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芳哲
摘要: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疾病始終作為隱喻,承載超越其意義本身的社會話語。語言表達思維,在實際使用中,語言的根本意義常與現實意義發生分裂。減輕對疾病的道德批判,嘗試改善暫時陷落的社會思維,是我們應當努力的目標。
關鍵詞:疾病的隱喻;語言隱喻;語言思維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中說,隱喻是用一個陌生的詞替代,或者以屬代種,或者以種代種,或者通過類推,即比較。作為歷史上第一位對隱喻現象進行論述的哲人,亞里士多德發現了“隱喻”的意義轉換功能,卻將“隱喻”的功能限定在名詞范圍內,忽視了隱喻更多的話語可能性。正如認知語言學之父喬治·萊考夫的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之名所言,“隱喻”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而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的目標也無外乎是一切批評的真正目標——使詞重新返回物,使現象重新返回本質。因此本文即將探討的,便是這樣一種目標是否存在可能性。
一、從生存出發的社會思維
縱觀人類歷史,疾病被當作修辭手法或隱喻加以使用的情形雖然不斷變化,卻始終綿延不息。從鬧得人心惶惶的特拜城瘟疫到如今愈演愈烈的登革熱,未知的疾病總是能不斷地引起人們對于未知的恐懼。越是神秘復雜的疾病就越能作為隱喻的載體,來表達超越疾病意義的社會話語。結核病具有貴族式的文雅與精致,癌癥往往冷酷無情,艾滋病則帶有濫交與靡亂的色彩。在這些疾病大行其道的年代,它們都最直接地代表著死亡。然而我們在這里,用“大行其道”進行話語敘述,本身就包含著對上述疾病的偏見與諷刺。醫療水平的有限不應當被嫁接為疾病本身的過錯,但人類共時思維的局限卻使疾病處于首當其沖的位置。蒙田認為,人類的一切智慧與推理歸根結底,就是要我們學習不怕死亡。人類的思維話語系統也往往從生存與生命的角度出發,進行道德評判和心理評判。因而疾病被長時間地賦予高于其他事物的話語內涵,也就不足為奇了。對死亡陰影的情感焦慮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人類心靈的最深處。正是對生存問題的亙古不變的擔憂,才把疾病推向隱喻的風口浪尖。
而當我們把疾病回歸話語本身時,我們也不禁產生深深的憂慮,疾病能否回歸它的話語意義本身?從歷時的角度來看,任何一種疾病的名稱都沒有長久地占據社會話語中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代名詞。隨著醫療水平的不斷發展,曾經彌漫著難以名狀的恐怖氣息的疾病都漸漸掀起了它神秘的面紗,如今:梅毒、小兒麻痹已經很少見,結核也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肺部疾病,社會不再對癌癥諱莫如深,艾滋病患者也得到了相對理性和客觀的對待……從單獨的詞語個體來講,疾病名稱處于逐次進入和擺脫社會隱喻的過程;但對于疾病這類詞語范圍的整體來講,它卻從未走出大眾意義構建的視野。拿目前尚未淡出社會視野的艾滋病來說,艾滋病仍然在言語意義上,與或是混亂無序,或是貧窮愚昧的生活具有相同內涵??梢哉f,在醫療科學解除疾病與死亡對人類的威脅之前,疾病不可能在社會上獲得隱喻意義上的解放。但減輕對疾病的道德批判,應當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對人性的尊重和對理性的追求時刻提醒著我們,社會思維目前存在的缺陷與失落。
二、言意分離下的語言態度
對于整個社會話語系統而言,隱喻不僅僅存在于疾病的范圍內,它是我們賴以生存且無處不在的言語修辭手法和情感表現方式。隱喻意義的曲折闡釋也從側面暗示了語言的根本含義與現實含義的分裂。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摹仿的對象——行動中的人作了三種區分,一是“比我們好”的,這一類被書寫在悲劇中;二是“比我們差”的,這一類被書寫在喜劇中;三是“跟我們一樣”的,亞里士多德對這一類人未置可否。這一現象實際上暗示了言語表達與現實生活的距離,即語言無法真正地書寫現實,描述“跟我們一樣”的人和事。語言一旦被表達,文字一旦被書寫,便不可避免地受到話語主體的加工與創造,這樣便與話語所要反映的現實產生了距離。而讀者在接收文本與話語信息的過程中,又必然不可避免地產生自己的期待視野,這似乎使語言真正意義的傳達變得更加遙不可及。而中國古代對于隱喻的態度歷來是有多方面看法的,我們可以從言意關系即語言和思維的關系來了解。儒家重視言教,認為言能夠盡意,所以推崇圣人之書,奉為經典。而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則與儒家相反,他們都主張“不言之教”,強調語言文字的局限性,指出它不可能把人的復雜的思維內容充分體現出來。莊子認為“言”的目的在于“得意”,但“言”本身并非“意”,它只能起到一種象征和暗示的作用。
但這并不意味著語言無法表達思維與現象。任何觀點都要通過語言文字來表達,盡管語言不能完全滿足人類意義表達的需要,但它的局限性還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突破的。語言是人類理解現象與思維的工具。利用語言可以表達的方面,借助比喻、象征、暗示等方法,人們可以通過想象和聯想,獲得對生活中經歷過的某種認識和印象的回憶,進而聯系和形成許多更加豐富復雜的思維內容,最終獲得“言外之意”。即便對語言悲觀如莊子,他的思想也不得不靠語言文字來表達和傳播。誠然,語言并非最好的思維交流工具,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它無限接近人類思維的真相,使言意分離導致的過度隱喻走向回歸。
三、社會思維進步下的隱喻回歸
不難發現,導致“疾病被賦予過多社會文化含義”這一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在于,詞匯在言語意義上的表達被過度強化了,也即過度隱喻。詞匯在社會表達中通過比喻、象征和暗示,被不斷地添加新的意義成分,使之在日常使用中被迫承載了遠超于本義的內涵。疾病背后所隱含的,是政治權力替換在文化上體現出的霸權與壓制。結核病其實是貴族階級面對聲勢浩大的資產階級革命時,所尋找的精神勝利法——企圖通過疾病帶來的優雅與高貴,占據文化上的制高點;而癌癥則如同工業革命負面效應的縮影,一直冷漠地侵害著人與社會的肌體。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詞匯實際被迫表達的社會現象,暫時還無法找到一個統一的新的話語來進行含義構建,所以諸如“結核病”、“癌癥”、“艾滋病”等疾病話語,其實處在一個既無辜,又無奈的社會話語地位。“疾病的隱喻”既非語言本身的過錯,也非話語使用者的過錯。語言本身就應有承擔和表達思維的義務。詞匯暫時承擔與傳統意義不相符的內涵也只是語言發展的暫時現象,在之后的語言發展的過程中,此種不穩定的含義很有可能將逐漸固化為詞語本身的含義。但是在話語背后隱藏的道德批判和心理批判,卻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兇殘?;疾〖礊椴粷崳】当闶怯行颍@些在社會傳播中逐漸產生的意義突變與扭曲,才是我們真正應當遏制和反思的對象。
事實上,《疾病的隱喻》一書想要真正闡述的,已經遠遠超出了文學文本的范圍。蘇珊·桑塔格也不僅僅拘泥于文本中疾病的隱喻,在兩篇論文的最后,她都將矛頭指向了政治與軍事的隱喻。如果說蘇珊·桑塔格在《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文的最后寫道——“遠在癌癥隱喻以如此生動的方式反映出來的那些問題獲得解決之前,癌癥隱喻就已經被淘汰了”,暗示著她對問題的認識仍停留在文學隱喻層面,那么《艾滋病及其隱喻》的末句——“把他們交還給戰爭的制造者吧”,則暗示著她已經認識到社會問題的解決,才能真正地解決過度隱喻造成的社會影響?!笆乖~重新返回物,使現象重新返回本質”不僅僅是一個文學任務,它的真正解決必須要依靠社會思維的提升與進步。
所以,我們便很尷尬地發現——語言表達上的辭不盡意和語言運用上的過度闡釋,實際上同時存在于當今的文學文本和社會話語中。我們當然要肯定語言工具對思維本質的無限接近性,但對于隱喻的回歸,我們也要清楚地認識到這并非一朝一夕、一人一物之功。自從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面世,人們才忽然意識到社會加諸疾病的種種歧視的不合理性,并開始努力做出改變;然而時至今日,疾病隱喻的陰影仍然籠罩在社會話語結構中。我們當然可以從文學與話語的角度進行呼告,但真正扭轉社會話語結構的時刻依然遙遙無期。
參考文獻:
[1][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