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瞬間灰飛煙滅之城

李溱

一個城市的繁華并不能填補人的空虛，同樣的，這樣一個每年存在僅8天的虛無城市，依舊會給人踏實的感覺，離開這座城市之后，我時常會莫名想念它。

內華達州北端，有一片戈壁，群山環繞，隔絕出了一座叫黑石城（the Black Rock City）的城市，這個城市，與舒適和現代生活相隔甚遠，干涸、酷熱寒冷交織、鹽堿地，每天都不會錯過的沙塵暴，白天最高溫度可以達到四十攝氏度，晚上氣溫驟降到零攝氏度以下……一個城市的繁華并不能填補人的空虛，同樣的，這樣一個虛無的城市，依舊會給人踏實的感覺，離開這座城市之后，我時常會莫名地想念它。

人類創造了許多與火息息相關的節日，美國的火人節就是其中一個。每年8月底9月初，黑石城，這個在美國內華達沙漠里只存在8天的城市，將人類與火的關系，人類與自己的關系，揮灑到了淋漓盡致。

快活啊，在這燃燒的城

2016年8月28日 - 9月5日，在這8天里，黑石城陸陸續續聚集了65732名居民，我到的那天，城里已經熙熙攘攘，圓形的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鐘，中心廣場非常大，陳設了數百件藝術裝置，正中央就是那個等待被焚燒的木人，每一個鐘點放射出去，就是一條大路，加上一圈圈的同心圓，從A（Arno）大街開始，按照字母順序排列，一直延伸到K（Knowledge）大街。從E（Esplanade）街，到中心廣場的火人標志，大概有800米，主題營地及各家各戶坐落其間，便構成了整座城市。

我匆忙地在6：30 & K落了腳，在黑石城里有了一個住址，城里還有一家郵局。

每天進城，我要花上很長的時間，好在一路上很熱鬧：6點大道上的那家莫吉托很好喝，門口總是擠滿了永遠半醉半醒的男女，跳著曖昧的舞；再過去是一些博物館，旁邊總有來歷不明的樂隊沒日沒夜的自我陶醉，路過時有時候會得到一枚勛章有時候會得到一張漂亮的貼紙，誰知道呢。

我在黑石城的家，是一輛半新的C25標準房車，黑石城里沒有水電，沒有食品供給，所有的生活所需都得自己帶進來，所以我們把這輛房車里塞滿了瓶裝純凈水，和整整一個冰箱的食物。而我的鄰居們，顯得太過安靜，右邊的鄰居，是一對住在房車里的老夫婦，基本不出門溜達，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樂滋滋地煮不同風味的意粉、烤噴香的排骨，左邊的一雙姐妹花，住在簡單的帳篷里，總是難得在家，早上10點準時開始梳妝打扮，然后再也見不到她們的蹤影，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陽再次升起。

黑石城居民的家基本都是這樣搭建起來的。大型營地則要提前許久來準備、規劃和營造，每個營地都有自己的主題、要日以繼夜的組織各種活動、有裝扮漂亮的花車，這一些使得黑石城，雖然只存在8天的時間，但看起來隨心卻一點兒也不隨意。

廣義而言，每一個居民，都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大部分的布局和一些簡單的基礎設施，都是由志愿者建造起來的，主題營地、藝術裝置和每個人的家，都是居民們一一搭建起來的，居民在這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里不僅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另外一種生活，所以，縱使即將要燃燒的藝術作品只有8天的壽命，他們都愿意用數個月乃至一年的時間，認真地思考、創作和不斷改進，整個城市隨處可見極富想象力的雕塑、藝術裝置。

這一年的黑石城里，遍布于中心區域的244件藝術裝置，就像一座充滿魔幻氣息的現代藝術博物館。端莊的寺廟、怪異的多頭美女蛇、逼真的金剛、奔跑的犀牛、和群山渾然一體的木樁陣、達芬奇的腦袋里有什么，為什么燈塔會是斜成那樣，這些藝術裝置，或者成為了黑石城人的游樂場，要不然就是在人們的狂歡中燃燒成了灰燼，黑石城里的一切建造，都是和居民們想要的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自由奔跑吧，火人

1986年，一群朋友聚集在圣弗朗西斯科附近的貝克海灘，燃燒了一個木制的人和小狗，無意中吸引了“愛火”之人前來。1990年時，這場火的盛大聚會，搬到了內華達的黑石沙漠，也逐漸變成了世界性的藝術家、嬉皮士、雅皮士的聚點。火人節因此成名。

黑石城里的居民，就是火人（Burning Man），2016年的黑石城有65732名居民，現實生活里，他們身份各異，在這個城市里，卻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Burning Man。15年來，那年年沒有錯過的老頭兒，每年都會拖著一箱冰凍得讓人尖叫的酒，就是為了來看一場場盛大的燃燒——他就是喜歡大火熊熊燃燒的快樂；大二的男生，只因為他家叔叔是個資深火人，跟著過來玩一玩，卻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那個叫默克的男生就幻想有一天可以駕駛著自己制作的那架高達兩層樓的單車在路上自由溜達，于是他就騎著他的大單車來了；而我，真的只是在一個無聊的夜一時手滑搶到了票，然后，就愛上了這個城。

“在這里，我是完全自由的”，莉莉是一個專門做公司合并和重組的律師，黑石城居民都有沙漠名，沙漠名通常是別人給起的，因為莉莉總是喜歡穿著白色的比基尼，胳膊上畫著妖嬈的花朵，有一天，一位大叔脫口叫了她一聲Lily，莉莉便成為了她在黑石城里的名字。我們一起在中心帳篷里躲避一場暴虐的沙塵暴時，莉莉說，“沙塵暴這會兒讓我喘不過氣來，可是，相對于每天我在辦公室里的那種喘不過氣，這算得上是什么呢？”

黑石城每日的生活，都充滿戲劇化。我每天的生活，大致是5點天色微醺就去中心廣場等待日出，這時候必有一輛寫著“sunrise coffee”的花車停在最美麗的日出點，為大家免費提供咖啡、熱茶和點心：“無條件給予”與“去商品化”是黑石城的十大原則之一，所以黑石城里除了中心帳篷有冰和咖啡出售，其余的一切，都是免費的分享和饋贈。

火人節像是一個成功的社區實驗，黑石城的居民們，嘗試著在極具挑戰性的環境（沙漠、高溫干旱、隨時會發生的沙塵暴、沒有水電等等）里創造新型的鄰里關系，這個社區建立在十大原則上，包容、饋贈、去商品化、徹底的自力更生、自我表現、社區工作、公民責任、不留痕跡、參與和立即性。

吃飽喝足，乘著天氣尚未酷熱仔細看看那些雕塑和藝術裝置，一路慢慢溜達回去，在最熱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家趕緊休息，因為晚上的活動，往往會持續到凌晨兩三點。下午3點多再次出門，很多的主題營都開設了各種課程，科學講座、冥想、瑜珈、舞蹈音樂、繪畫，乃至性愛、營養學、情感處理、人生規劃應有盡有。或者去中心營地逛逛，閑聊，看藝術家們表演。到了黃昏，就會有很多浪漫的事情發生，比如一場不期而至的婚禮，夕陽將紅酒潑滿了天空， 一艘加勒比海盜船悄然駛近，一個白衣少女在船頭拉起小提琴，正對著寺廟搭起了一道花門，練著柔體瑜伽的女子，隨著琴聲妙曼起舞，一直被瞞在鼓里的新人這會才醒悟過來，這是為他們準備的一場婚禮，激動得熱淚盈眶。

黑石城的夜晚，比白天還絢麗熱鬧，大型舞臺的演出，營地里的舞會，中心廣場上一場又一場藝術品的燃燒，璀璨的焰火、狂歡的人群，黑石城就像一個毫無畏懼不知疲倦的孩童。

愛與被愛，都會記住

2000年，寺廟（Temple）第一次出現在黑石城里。兩個美國男孩David和Jack，在來黑石城之前，朋友在一場車禍中逝世，于是他們希望借由一座寺廟，來祭奠和懷念朋友。可沒想到的是，寺廟建好之后，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居民到這座寺廟里思念自己離去的親人和朋友。自那之后，寺廟就成為黑石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黑石城，是一座狂歡的城，而位于城市中心的寺廟，卻只有思念、悲傷、靜謐與圣潔。這一年的寺廟是5層的塔樓。偌大的寺廟里，時常擠滿了人，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沉思、禱告，寺廟的墻壁貼滿了為逝去的親人、朋友甚至是寵物留下愛與思念的話語。寺廟項目已經是這個臨時存在的城市里長久恒固的一部分，用來懷念逝去、釋放悲傷、分享情感。

一旦有燃燒儀式，無論是藝術裝置還是那座巨大的火人標志，都是萬眾歡騰，猶如盛大的慶典。只有最后一晚，當寺廟燃燒的那一刻，幾萬人安靜地盤坐在寺廟四周，鴉雀無聲，看著寺廟一點點燃燒成灰燼。

寺廟，傾訴了黑石城最核心的城市精神：一個社會，不能沒有愛，這讓居民們在風沙肆虐干涸高溫，沒有警察強調自由的黑石城里，身體與心靈都能感到了莫大的安全。就這樣，在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沒有時空定義的城市里生活了8天，那時候，我覺得現實和地球很遙遠，天堂的網織了又拆，用時間，鹽分，耳語，成長，道路，女人，男人，以及這個地球上所有的最濃烈，瞬間，便過了另外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