊喬和上個賽季的泰勒托維奇。當然，波什的情況是NBA球員身體健康程度的一種極端狀況。但對于許多球員來說，穿梭在不同的時區，被迫只能在飛機上或者在不熟悉的床上和訓練室的沙必上小睡一會，這些事情不僅會影響他的球場表現，還會增加受傷的風險。在人體機能和生理學專家邁克爾·喬伊納博士看來，消除背靠背比賽刻不容緩。

三十三年前，喬伊納就讀于亞利桑那大學醫學院。同一年，史蒂夫·科爾來到了這所位于圖森市的校園。正是在這里，喬伊納見證了主教練盧特·奧爾森和科爾一起給球隊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自此以后，他不僅愛上了籃球，更對NBA的賽程安排產生了近乎瘋狂的興趣。“飛行員們嚴格執行睡眠條例是有原因的。”喬伊納說。

沒有任何一項運動比NBA花費在三萬英尺高空上的時間更多。以勇士為例，他們本賽季需要飛行54000英里的旅程，這一數據是NFL最長飛行距離的兩倍。有著162場比賽的棒球聯盟的情況會更糟嗎？并非如此。上賽季NBA球隊平均需要飛行44214英里，而在MLB，這個數字是29374。即便是冰球聯盟NHL隊伍的飛行距離也比NBA要短，每個賽季大約平均是40000英里。

所有這一切都將球員置于危險之中，尤其是那些出場時間更長的球員。研究表明，傷病風險隨著上場時間的增加呈指數上升。NBA在這方面的數據統計非常缺乏，但是1999年刊登在《運動醫學雜志》英國版的一項研究發現，在足球比賽上下半場結束前的15分鐘內，傷病的出現明顯增多，因為這兩個時段是球員們最疲勞的時間。具體來看，下半場受傷的概率要比上半場更大，無論對于老將（上半場44%，下半場56%），還是小將（上半場41%，下半場59%），都是如此。2010年刊登在《運動醫學雜志》美國版的另一項研究發現，職業足球運動員在一周雙賽時，受傷的概率是一周一賽時的六倍。而佩爾頓2012年發布的一項研究也表明，籃球運動員場均出場時間33分鐘到39分鐘范圍內，十字韌帶最容易撕裂。即使有些傷病看起來是因為運氣不佳造成的——不慎踩到對方腳上造成腳踝受傷——但是更充足的休息還是可以有效避免傷病。因為睡眠有助于提升人的空間感知力，也可以強化肌肉力量。

“隨著時間的流逝，肌肉會變得疲勞，過度使用就會造成撕裂。”喬伊納說，“往常很容易做到的事——跳躍和落地——會變得更加困難。你可以從芭蕾舞者和花樣滑冰運動員身上感受到這一點。疲勞時，由于前一個落地動作變形，就會錯過跳躍時間點，而這個時候也最容易導致腳踝或膝蓋扭傷。”

公平地說，NBA已經減少了背靠背比賽的數量。在2014-15賽季，開拓者隊的飛行距離達到了荒謬的64576英里，這個賽季，他們的飛行距離減少了12000多英里。但波特蘭球迷可能會辯稱，這樣的調整太晚了。前開拓者球員韋斯利·馬修斯在上賽季三月背靠背比賽的第二場跟腱斷裂，賽季報銷，并由此引發了球隊一系列人員調整上的連鎖反應，最終導致開拓者進入重建期。

全明星周末期間，席爾瓦把各球隊管理層和知名經紀人召集到多倫多，召開他的全明星技術峰會。會議中，所有的議題都圍繞著一個重點：如何運用科技更好、更快地推進籃球比賽發展。主教練們也在與時俱進。本賽季，場均上場時間在35分鐘以上的球員只有20人次左右，比十年前減少了近60人次。但是賽程的優化變革和球員輪休依然任重道遠。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多的休息就意味著更少的比賽，也就意味著更少的門票銷售和轉播收益。

很明顯，當下聯盟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樣的重大變革。“這個問題還沒有提上日程。”席爾瓦在去年六月接受采訪時說。“82場比賽的常規賽程已經運行50年了。”一位聯盟發言人也持有相同意見，“并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更少的比賽會降低傷病率，所以也沒有足夠的理論來促使我們做出結構性變革。”

對于研究人員而言，證據是顯而易見的：球員們總是過度勞累。當被告知數據顯示扣籃數隨著比賽進行不斷減少時，喬伊納笑出了聲。他指出，聯盟的傳奇之一奧斯卡·羅伯特森有著1.96米的身高，但他幾乎從不扣籃。

羅伯特森在NBA球員中很具有代表性。”喬伊納說，“現在，球員們的身體回饋給他們的信息就和當初奧斯卡心中所想的那樣：如果不是非做不可，不要去扣籃。在漫長的賽季中，為什么要做那些會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呢？”

毫無疑問，馬刺隊是先行者。在2005-06賽季至2014-15賽季間，他們扣籃的頻率大概只有NBA平均水平的一半，比倒數第二位的步行者隊還少了足足567個。“為了節省體能，盡量別去扣籃。”馬刺后衛丹尼·格林如是說。他認為馬刺隊的風格有助于減少傷病。

事實上，馬刺隊的確在避免傷病方面走在了前列，他們在身體狀況監測和出場時間控制方面也領先其他球隊。然而這又是一個悖論。馬刺的比賽看起來很無聊，一部分原因是他們打的是地板流籃球，另一方面他們會通過輪休熬過漫長的82場比賽。那些對身體最有傷害的打法有利于賣出球票，但正如倫納德所言：“我們又不是在做世界巡回表演。”

時間閃回到2012年。由于波波維奇在九天六賽的客場之旅最后一場對陣熱火的全美直播中，讓GDP和格林同時輪休，時任聯盟總裁的大衛·斯特恩給馬刺隊開出了25萬美元的罰單。波波維奇在賽前解釋了自己的做法是“非常合理的”，但斯特恩卻說他讓四名主力球員早早回家休息“有悖NBA核心吸引力和最大利益”。

然而，科學的數據證明，波波維奇是對的。真正與NBA的核心吸引力和最大利益相悖的，其實正是他們的賽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